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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天光 ...

  •   溟泽带旭清来到一座冰雪造就的宫殿前。甫一踏入宫殿,只一眼,旭清便察觉到端倪。
      这座宫殿,与曾经他们误打误撞闯入的那地宫实在相似。壁画、纹样、灯柱的造型,都如出一辙。
      他又想起明澈所言,地宫的主人当是北冥海族,最可能是鲛族。如今他们身在北冥,见到了同等规模的宫殿,那么,这座宫殿的主人,会不会正是——
      他正思忖,思绪被溟泽的声音打断。听清她所言为何,他一时面色惊变。
      溟泽唤道:“阿舅!”
      旭清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冰冷的、冰蓝色的眼。纵使是千年镇守琅嬛书库的他,也难免被震慑。

      座上之人使用着拟造的人身,有着人型的双腿,脸颊两侧也没有青黑色的鳞片与鱼鳃,因而旭清无法确认他的原型是否是鲛。
      他身上裹着制式别致的长袍,宽松圆领,并无衣袖,腰间扎着一条细细的棕色绳子。他裸露在外的的肌肤是不寻常的白色,一侧大臂上绕着两圈金环。
      他的视线落在溟泽身上时就变得柔和了,他唤她:“荣荣。”
      旭清微微一愣。想来,他唤的是“荣槿”这个名字。
      待他视线重又落在旭清眼中,旭清仍是稍有心悸。对方的眼瞳与溟泽像也不像。溟泽是通透的黛蓝色,其中藏有一些浅淡水蓝;座上人的眼瞳却只有那浅淡的蓝,琉璃一般,恰如冰雪,恰如明镜。这样的蓝色教他看起来淡漠又疏离,配上他相貌,自成万分威严。
      这是一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眸。
      但是,旭清毕竟已历琅嬛千载风月轮换,在任上时,他也不是不曾直面过如此冷漠、不近人情的威严。他很快定下心神,不卑不亢地坦然迎上那目光。

      溟泽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口中的舅舅。而后,她不动声色往旭清身前迈出半步,挡在二人视线之间。
      鲛人视线微动,那威压霎时消散。他面上的冷硬融化了,虽然仍然没什么表情,但显然不再有敌意。
      旭清不动声色,看着身前的背影,眼神也渐归于温和。
      溟泽回过头时,旭清向她微微笑了一笑,以示宽慰。她这时才隐约意识到,她的师弟比起从前又有许多的成长。她便也笑,而后,大大方方牵住了他的手。
      旭清自是回握,又抬眼去看那鲛人。对方只是静静看着,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绪。
      但自从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敌意,旭清心中的防备就不曾放下。他不知道敌意缘何而来,更不知道他与溟泽如何相认,他需要慎之又慎。

      溟泽轻轻扯了扯旭清的手,旭清会过意来,跟随她上前而去。座上之人同时也站起身来,与他们见礼。
      北境通用的礼仪与大陆所在的中央一方略有不同。对方右手按在左侧肩上,同时弯折左臂,以左手握住右掌下半,同时俯身行礼。
      旭清并不现学现用,以免弄巧成拙,只规规矩矩还以中原之礼,预备自我介绍的时候却稍稍顿了一下。
      他最终说:“黔中之地,连山君宁济门下,旭清。”
      鲛人微微颔首:“束沅。”
      “我知晓你们有满腹疑问。”束沅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随意一挥,同时回身坐回座上。
      他对面升起两座冰制高椅,与他身下的无二。
      “说来话长,先请坐吧。”

      束沅确然就是当初那地宫的主人,名为“不炷”的线香与那半粒珠子都是他留下的。旭清仔细去听,就会发现他们声线的相似性。
      且不提束沅当年为何远赴内陆,溟泽最在意的还是那半粒珠子。
      束沅听她此问,面色却古怪起来。
      “那珠子,名叫砥澜珠。”他视线有一瞬渺远,“还需我问你们,你们如何使它复原?另外半粒,早已毁了。”
      旭清与溟泽对视一眼,都读得到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
      终于还是溟泽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曾去过一次人间,在那里,有人通过乞儿,向我们递了另外半粒珠子。”
      束沅面色十分难看:“是谁?”
      他很快反应过来,按溟泽的说法,该是那人在暗,他们也不知其身份。
      但溟泽缓缓地、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她抬起手,指向旭清。
      “十有八九,是另一个他。”

      放花灯那夜,溟泽曾在阴影中看见一个模糊侧影。
      那时,她与旭清笑道,原来有人可以与他这样相似。又不知,人间的溟泽,会在哪里。
      第二天,他们收到半粒珠子,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虽然故作潦草,但其中笔锋走势,仍是教溟泽一眼认了出来。
      更甚,他们在那荷包上试探到了残余的灵力。那时与他们同根同源的类型。
      他们曾经听过三千世界的传说,曾经也以为只是传说,可是那一刻,他们没法不相信,世界上有另外一个“旭清”存在。

