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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坐 ...

  •   知觉与意识联结的刹那,旭清只觉得自己的“三宫”要炸裂开来。
      过于澎湃的灵力自“丹田宫”和“绛宫”上涌,在经脉未开的“泥丸宫”乱窜,重重撞击在颅骨四壁,激起一串环环相扣的大小震荡。
      穴道“突突”跳动着。血液也被烧得沸腾,翻涌在肌骨之中,如浪如涛、四处奔袭。那酸涩与疼痛无情侵蚀着少年人的四肢百骸。
      而头一回尝试自行催生灵力、运行“三宫”,却不慎酿成大错的旭清,对眼下的一切状况束手无策。
      他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意识了,一度暴烈的知觉也趋于麻木。他在坐以待毙,只能坐以待毙。

      即使,客观而言,那灵力的体量实是如此微薄贫瘠,这初入修炼之道的少年人却仍然难以将其掌控。遑论,从来未曾活络过的经脉中,四处都是死胡同。是而,旭清体内的灵力方被催动,就走岔了路。
      已经是危在旦夕。
      修道,本就是与天地相争之事。风险与机遇并存。
      既踏上这一条路,便是生死有命,皆在天地机缘,不当有怨与悔了。

      但是,如若他真的就这般死去,确然还是太过遗憾与残忍了。
      距离旭清被人救下,还不过一周时间。他才拥有新生这样短的时间,也还未享受到半分修炼的痛快感觉。甚至,连值得留恋的“人”生记忆,他都还未能拥有几分——

      若非要他去确认,“死前”这一刻,他脑中会回想起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的话,他兴许会带你去看看,那才映入他脑中不久的、黔中之地的漫山花丛,和穿山而过的烈烈谷风。
      以及……谷风里,花丛中,那时蓦然钻出来的、看来年纪较他长不了几岁的清隽年轻人。

      那是他醒后第二次见到那个人。在师父宁济的指引下,他去寻找他唤做“溟泽”的师兄。他在烈烈谷风里艰难穿行,身影单薄;他自漫山花丛中悠然现身,身姿超逸。
      两相对比,好不鲜明,又几分滑稽。

      那时的溟泽属实也称不上雅正。似乎方才曾躺在柔软的干草上,于是起身时,他发上还带着几片轻红的花瓣,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悠悠飘落到肩上。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与旭清之间隔着山谷终年不散的蒙蒙雾气,日间雾气总要轻上几分,便也合时宜地给眼眸的主人添了几分亲和气质。
      便是这一幕景,这一双眼,这一个人,教新入师门的小少年,记在心头,许久许久。

      旭清的意识越发模糊,与之对应的是,脑海中这堪称平生所见最美的一幕越发深刻清晰起来。而幻象突然化作现实,那双蒙着雾气的朦胧的眼忽而闯入旭清眼中,一切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却只是惊鸿一瞥,那双眼忽又被黑暗淹没不见。

      眼见灵力就要强行突破僵滞的筋脉、溢出体外,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旭清的背。它有力、坚定,却算不得温暖,与旭清滚烫的肌肤相比甚至显得寒凉。
      有人定定唤了他一声:“旭清。”于是从少年人杂乱如废墟的灵台中,替他拉扯回一丝清明。
      对方的手心正抵在旭清绛宫所在之处,传递而来的灵力比他所有的浑厚百倍千倍有余,镇压他暴走的灵力时,竟也不必以暴制暴。
      溟泽的灵力只是如抽丝一般分散,攀附上旭清的血脉与筋骨,缓慢地蜿蜒前行,最终隐入其余两宫的外壁,如一张细密的网般,将属于旭清自身的灵力团团笼罩。待到溟泽缓缓收网时,即是引渡旭清自身灵力如常流转。
      这样精细的操控之法,足以显现灵力之主人对修行之道已经参悟到何种惊人程度。
      又谁能想,这竟是一位才降生不足五十年的悟道天才。

      在瞬息之间暴动的灵力,平复下来也只在瞬息之间。旭清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前已经蒙了一层厚重的水汽。那是疼痛激发出的生理泪水。
      被递到他掌中的是一方巾帕,柔软细腻。他下意识地接,在面上胡乱擦了擦,惊魂未定。
      直到溟泽抬手,以手背轻按他额前,他方才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渐归稳定,而体温也逐渐恢复如常。他不太坐得住了,溟泽便扶他平躺榻上。
      最后一星半点的躁动也被平复,他听着溟泽的低语,缓而深地呼吸,找回了生之安宁。

      “你太心急。”溟泽对他说。虽然旭清险些酿成大错,但他这位师兄言语之中并无严厉意味,也不曾有分毫不耐,只是不温不火,如恒远的轻云。
      紧接着,这轻云里化开一声轻淡的叹息。
      “纵是你担忧畏惧,如今你是黔中弟子,无论发生何事,都还有师父与我在前担着。”

