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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噩梦 ...

  •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砰砰、砰砰,牵起一片交错的血管与筋脉,一同跃动。它们陷入惊慌,无谓挣扎。而他死死屏住呼吸,试图将一切惊悸按压住,只为不暴露自己的踪迹。
      惨淡的月光从茂密枝叶中渗漏,斑驳的叶影细碎流转。如非空气中弥漫着生涩如铁锈的血腥气息,这景色或许还算清丽。
      可如今,少年人只能畏缩于湿软土壤之上、巨大树根之间,一声一息都不敢泄露。他甚至因憋气失了面上血色,意识被窒息感强硬挟持。
      于是更加不能捕捉到,蛰伏于黑暗之中的窸窣声响。

      有什么东西正将身躯隐匿在阴影里,躲避一切的微光,缓缓蛇行,向他而去。它有柔韧的内里,黏湿的外壳,它将半埋于泥土中干枯的树叶腐蚀……它试探着抬首,在他脚边分寸之地。
      微微后撤……突然暴起!

      少年人猛然睁眼,猛地吸了一口气。
      温度微凉的陌生触感落在踝上的瞬间,他惊起,本能地抬腿一蹬——却只是落空。
      大脑放空好些个瞬息,旭清茫然瞪视着眼前虚空、无措地大口喘息。他余光中看见了人影,正立在他榻边,可他已经不再神经紧绷、满心畏惧了。
      榻边人于他而言是无比熟悉又亲近的。那人对此情此景并不意外,只是悠长地叹了口气:“你又魇住了。”
      他有一把颇为清朗的好嗓音,此时应着夜景压低了些许,也仍干净得似窗棂间的月色。
      “也怪我,”他轻声道,同时不紧不慢坐在了旭清榻上,“原只是想来看看你的伤。”

      旭清努力定了定心神。
      他身上脱了力,意识在催促他躺下。但他仍是呈坐姿,以双手硬撑住身体,定定看着坐在床尾的人。对方在昏暗之中伸出了手,向他的裸露在外的脚踝探去。
      他想摇头,但对方或许看不清晰,于是他直接开口表示否认了。
      “不是的……”许是因为教梦魇耗费了心力,少年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语气中是“笃定”无疑,“醒来能见到师兄,我很高兴。”

      那促使他惊醒的微凉温度重新覆在他踝上,又渐渐升温了。暖烘烘的灵力从师兄掌中和缓流出,似泉水般,沁入旭清的肌肤之中,徇着他的骨骼络脉循环流动起来。
      他的师兄微微笑了一笑:“还属你嘴甜。”
      嘴甜的小师弟便也笑,却一时得意忘形,在床榻上蹭到了脚上的伤,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笑就变得多少有些滑稽了。

      伤是白日里他随溟泽外出采药时落下的。旭清这几年在药学花的时间不算太多,到底还对各色植物认得不全,于是不慎教林中的鬼面藤缠了脚。溟泽彼时兜到了林子另一侧,是而对状况掌握不及时,这才教旭清落了伤。
      鬼面藤不是一般毒物,毒液稀释需要时间,是而旭清不能立时痊愈。后来,旭清是让溟泽连搀带背,才好容易弄回来的。
      思绪飘散,渐又收回。

      这是十六岁的旭清。如今他已俨然生长于黔中之地、天生属于这里的孩子。他与他的师父师兄朝夕共处已经四年时光,彼此熟稔,知晓对方的天赋秉性。
      偶尔,旭清觉得,黔中就是书中所提的桃源,独立于世间风雪之外,赐人以安宁。
      只可惜,夜里仍是常有噩梦来扰他清净。

      “我梦到了什么?……”听到溟泽的提问,旭清顿了一顿,轻轻拧眉,试图回忆,“它像今日见到的鬼面藤,又仿佛是一条蛇……狠毒,冷厉,隐藏在黑暗之中,伺机攻击我。”
      “如果真是蛇,那确实不是好兆头。”溟泽若有所思。他的灵力在旭清脚踝处游走,助他温养伤势,却未深入他体内,以免扰乱他自身的畅通流动的经气。
      “但是,不必担忧,”溟泽温声道,“你既在黔中,就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到你。”
      旭清用力点了点头。

      这兆头却应验得十分及时,正在第二日清晨里。护谷的阵法起了反应,沉睡的旭清惊醒,披衣起身,见到溟泽已向外飘然去了。
      至于宁济,宁济比旭清还要慢上几分。这几年间,小徒弟已经知道自家师父根本不善武学,只精通一项医术。谷中结阵、护卫安宁之事,都是溟泽一手处理。

      只是,这一次,门口的人,却不是溟泽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的。
      因为她们的目标正是旭清,也只有旭清。

