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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重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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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于流模糊记得,周游敲着车窗。也不知道敲了多久。她猛然回头,发现季风已经不在车里了。
放下车窗,她应该说了什么。
周游很尴尬地笑了笑,说只是平级调动,换了个片区。不好意思在张队手下干了……
从城郊调到市中心,即便平级,也算是向上走吧。但周游不想让江于流这么认为。正相反,他因为在银都大厦违抗指令冲动开火而抱歉。那时候他不知道是她。
她无力察觉周游的想法。也不关心他打算怎么处理这次出警。
在她看清两个警察之一是周游时,已经感到莫大的讽刺。周游的吃惊绝不比她小。好在他很快把这种吃惊转换为“一帮男人围攻一个女孩?看不下去!”的蓬勃正义感,一路一惊一乍地演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周游一直等着,等到她和季风谈完。
江于流恍惚中听到周游郑重其事的道歉。知道自己应该有所回应。
“没什么好对……”江于流陡然停下来。
她早就忘了离开大厦时被瞄准几乎被击中的事情。每一次回想,记忆还不及推近到细节,她早已无一例外地被强烈的情绪冲垮。是她对不起老范……对不起。是吗?……
这三个字在季风的强调下变成滚烫的硬核,没有办法吐出,就沿着气管一路撕扯、烧灼,整个胸口都点爆了一样,呼吸里也带着腥甜的味道。
完全忘记问周游是怎么发现的。
真是够可笑了。无论多么尽力掩藏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但她顾不上,也似乎就都无所谓了。
周游当初原是不服停薪检讨的处分,托人听到了现场请求救援的录音。虽然完全变声处理连性别都听不出。但江于流对老范的称呼,“范哥”,还有那熟悉的冷静又温和的态度、语气,周游立刻明白了。
纪律问题,他没有江于流的号码,更不可能去找她。但他心里一直过不去这道坎。
除了道歉。周游还有很多话想叮嘱她。问她何必和季风这样的人纠缠不清。问她当初替顾雅琪打点看守所的关系值不值得。劝她小心行事……他一直和老范的家人保持联系,老范的情况很不好。因为严重的并发感染和出血又进了ICU。
此刻看着江于流完全陌生的脸,都讲不出。
江于流换到驾驶位。
周游终于说,“好好干,等你回来。你那马六还替你留着呢。”
“嗯?”江于流表情依然有些茫然。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勾了勾唇角。
在他目送中插入车流。
而后就是,杜白羽说她在下高速的时候撞上了分岔口的隔离带。也许也并不是要下高速。就只是无法分辨道路。
失血性休克送医。她的慢性胃出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当晚出血更甚。车祸本身倒没什么,正面碰撞,气囊完全弹出,虽然车速比较快,发动机基本报废,但人没有受伤。
杜白羽陪她输血,做胃镜,打完点滴。送她回家。顺带报了保险。
杜白羽对江于流的印象,被打趴在公寓楼下恐怕占去了百分之六十。如此重逢,还是熟悉的配方,毫不违和。