      少年人的心事于是被戳穿了。今夜之冒进全因笼罩心头的无限阴影。他每日每夜都恐惧着,害怕如今的生活会成一场泡影,转瞬成了空,所以想要自立,想要证明自己。
      然而——
      “如心神不宁,修炼之道亦会受阻,切记。”
      “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旭清,”溟泽对他说,“心无所惧,方能强大。先试着相信我。”

      这些是宁济未曾与他提过的。旭清心头有一丝茫然浮起。宁济只教导他如何辨认三宫,如何调息练气,可从未告诉他,道是什么,如何修道。
      “原该今日就告诉你。师父不善教学,明日起,你随我修习。”溟泽对他说,“今夜,你先养精蓄锐,努力做个好梦,也做好修行的准备——我比他严格得多。”

      话说得明白,旭清原该就这样道声晚安。
      可他骨子里实在太倔,这一瞬间,他竟选择找回力气,手撑床榻起身,在溟泽略有些惊异的视线中、尽自己所能地端正跪坐。
      他首先低下头,声量很轻却十分庄重地道:“对不起。多谢师兄相救。”
      他今夜对他,算是救命之恩。他想,理应如此。

      溟泽沉默了一会儿。
      这一阵沉默中,溟泽究竟想了些什么,旭清不得而知。但沉默结束之后,他竟起身上榻,并用相似的跪姿与他相对而坐。
      与旭清不同,他的姿态自然而端庄,细看时,颇有几分雍容贵气。他并起两指,抬手轻点旭清双膝,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对少年人道:“合拢。”
      旭清隐约觉得,他声音里仿佛有极浅的笑意。
      但十二岁的少年来不及细想,只是匆忙紧了紧双膝。力道一至,重心向前稍倾,他惊觉腰椎也被带着自觉向前挺立、向上拔高。
      溟泽收手,安放于自己腿上,目光落在身前孩子面上,口中继续道:“双足前部交叠,左脚在上。”
      旭清照做,照做时略有些慌乱无措。溟泽全不催促,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见他坐稳,又道:
      “含胸、拔背、沉肩、坠肘。”
      “双手向里侧倾斜,掌心向下,置于髋骨至双膝三分之一处。”
      “髋骨?髋骨在这儿。掌心放这儿。”
      “四指相合,拇指微曲,只以内侧方寸轻搭食指指根。”
      ……

      将所有教导落实,旭清终于坐得有模有样,即使身上只着中衣,四肢也还略有僵硬,但可说是染上了两分贵族秉性。
      而溟泽笑意越发明显,声音里都泛起了几分轻快。
      “累吗?”他问道。
      旭清噎了一噎。
      跪坐了这样长的时间,关节自是已经开始叫苦。可少年人既不敢说实话,也不敢说谎话,直到半晌之后,才终于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

      溟泽忍俊不禁。
      他想笑,便就这般笑了。按理应当笑不露齿,以袖掩面,可他没有。这份随性与他规规矩矩的坐姿显然不太般配,可或许因为主角是他,竟不让人以为违和。
      “世间有许多方法可表敬意,礼是最流于表面的那一种。”溟泽淡淡道,“我可以将‘礼’教授与你,以便你进行只需流于表面的交往;但既然今日我唤你一声‘师弟’,繁文缛节全无存在意义。”
      溟泽稍作停顿,轻轻扬眉,这一扬眉间,神情平添几分灵动。
      “初学正坐,切莫久坐。师父治腿手法可不比我传功轻柔。”
      话毕,溟泽直立起身,向后膝行两步,离开了床榻。他动作确然是十分优雅,端正不失轻盈,看着令人不觉生羡。旭清看出了神,待他将走,这才回转心神,跟着起身。
      腿脚酸麻,旭清这才晓得,久跪确实伤筋动骨。

      一切仿佛都在溟泽预料之中,他主动伸手,搀了旭清一把。于是少年顺着师兄力道所引,安然躺回榻上。被褥也被师兄捞了回来,细心盖在他身上。
      旭清看见自己眼前那只手,指节修长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平整,圆润如珠玉,这触感如此陌生,却温和得教人想要亲近。
      “休息吧,”溟泽为他掖好被角,“明日上早课,莫要起迟了。”

      这便是旭清被宁济托付与溟泽的第一日,也是他向溟泽学习六艺之始。这第一项是为“礼”,更是溟泽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气质。

      十二岁的孩子合上了眼。离去的溟泽行止间并无声息,但旭清到底听见门板轻合的声音。困倦袭来,又逐渐远去于睡梦之中。少年郎再睁眼,已有熹微晨光自窗格缝隙洒入屋内。旭清于是惊醒,匆忙一阵洗漱。待他穿过垂花拱门,赶到院落中时,师兄显然已等候多时。
      旭清原本有些忐忑的,直到他见到溟泽等候自己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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