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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公主 ...

  •   在那幽灵的过去中,他曾在这样一刻,确切地心怀不忿、心有不平。因为,她身边有那样多的人,却唯有他是秘密的受用者。
      偏偏,秘密的背后,的确是一份他本能地、不愿意接受的真实。他所埋怨的,便包括了他自己。

      但是,在这样的一刻,他依然伸出手去了。
      他仿佛被另一个自己凝视着,那个自己在无数的挣扎之中将他劝服。“溟泽”这个名字与其生命的存在本身终于压倒了一切的纷杂心绪,将他的言行操控,让他做出了不会带来丝毫悔恨的选择。

      “这才是你的……第一副人身,是吗?”他问身前人,他唤她,“师兄。”
      一个修士,可以在本体之外,利用他多余的灵力,召出无数具人身。但与本体相性最好的,可以用最低限量的灵力去维持的,一定是他与本体最为相近的第一副身体。

      被他握住的那一只手,轻轻地颤了一下。

      这是旭清第一次主动地去接触溟泽,但他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任何温暖的回馈,有的只是一瞬间自他手心翻涌而上的寒凉,霎时教他手肘泛起激烈的酸,隐着丝丝麻麻的疼。
      然而,既然他做出了这样一个动作,做出了这样一个选择,他就不会再踏上退路。于是,纵使寒凉如斯,他也只是稳稳地握着她那一只手,指尖顺着她手指,向里探进紧握的拳心,引着她缓缓松开手——
      并将那冰凉的手纳入了自己的掌心。

      “我当然也会难过,师兄,”他娓娓而诉的轻语似耳语,平静而耐心,就像从前溟泽同他说话一般,“我既难过你不敢教我知晓实情,也难过于自己心里确实抗拒。”
      “可是,师兄……现在该唤师姐了,”他接着道,“你也该知道的,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溟泽这个人更重要。”

      虽然与溟泽如是说了,但心头满腹狐疑总该有人来解。旭清看她睡下,又转头推门而出。他想去寻宁济,却首先见到了棠华。
      “我希望你不会反悔。”她盯着他的眼神很冷,充满审视,如从前几十年里每一次见他一般。棠华对他有一种敌意,他一直能察觉。
      “如果你确定了。”她说,“想要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
      旭清仍是要往宁济那里去上一趟,为了确认溟泽如今的状况。可是到了宁济院子门口,他却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院中、宁济的对面。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得见那人的背影。
      他再细看,见到他们面前的桌上摆放着巨大的木盒,木盒下方压着锦绸。他忍不住屏息去听,听见风里传来对方轻微的话音。
      “连山君为何如此不通情理?国主毕竟是公主的兄长,挂念姊妹,实属常情……公主既然大病已愈,便也该回到国中……”
      宁济的怒喝便更容易听清了。
      “你奶奶个锤子的大病初愈!你比我更懂治病?”

      以宁济那个温吞的性子,能教他骂人,势必是事态让他忍无可忍。他对面的人却置若罔闻,不卑不亢,不依不饶:“那更该让公主回到宫中疗养……”
      这一回,回应他的就不只是怒骂而已了。
      从来好脾气的连山神君忽而站起身来,抬手凌空捏住什么,复又向桌面一摔。他引来一道如刃如斧的锐利灵力,直直劈在那木盒上。
      一声闷响,木盒应声碎裂,却不止如此。木盒下的石桌,也在细微的声响中缓缓地、肉眼可见地倾斜着——最终裂成两半,轰然倒地。

      那惊而起身的陌生男人后退两步,狼狈倾落、跌在地上的木盒,与金银财宝、名贵药材落了一地,皆是多少落了些许损伤。宁济确实是气急败坏,否则怎么会舍得对珍稀的药草下手。可他如今对那些不以为意,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冷声道:
      “我活这一千年,见过最不要脸的便是你们浮玉王族!她纵使好了,也无关你们浮玉的福泽与荣光,不能成为你们一百年前腌臜事情的遮羞布。”
      “她父母之早逝与胎中之疾,你们倾举国之力也偿还不起。如今却还想着要她回去,做你浮玉的一尊不倒神像,未免想得太美!”
      “你们那一位的荣瑾公主,只有一百年命数,便当她已经死在昨日!黔中这一位是我宁济之徒溟泽,是将来的连山君,没有你们惦记的份!”
      那陌生男人听懂他的意思,终于慌乱起来:“然则,事关重大,应当问过公主的意思……”
      “还装傻呢!”宁济怒道,“多年前她为何离开浮玉,你们便已忘干净了?那点被你们糟蹋干净的亲情,还算个屁!”
      话已至此,稍息,宁济深吸一口气,终于在说话声中垫上了修炼千年的厚重灵力,教声音如霹雳、似惊雷,炸裂在谷中。只一声,便将眼前人送离黔中百草谷,并下了拒之门外的禁制。
      “滚出去!”