此刻金杯的大灯正照着敞开的集装箱,集装箱内堆满麻袋,个个像静物素描的道具,亮暗分明。杜白羽和几个码头工在一个叫阿东的家伙指挥下,从集装箱里往外运麻袋。江于流则在光线后,对着工头,留下个模糊的侧影。
靠外的麻袋明显是掩护,他们把麻袋拖出来,开辟出一条道路,阿东钻进去,拿手电照着麻袋角落,有标记的,喊他们搬去外面车上。
杜白羽运力把半身高的麻袋扛上肩膀。袋子里的东西刮擦碰撞,在耳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来回三趟,汗水湿透了T恤。杜白羽脱下外套。回头看,江于流已转过身来,似乎也在瞧她。
她本打算歇一口气,脑子一抽,又转回集装箱里,扛起另一袋。
不过是十几米的距离。但麻袋着实不轻。估摸有三四十公斤。此刻杜白羽直后悔为什么要把车停成这个样子。
这一趟,每一步都更艰难。把麻袋卸到金杯车厢里,浑身发颤,肩膀都麻了。
杜白羽再回去,死活拎不起下一袋。不过也没剩下几袋了。杜白羽稍稍弓身,犹豫着是不是摸个鱼。感到脚步靠近。她又提起口气,双臂乃至腰腹到全身地发力,没料想这一次似乎轻了许多。稳稳放上肩头。下落。这一落没把她压弯腰。
转过头,帮忙搭手的江于流向后退开几步,一脸无辜。
杜白羽想说什么,却只有呼气的力气,一个字吐不出来。翻了个白眼。
江于流微微皱眉,杜白羽已从她身边挤过去了。
阿东是柳一行的人。这批货也是柳一行的。正如江于流承诺的,借向华的码头给柳一行行方便,她保证把东西完好无缺地运到省界教授的地盘上。至于里面到底是什么,江于流一无所知,猜想总归不过是走私的违|禁|品。
也许是她接连三晚没在赌场现身,柳一行终于主动联络。江于流明白这仍然只是个试探。白使唤她。但好过没这回事。
过去两天,失血过多,或者是药物作用,她难得睡了整觉。睡到睡不下去的时候,物流公司经理也来电,听说有人高抬贵手,停业整顿的处罚取消了。
总之恭喜她没被打死,就该爬起再来。
江于流冲着不远处带路的阿东那辆车发了个呆,回过神来,想了想,又继续在手机上打报告。
耳边听到杜白羽的哈欠声。
半夜的高速路上几乎只有大车。机械地超车,很容易麻木。
江于流从扶手箱里摸出包烟,在杜白羽面前晃了晃。
杜白羽叼起一根,接过打火机点着了。
偏头看江于流,“你不要?”
江于流模糊地哼了一下。一会儿才说,“在戒。”
江于流没等杜白羽沿着这个话题继续,问,“你肩膀,枪伤没事了?”
这三天,除了今晚电话里吩咐她来接,江于流没说过一句话。要不是这一问,杜白羽简直以为江于流装不认识她。
忍住下一记白眼的冲动,杜白羽夹烟的手点了点右肩,“是这边。没大事。”
嘴巴虽然硬,刚才却是下了死力气,右肩的旧伤处隐隐作痛。不过此刻左臂显然更废,端在空中时抖得彷如帕金森。
江于流踌躇了一刻。
杜白羽不知是否该感谢程峰在她开始行动之前打足了预防针。说江这个人,本性还是很善良的。但一来个人能力比较突出,再来潜入敌营久了……心防比较重。或者简单说,难以接近。
但就这三天体验来看,根本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杜白羽复健的三个月时常回想当初:误把江于流当成失足女,江于流却不计前嫌救她一命。可三个月的愧疚之情,也就勉强没被这三天的郁结憋到熄火吧。
杜白羽又深吸了一口,任尼古丁滚入气管,扩入肺叶,渗透进角角落落的毛细血管,抚慰心灵,而后平心静气道,“您有话直说。”
江于流刚到嘴边的话差点被噎回去。但还好也是经过大风大浪各式神经病的洗礼,“嗯……个人看法啊,这不是什么一天两天的行动,你自己平常怎么样,最好就还是那样。不用太刻意。”
杜白羽想,我怎样了?
江于流继续,“比如搬货这种事。不舒服的话跟我讲,没必要勉强。”
杜白羽想,我没有,我平时就行,干啥啥行。但忍住了。
隔了半晌。
“哦……那您呢,天生这么惜字如金?”