      束沅的接受能力,竟然远比他们的要强。而且,他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你是不是第一次前来北冥?”他问旭清。
      旭清自是点头。
      可束沅道:“你身上的气息,我不止一次相遇。”
      “曾经,有一个冒失的闯入者,几次三番来到这里。可是,每每我去寻他踪迹,他都会凭空消失。”
      溟泽二人讶然,旭清也突然地明白了他对他的敌意从何而生。
      “我也听说过三千世界的传说,听说,世界与世界之间,会有缝隙。而缝隙往往存在于世界最脆弱的边缘。北冥,即是边缘。”束沅道,“不过,那擅闯者,已经很久没有来过。”
      “如果你们还能相见,你们要感谢他,我亦然。”束沅轻轻叹气,“没有砥澜珠,你们无法来带北冥,我也无法帮你们完成引魂入体的工序。”
      这件事,同样也是旭清十分好奇的。可束沅忽然打住了话头。

      “荣荣,我单独与他说。”他对溟泽说话时,仍是温和模样,可旭清已经察觉到了他隐约的凌厉。他突然意识到,束沅对自己还有另一种敌意。
      溟泽似乎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只是偏了偏头,笑道:“好。”
      但她转头来看旭清时,旭清便晓得,通透如她,什么都晓得。
      旭清于是表现出十分泰然,眼神里都宛如写着让她大可安心。
      溟泽又笑了。下一刻她转过头,对束沅半开玩笑半慎重地道:“舅舅可不许欺负他。”
      等她足音消失在冰宫,束沅微抬手掌,宫中的空椅子便又消融与空气之中,化作薄薄雾气了。而旭清听见他说道:“我确然不会为难你。”
      旭清抬眼间,见到束沅食指轻扣座椅扶手。
      “我几乎不曾参与她的人生,如今便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他淡淡道,“但她母亲于我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人,而她曾为她愚昧的爱情付出了一切。”

      旭清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感觉。如今在他面前说出这话的束沅,与当初地宫中残存的幻影、以及他心魔之中的质问之声,尽数割裂开了。
      “觉得奇怪?”束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觉得‘不炷’的主人不应评判一段爱情为‘愚昧’之物?”
      旭清静静看着他,诚实地颔首。
      “可如果不愚昧,她又怎么会抛下一个身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呢。”束沅道,“她把自己的世界活成了只有爱情双方的囚室,其余一切人与事,都被抛出铁栏之外了。”
      “她忘了对其他任何人负责。纵使是勇战穷奇,也绝非为了大义,一厢情愿地为她的爱情献身而已。”
      旭清静默不语。
      溟泽本人从来绝口不提生育她的那一双父母。光从这一点,便可知她心里该是有怨。

      “而我不同。”束沅双手交握于身前,旭清后知后觉地发觉他尾指上的银白戒指。
      戒圈纤细,镶着小巧的海蓝色石头。他不觉多看一眼,却见束沅也垂首看了一看那枚戒指。
      “我为了对旁人一切责任,愚昧地舍弃了我的爱情。”他仿佛是想笑的,但出口只余自嘲意味,“离开我的人,甚至没有给我留下怀念她的机会。”
      “论及感情之事,世间平添千般愚昧。”

      “您是而留下‘不炷’。”旭清低声道。
      “我在最绝望的时候制了那香。”束沅说,“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点燃它。因为,‘不炷’的幻境,实是基于两个人共同的记忆而建。所以它诚实,没有人可以将它蒙蔽。”
      从制香人口中听得“诚实”二字,旭清难免微微一震,他思忖未几,试探问道:“倘若,我的记忆与幻境有所出入……”
      束沅皱起眉来:“那你该去问荣荣,十有八九是你的记忆出了错。‘不炷’的制法与原理来自上古鲛族,篇章保存良好,不曾佚失,不曾改动,不会有误。”

