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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孤岛 ...

  •   此世中,若要成神,有道路两条:其一,继承神君之神名,守护一方;其二,得到天地之认可,即为证道。
      第二条路无视修炼之人的身份,无疑是所有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终点。
      在溟泽归来的这一日,旭清因阴差阳错地离开了书库,被迫失去了琅嬛之神名,却又紧接着证了他的道——想来应是心道。这实在让他有些恍惚。
      他想起来那场漫长的梦的后半段,想起无尽的虚空。他忽然会过意来,那该是他的心魔。
      是他的羞愧,他的担忧,他的恐惧——害怕溟泽会被困在那样的地方,绝望的彼方,在没有时间刻度的地方,无望地等待无果的一千年。
      他去看溟泽的脸。见她面上笑意轻松,他也下意识地稍稍松了口气。
      “阿溟。”他唤她,“这一千年,于你如何?”
      “嗯?”溟泽愣了一下,她眨了眨眼,不以为意地笑道:“……如果我说,只是像睡了一觉而已……你会不会嫉妒?”
      旭清噎了一噎,粗略回想了一番自己过去这千年……他还真有点儿嫉妒。
      但是他放下心来了。如果只是长眠一场,那她没有受痛苦纠缠,实在是一件妙事。他不敢想,倘若她所去向的地方,当真是那样的虚空,那她的心灵会受到何等折磨。
      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的白玉。这一刻他有些出神,低头去看,昆仑玉竟然还在原处。
      还好它还在原处。他们答应过西王母,要完璧归还。
      但这不是眼下的重点。旭清想起些什么,微微一顿,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眼前人:“你是如何离开这玉……又归魂于□□的?”
      溟泽似乎很喜欢看他这副慎重模样,海蓝色的眸子专注地凝望着他。听他问及此事,她微微一笑:“其实,我亦不知答案……但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能够解答我们的疑惑。”
      语毕,她径自牵住他的手。自己撑着身下的席子起身时,一边也将他拉起:“我们先一起去转转,我还没好好看过北冥。算来,这里是我的半个故乡。”

      就在她一言一行之间,旭清发现,她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她的脚步是雀跃的,她的好奇是外放的,她想要奔跑起来,她在追求她的自由。
      她牵着他向洞口方向走去,步履渐快,发丝微扬。他知道,她要开始履行那个关于自由的约定了。
      但她显然有点兴奋过了头,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只穿着单衣,还赤着脚。旭清却是醒来后难得清醒,首先低头又看了一眼衣衫同样单薄的自己,而后忍俊不禁,稍稍拽住了身前的女子。
      “我的好师姐。”他稍稍拖长了尾音,其间都是无奈笑意,“你可还记得这是北冥?”
      话音未落,他意动,灵力亦动。光华流转,霜色的袄和月白色的裙将她身躯包裹,他自己身上则是相同配色的衣裳,又披上了黛蓝色的广袖外衣。
      溟泽脚步微顿,先回身看他,再看自己。
      她眉开眼笑:“备了多久?”
      旭清看着她身上的袄裙想了一想:“这一身是去岁冬日备下的。”
      近十年里,每逢换季,他都要盘算着为溟泽备几件新衣。为此,他还没少与宁济抱怨,说是琅嬛书库藏书单一无趣、缺少实用性,居然满书库找不着一本书教授如何制衣。
      溟泽暂且松开了他的手,她退开两步,原地转了个圈,裙摆旋转起来。
      她站定,双手背在身后,前倾上身,笑嘻嘻地看着他:“好不好看?”
      旭清傻了。这哪里是他一千二百岁的师姐,这该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自然是好看的。”他哑然失笑。她于是又来牵他的手,这一回带着他直接奔出了洞穴。
      她停下脚步,旭清亦刹住。烈风呼啸,仿佛夹杂着冰碴子,刮得肌肤生疼。

      旭清用了好一会儿来确认眼前景色。
      说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天空只是灰蒙蒙的,无日无月,遑论星子。
      他与她身前,脚下,是极其陡峭的悬崖。黑色的土壤与深灰的岩石被冰雪封冻。
      悬崖之下,海洋与冰原的界限凌厉,笔直的一道冰川之边际,锋利如刀,延伸至视界尽头。
      这寒冷哪里是袄裙和外衣能够抵挡的。他于是干脆动用浑厚灵力,覆上她身周,为他取暖。
      最欣慰,是她如今手心温热,如常人一般。想来今后亦不会似从前一般身体虚弱,过分畏寒。