江于流还挺认真思考了一下,“倒也没有。就是不想开口的时候不开口。”
。。。
杜白羽心说,你赢。
下了高速。阿东这边备了辆厢货。
江于流看着杜白羽还是上去帮阿东的人挪货。她摸了摸背上的伤处,想到伤口再有好歹少不了又招李眉生气,作罢。
夜晚草木的湿气很勾烟瘾。
火光一跳,风把阿东的头发吹得糟乱,火光投在他有棱有角的脸上,拖出夸张的阴影,像一层面具。阿东叼着烟凑过来,从手包里翻出一摞钞票。
江于流说用不着,她应诺柳一行的。阿东很有意思,还推让了一番。
杜白羽凑过来借火,一口一个东哥叫着,问搬的到底是什么,怪沉的。
阿东搓了搓下巴。
杜白羽被阿东鹰隼一样的视线盯住,陡然感到一种压力,截了口。
“牢骚挺多,”江于流拍了杜白羽一下,而后却揽住她肩膀,拉过她的手腕,从她指间吸了一口烟。
烟雾遮去了阿东的视线,又瞬间被风吹散。阿东目光里先前的狐疑也一并消失了。
江于流望向阿东身后,搬货的小弟,半开玩笑的口吻,“照说我们就是帮着搬搬东西运运货,犯不着好奇。不过东哥,还劳烦您陪着跑一趟来回,也不知道这批货太金贵,信不过我还是怎么着?”
回程江于流在开。
杜白羽说把车牌和车子特征发给程峰了。
江于流一心一意地盯着路面,没给任何反应。
“之后是不是就没下文了?”杜白羽感觉自己像自言自语。
阿东带她们到货厢前,拆开一袋,探手抓了一把,手电筒照着,亮给她们看。
拇指大小的棕黑色甲片,乍一看仿佛石片或者树皮。
二十几袋。将近一吨。
但车牌多半是套牌,现在不立刻追,很可能就此失去线索。为了保住江于流身份,缉毒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调取邻省监控追踪,这种走私野生动物制品的案子,他们也缺乏追查下去的动力。
江于流说,“就算有上千万案值,判也判不了几年。不然你报森林警好了。”
杜白羽哼了一声,咕哝道,“搬的时候我趁他们不注意,塞了个定位器。”
江于流偏过头,目光唰地射过来。
这批货运到了地方,未必会放着不管。一拆开,肯定暴露。
杜白羽嘎嘎地笑起来,“骗你的。”
没等到期望中被捉弄的恼怒,杜白羽没趣地咂咂嘴,说,“你们这案子跟了一年多,临门一脚可不能砸了。”
江于流一声不响。
车速越飚越高。照这个速度,来时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回去估计只要不到三小时。
杜白羽脑海中早已把先前的话题翻篇。一边哈欠打得眼泪直流,一边用仅存的清醒思考把方向盘交到一个三天前刚出了车祸的人手里会不会是个错误。
江于流忽然说,“其实你要是真做了,说不定还得谢谢你。这个任务到了今天这步,大家都盼着赶紧结档翻篇。与其查到查不下去,有个结果就是好的。”
杜白羽回头看江于流,她双手握住方向盘,眼睛偶尔瞟一下后视镜,正正经经开车的样子。江于流的语气也过分平常,没有讽刺,只是疲倦。
这个人在杜白羽记忆中,抛去一言不发或是昏睡的状态,散碎片段加在一起,不过几个小时而已。但就是这些片段,她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像真的,偏偏一句和一句之间,大相径庭。
她说“山水有相逢”时嚣张的样子;说“欠你这次”,诚恳礼貌,再加几分虚弱;还有杜白羽重伤昏迷时盘旋于脑海中,江于流故作轻松的语声,“当初谁说不要我还呢”……
杜白羽知道,自己始终挂怀,甚至明知不妥仍然忍不住一次次打听这个行动,不是单纯的报恩那么简单。
杜白羽反复思量了一阵,才缓缓开口。
“听说每个刑警迟早都得碰上这么件案子——几个月,甚至几年,得不到结果。真叫你碰上了有什么办法?坚持住,慢慢来呗。”
江于流嗤了一声,“你是不是见过老郑了?”
“嗯……”杜白羽而后回过味来,“不是!”
江于流总算露出一点笑,只是笑得有些苦。
杜白羽说,“反正啊,这是你的行动,你说这案子怎么结就怎么结,我都会帮你。用不着担心别的。”
杜白羽看着江于流张开口,却只轻轻咳了一下,摸到那罐不让杜白羽喝的红牛,低头瞥了一眼,没别的选项,索性作罢。杜白羽把车门上的矿泉水打开塞到她手里。江于流灌了一大口。而后终于找回声音。
不过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