      “有件事我需确认。”他眼神忽而锐利起来,“你说你是连山门下,但你该是居于琅嬛。”
      旭清稍稍停顿,颔首答“是”。
      “我本与她同为连山门徒,千年前为借‘望断’池,始居琅嬛书库,后转投前任琅嬛门下,神君指我接任。”他微微一顿,“但如今,琅嬛神位已然传与我徒了。”
      “望断池连通南北两冥。”束沅说,“确切地说,是有砥澜珠的望断池。”
      真相与他隐约的猜测于是重叠起来,但真正认识到砥澜珠的作用,旭清仍是失了态:“如何运转?”
      他在望断池水中浸泡多少次,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这次神情恍惚、心神震荡,才被砥澜珠带走。究竟是琅嬛的禁制出了问题,还是砥澜珠有什么运作机制?
      “砥澜只能为鲲鹏族人所触动。”
      这便是答案了。
      “纵使是我也不能借其往返北冥琅嬛。”束沅补充道,“我随母亲,承鲛族血脉。”
      旭清方抓住灵台中一丝清明,就教唯一合理的那一种可能性震住:“……我是,随着师姐……”
      “只能如此。”束沅说,“但我并不晓得囚于玉中的神魂如何能突破虚空,哪怕仅只一瞬。我在海上捡到你时,昆仑玉并没有旁的动静,那时她应当重又被虚空镇压了。”
      旭清怔愣之后几乎站起身来,他听见了他过于在意的词汇:“虚空?!”
      束沅微微一愣,笑了:“你不晓得吗?”
      他抬手轻轻一点旭清额前,这一瞬息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席卷了旭清的世界。
      没有光,没有声,无休无止的漂浮,令人绝望的等待——
      下一瞬他回到了冰宫之中,近乎脱了力,旭清重重坐回椅中,那窒息感将他死死缠绕,久久挥之不去。
      “你在心魔中所见的虚空,是真实的啊。”束沅口中每一个字都如铁索、如铁钉,教那窒息感在他心上绑缚得更加紧实。
      “她的千年。”他轻声道。

      旭清狠狠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挤入胸腹,他好容易缓过这一阵不适。
      束沅深深看了他一眼:“后来的问话,也并非实实在在的幻觉,其实半真半假,有我本人参演……主要是为了骗过心魔中的你自己。”
      旭清抿紧了唇。他眼下有些坐立难安。实在是突然之间,他非常迫切地想要去见一见那个人。
      “所谓历劫时需要付出的代价,荣荣醒来时你已经给过了。”束沅倒是不紧不慢,“没有你身上的一半灵力,她也没法活过来。”
      “长话短说吧。”旭清极力压下心口的躁乱。
      束沅又笑了笑。
      他笑时,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显得十分妖异,带着两分与生俱来的傲气与讽意。
      “我猜得到你用的是哪一套古法。我虽无灵玉,却掌握着北冥所有的寒冰……遑论你身上带着昆仑的凝雪露。收拾个烂摊子,倒也不算很难。”他微微眯眼,又泄露出一星半点浑然天成的残忍无情,“时间不足以她自养灵力,那我便从你身上拔一半出来,如此而已。”

      拔取一半灵力与否,旭清压根不在意,遑论是为救起溟泽。谈话到了尾声,来自中原的青年人起身,恭敬长拜下去,慎重道了谢。
      不再多言其他,亦不再做拜别,他径自转身奔出冰宫。
      足音渐远,室中空余的冰椅一霎间烟飞云散。束沅低首,专心看着自己尾指上的戒指。那本是该带在女人无名指的戒指。
      “年轻人啊。”他低声细语,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戒指上的海蓝色宝石,“我真羡慕。”

      溟泽就站在冰宫之外的冰原边界。
      她背对着冰宫出口,面朝无际海洋,孤身站着。和海洋、冰原、天空相比,和这北冥的一切相比,她身形都显得那样微渺脆弱。
      她听见脚步声,先抬起头,而后茫然转过身来。
      她被旭清一把拥入怀里。
      溟泽愣了一愣,手僵了僵,缓缓抬起来,试探着也环抱住旭清脊背。他很少流露出冲动的情绪,她晓得他不对劲。
      她拍了拍旭清的背,动作轻柔,像很多年前,她哄他入睡。
      “你怎么了?”她声音里带着笑,试图以此安抚他,“我舅舅欺负你了?我帮你欺负回去?”

      下一刻她险些惊呼出声,旭清掐着她的腰把她往上一拎,等她视线要比他再高上一些,他又再立时搂紧她腰臀。
      她下意识紧紧攀住他肩膀,但其实他手上力道极稳。他微微仰头来看她,眼眸里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但她想他在难过……又仿佛是在恐惧。
      她怔了片刻,稍稍前凑,在他额前落下一吻。
      “别怕。”她温声哄他,“我就在这里。”
      旭清用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把堵在喉头的话说出口。
      “我不会再与你分离。”他说。
      溟泽看了他片刻,笑道:“好。”
      “我不会再让你等待。”他说。
      她隐约懂得了他为何慌乱,仍是静静看了他片刻,抬手轻抚他发顶,仍是轻轻笑了一笑:“好。”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他说。
      最后的话音湮没于唇齿之间,溟泽偏头垂首,她的唇覆上他的。
      她说:“好。”

      远洋之极,将有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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