      眼前耳边终于落得清净,气得不轻的宁济用力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
      不曾想,转头间,竟见到自己的小弟子,无声立于院门之外。他黑色的眼眸里映着浓稠的夜色,其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痛楚。

      棠华告诉他的,只有溟泽的“胎中之疾”。

      名为荣槿的公主诞生在第一滴秋雨落下的时候。
      她是一只鲲鹏,继承了同为鲲鹏的母亲一半的灵力。她的父亲亦是神国王室之骄子。她的出生受万众瞩目,却不是因为她的幸福——
      而是因为,穷奇之兽在她母亲身上留下的诅咒般的伤。

      人之三宫,丹田、泥丸与绛宫,不但在修行一事中为人储存、运行灵力,更是生命体之生命力的源头所在。
      荣槿公主的三宫,是不完整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与身体的成熟,这一位公主的三宫会暴露出天生的裂缝,生命力与灵力会开始流逝,直到一切枯竭那一刻,才会停息。
      这是她的长辈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少失怙恃,公主在祖母严厉的关爱中长大。她是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孩子,勤勉努力,优雅从容,又不恃才矜贵,任谁见了都要赞叹——又加倍地为之惋惜。
      所谓荣槿,一日之辉煌而已。
      那天生的伤,留给她的年限,是一百年。

      既是秘密,终有被揭露的一天。当年少的荣槿察觉端倪,最终见到自己真实的命运,并认出时常来为自己诊脉、配药调养的医师原是司掌天下医药的连山君时,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与她的祖母打了一个赌。若她赢了,她要离开浮玉王宫。
      她做到了,赢得了赌注,但古板的仍旧奉守旧年礼仪法度的神国对他们的公主提了一个条件:她不能以公主之身示人,不能在外暴露身份半分。
      是而,溟泽捏造了第二具躯壳,成为了连山君座下第一位弟子。

      如果,已经这样残忍的真实,还只是一层表象;如果,她所敬爱的祖母,曾掠夺了她父母的功勋,并成为了她幼时失去父母的原因;如果,她友善的亲友弟兄,都在利益的图谋中与她相交。那故事的主人公,那位尊贵的公主,她的生命又还剩下什么呢?

      “她那时对我说,她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宁济如是道,“所以她要争取。即使只有一百年……”
      “即使只有一百年,”从那一日起成为“溟泽”的少女如是道,“我也想要拥有一次,自由的真实生命。”

      旭清新读到一首诗,一首来自人间的诗。名为荣槿的公主曾在祖母的怀里学着背诵这样一首诗,学着明白一些道理,读懂一些于事无补的安慰。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生长千年的老松亦有枯朽的一天,槿花纵使一日凋零、也有自己独有的繁荣。厌生忧死都无必要,总归一切都是幻象虚妄,何必执念于生死之间的一切所见,为情感所困,不得解脱呢?

      “他说的不无道理。”捧着那一方纸、那一首诗,旭清对他的师父说,“生之长短不能决定生之价值。”
      “但这不是放弃执着的理由,我偏要执着。”
      “是师姐带我走入修炼之道,摆脱原有的区区几十年命数,又让我知道,活着真的很好。那我便要执着,也要替她执着——”

      棠华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门口,她眉目间不复往日生动鲜活,精神恹恹,却仍旧凌厉。
      “说得好。”她对旭清道,眼中皆是审视,“那便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
      “她不肯说的,我来说。此次所历劫难虽苦,却不能帮她根治顽疾。”
      旭清宁济二人皆是面色微变,但这偏偏也在意料之中。溟泽费心寻找出路不过是近来几十年之事,平时又需费心照料旭清,后又有身体日渐衰弱。她能找到法子,挺过一百年之关口,已是大收获。
      “她用了火烤千年不化的冰,补上了她三宫之中的裂缝,此后体寒事小,体内的冰却终究会有分崩离析的一天。有人说,那时限,整好是又一个百年。”
      “那么,这百年里,你是否愿意放下你的‘道’,倾力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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