      旭清再抬眸,远眺直至此境之边际。冰原的尽头,归于无尽的黑暗,大海的尽头,却隐见明亮天光。
      冰原上时常可见山崖,险峻陡峭的高山,连苍鹰都难以攀至顶峰;海上偶有汹涌洪涛,起时滔天,该能吞没巨大的船只。
      但所谓险峻陡峭,所谓滔天巨浪,都只是理性的告知而已。
      离得太远了,这一切离得太远。因为他们本就站在极高的悬崖,眼下的一切实际上都极其微渺。这是一个过于空旷的地方。物与物皆自疏离。
      “想去海上看看吗?”溟泽问他。
      旭清闻言,微微一愣。他眼下并未见到船只,莫非……
      他“好”字才说一半,溟泽一把握住自己身前他的手,道:“抓紧我。”

      这一刻,起风了。
      迎面而来的风猛烈而严苛。旭清努力稳住身形,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仍试图牵住他或许会有些柔弱的师姐的手。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刹那之间,他手上传来极大的牵引之力,让他下意识跟着迈开脚步。
      溟泽奔跑起来,牵着他,逆着风。她脚尖点在崖边,她跃了出去。
      旭清手中一空。
      一时难以控制平衡,他几乎是栽在坚硬的“地”上,以膝与掌为支撑,他愣愣地看着身下,那是——羽毛。
      很难形容这羽毛的触感,刚硬却不失柔软。也只有这样的羽毛,可以让它的主人扶摇直上,深入云霄。
      旭清听见展翅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巨大的翼。羽翼击云,阻断烈风——倏忽千里。
      他在——他在鹏之脊背。这是第二次。
      直入云霄未几,不知行距几何。鹏翅忽而微沉,旭清俯身,感觉到重心前倾。
      破开重重云雾,旭清看见了海。
      海面瞬间贴近眼前,下一瞬鹏翼击水,惊浪三千。预感到或许将有水花溅起,旭清下意思闭上了眼。
      可是没有。

      非但没有海浪溅落,而且烈风忽止。他感觉到脚下平稳,“鹏背”纹丝不动。旭清睁开眼,哪里还有什么鹏背,哪里还有什么羽毛。
      脚下坚实如地面,地表却非土壤、亦非岩石。那质感是平滑的,却又略有些粗糙的——是动物的表层肌肤。那下面会是温热的,埋藏着肌骨,流淌着血液。
      鲲之浮于海面,只现脊背,如岛如屿。
      旭清微微一顿,缓缓起身,站直身子。
      有风。是与方才在崖上所感不同的风。海上的风虽然厚重,轻易盈满衣袖,却温和无害。
      那风原来像是拥抱,温柔而有力的拥抱,将他牢牢环。
      他渐渐抬起头,视线渐渐拥有了这“岛屿”的全貌。岛之边缘弧线柔和,边缘之外浪涛轻荡。潮汐温柔,来了又去。
      四面都是海,颜色浅淡的海,映照着灰蒙蒙的天。已经看不见方才的冰原与悬崖了。
      茫茫汪洋无际……她是他的孤岛。
      鲲之如岛,鹏之如云——旭清心念一动,想起深埋在记忆之中的句子。
      他已看遍。

      溟泽带他回到了冰原,确切地说,是冰原与汪洋交际之处。锋利如刀的岸线,高出海面百丈不止。
      落地那一瞬,大鹏身形化成一团柔软的云雾,温和的灵力将他迎住,云雾之中有人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溟泽偏头看他,笑容明媚,是这灰色天空下唯一的亮色。她问他:“你觉得如何?”
      这自然是比山山水水更加壮阔百倍的绝妙景色。但旭清心头萦绕的并非景色,而是一首旧诗的音韵。
      冰原之上的无情烈风又至,旭清紧紧回握溟泽的手。他仍如多年前一般,下意识地担忧着轻飘飘的她会转眼消散不见。
      他坦诚对她道:“我想起一首你写的诗。”
      溟泽微微一愣。
      “君不见北冥之北万古寒——天光惨淡堕幽冥。”旭清缓缓道。他一边念,一边极目远眺,只见冰原尽头,深沉如墨的沉重黑暗,吞噬了一切的光辉。
      “君不见冰原永封星月堕,冰崖巉绝泰岳轻。”
      没有光明的世界边境,星星们在这里死去。

      溟泽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或许是在回忆这一首诗的全貌,或许是在想,旭清从哪里知晓这首诗的存在。但到最后,她只是忍俊不禁般笑起来。
      “是首好诗。”她装模作样、深沉评判道。
      “是首好诗。”旭清附和道。
      “我说不清我对这里的情感。我既思念家乡一般思念它,又畏惧死亡一般畏惧它。”溟泽在风声里说,“但是,我终于站在这里了,思念亦止,畏惧亦除。”
      “最重要,是还有你,与我一起。”
      于是星辰重新苏醒,月亮回归光明。

      他们携手同行,走过这世界的土地上最凌厉的冰封的伤口。
      他们携手同行,向他们星辰与月都在逐渐苏醒的未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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