      如要旭清回忆来到黔中之前的时光,或说回忆自己的童年,他脑中会浮现出“女人们”锋锐的长甲,和善却虚伪的笑意,与转眼间流露出的浓烈怨毒。
      他拥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只是一个影,一个在他午后睡昏了头时会出现在他梦中的虚幻的影,甚至连一丝温暖都奢于残留在他怀中。
      而第二任母亲对他十分慷慨,无人能敌。她教旭清比任何人都更早晓得,原来世界上有这许多种不给人留下伤痕的虐待的法子。
      即使有了伤痕,原来也能好得那样快,不留痕迹。

      这时,站在谷外的,出现在十六岁的旭清眼前的,正是他那位慷慨至极的母亲,与他那古怪了许多年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四年时光仿佛不曾在她们身上留下痕迹,在旭清眼中,她二人仍是一位虚伪阴森,一位沉默怪异。可偏偏她们客观上顶着两张漂亮无害的脸蛋,眉眼弯弯,眼神里还带着细小的钩子。
      她们正持着那钩子,在与溟泽对峙。

      “这位仙君,幸甚见您,我二人是来寻亲。”

      溟泽却只是转头来看旭清。
      那一眼,其实教旭清心惊。
      他只觉得,一瞬间里,自己的一切恐惧与试图逃避的心情都被对方看穿,可他无力阻挡这种看穿。
      他张口,但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溟泽却背对着那两个女人,冲着他,轻轻笑了一笑。
      那是一个难以言说的眼神,算来有几分温柔,与他平日惯有的温和也不甚相同,其外还有某一种的沉静,是要他安心并交付信任的沉静。于是纵使旭清不能立刻解析出其中的全部含义,意识也突然得到了安宁。
      溟泽便也不再看他,收敛笑意,重新转回头去。失去笑容后,他的眉眼是清寂的,是轻淡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此地,没有你二人能寻的亲。”他说。

      那二人自是面色变换,对着这位睁眼说瞎话的仙君瞠目结舌。为首那一位抬起手来,遥遥指点立于一旁的旭清,语气都哀婉起来。
      这一刻,旭清忽而意识到空气中诡谲的气息。他警觉向远处眺望,一时竟觉看山不是山,看木不是木,处处都隐藏着什么陌生又熟悉的诡异。他知道的,他这位母亲有着怎样的亲属做背景,有着怎样的手腕与能力——
      又听她出口语句,竟似满含真情,教他不禁战栗。
      “可那一位,正是我失散四年之久的亲子——”

      溟泽这一回连头都没回。他直直盯着眼前的做戏的女人,言语极缓,却坚定,简直霸道,不容否定。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黔中之事,黔中人说了算。”
      声如金玉掷地沉沉。

      未曾想过的,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对面这二人竟会动手。眼见淡色的烟尘拂上溟泽的面,旭清变了脸色,就要上前。
      他实在熟悉那样的烟雾,更何况刚才所见是他所知最恶毒的一种,当会教人受虫噬之苦许多时辰。他上前那几步,几乎失控,几乎忘了脚上钻心的疼痛,因为无法忍受,四年里如此悉心看顾他的人竟会为他受苦。
      但他显然,小瞧了自己这一位师兄。

      溟泽不动如山,只是用淡然眼神将那二人凝望。下一瞬,旭清见到了“无待”。
      “实在下作。”溟泽沉声道,“我今日便——替天.行道”。
      ——“无待”出鞘时,原也会携起那样凶狠的烈风。

      ……
      又一次深夜梦醒,旭清从榻上惊起,喘息声剧烈。他近乎失声。这一回的噩梦里有淋漓的血,淅淅沥沥像是一场稀疏的雨,落在地上,凝结成蜿蜒的溪,向他脚下蔓延而来。
      他心中有浓烈的恐惧,他试图辨明恐惧的来源,最后那一瞬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所畏惧的是——
      那仿佛,都是他自己的血。

      终于,有人将他唤醒。
      旭清这一回十分清楚,清楚来人会是何人。他的手心发凉,手指微微颤抖,却坚定地向前伸去。
      “——师兄。”他任自己落进对方怀里,手指收紧,捏住对方衣物,某个瞬间能感觉到对方躯干的些许僵硬。他晓得自己唐突,但心头实在无助。只有这样的动作可以给他一点实实在在的慰藉。
      不,倒也不止,当身前人亦抬起手来。
      或许溟泽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动作是何意味,但他用手指轻拢在旭清双眼之前。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盛过子时如水的月色,却安静、安宁、安定,将他的一切噩梦封存在这唯一的、最后的夜里。
      “让它成为最后一个,”他说,“最后一个会困住你的梦魇……旭清。”
      “往后,一切伤或血,都不会落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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