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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鱼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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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雅琪信守承诺,隔天便给江于流答复。“教授”下周光临本市,到时候可以见见她。
江于流很想知道季风现在还好吗,她们……复合了吗。但顾雅琪竹筒倒豆子一样飞快地说完,话筒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瞬,顾雅琪把电话挂断了。
“教授”约见在一家颇为高调的饭店,江于流稍感意外。包房一进套一进,靠外的备餐间专设了传菜口,往里是摆着沙发茶几的休息区,转过屏风一张巨大的圆台,过于分散地只放了几把椅子。
顾雅琪自然没有亲到,掮客是个颇为油滑的中年男人,自称“阿华”。
服务员递点好的单子给江于流看。半年前江于流跟顾雅琪来过这里,即使单子上没有标价格,江于流知道范围,多少有点肉疼。
教授迟迟未到。阿华对江于流没什么兴趣,稍客套了几句。江于流问教授性格喜好。阿华说教授明面上做建材生意的,痴迷古典文化,尤其风水命理,绝非那种故弄玄虚的大路货色,教授自己总结了一套简明易懂的理论,不吝布道。所以人送“教授”美誉。
乡镇企业家附庸风雅之典型。捞偏门的又大多迷信。江于流并不意外。但心脏一直疯狂地跳动着。这就是她半年来守候的目标,如此多的死里逃生,一个个在她眼前倒下的人,战友或者罪犯。到此刻她终于见到整个冰冷链条的源头,一切罪恶就产自他的手下。
教授本人进来时,江于流跟在阿华之后起身相迎。
和想象完全不同。戴副金丝眼镜,高高瘦瘦,一身素灰色唐装,脸上挂着虚伪的笑,深浅难测。
阿华好像被人扳动了开关,自打教授一进门,换了副谄媚的脸孔,嘴巴利落起来。完全忘记半小时前他才头一回见到江于流。倒好像和江于流熟识了八辈子,小破物流公司直吹成神秘的本地龙头,就在全市严打的时候也有本事顺畅交货。
江于流忽然有点怀念浪哥,在她想象中的这场神秘会面,总有浪哥从中斡旋。阿华的舌灿莲花更在浪哥之上,起死人肉白骨。但可惜虚伪了点,她本人听了亦只能假笑。
寒暄之后,教授果然简要介绍他提炼的那套八卦易理。以江于流浅陋文化,实在无法分辨哪部分是祖宗经典,哪部分乃教授本人原创。教授一路扯到如何从这演算中一通百会地悟出如今制|毒的工序。江于流完全被扯晕。平心而论,教授制毒的方法当然有一手,据说是找到了麻|黄素的替代品,绕过了严格管制的制|毒物,纯度也能做到极高。但不管怎么听下去,教授此刻的夸夸其谈没有半点细节,对案件并无帮助。
更晕的是阿华和教授似乎打好配合,想方设法灌她酒。
江于流尽量喝慢一点,架不住高度酒,四舍五入约等于直接吞酒精。她也想强硬一点,但说到底只是个曾经依附顾雅琪和倪轩的小买家而已。青天白日被几个小喽啰砍上门,而她毫无还手之力,全靠季风出口保她。江于流知道自己的名声恐怕重又跌到谷底。
教授看似亲和,可是无论她怎样附和都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江于流只能听话喝酒。很快浑身都烧起来。
套房里自带洗手间,于是暂停休息的机会也如此短暂。镜子里她已经满脸通红。
坐回去时,服务生拿毛巾来,重换了杯茶水。
江于流知道警队应该安插了人。但实话说,她感觉不到安慰,反而更焦虑。这种外围的支援能帮到她的非常有限。地点是教授定的。如果说饭店里也有教授的人,她绝不会惊讶。
半小时后江于流第二次进洗手间。眼前已经明显重影。她本不愿意抠吐,不过相比醉酒和酒精对她伤口的刺激,吐到停不下来反而算小事了。
龙头开大的水声仿佛掩耳盗铃。尽力控制,仍然忍不住发出沉吟。
程峰信息里叫她不要硬撑。江于流漱了口,清不掉满嘴的酸苦。权当没有看到,没有感觉。提了口气,推门而出。
房间里格外安静。就是备餐间那边也一点声响都没有。江于流第一担心警方预先设在盆花里的摄像头暴露了。
沿走廊迈出几步,却见教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了个小型茶艺托盘。教授悠然地将紫砂壶中的茶水倒在镂空的托盘中,重又添了水,叫江于流坐过来。
江于流问阿华人呢。答,出去接个电话。
即使吐过依然是晕的。江于流目光有些凝滞。教授却夸她酒品不错。
江于流看着他将紫砂壶中的茶水倒入一旁盖着茶漏的玻璃茶海。香气飘起来。江于流略略躬身,“我来吧。”
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在她晃着手往两只小茶杯中添好茶的一刻,教授忽然一把握住她手,拦腰搂住,几乎把她拉到腿上。
江于流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撑在他膝上,借以保持平衡。但她已倾身在男人怀里。这姿势看起来或许有几分暧昧。
教授如此之近,可以清晰看到松弛的面颊皮肤上斑驳的每一根胡茬。玻璃镜片下的眼珠浑浊又贪婪。酸臭气味混着古龙水味笼罩住她。
江于流移开视线,虚焦的餐桌上,恍惚望得到最后那道没有动几筷子的菜。淋了糖醋汁的松鼠鳜鱼翘首摆尾,张开的鱼嘴中被塞了一颗玲珑的圣女果,刀花翻开的鱼肉上洒着些青豆。柔和光线照着勾芡泛出温润的光泽。一双筷子探过来,刺穿脆皮,翻搅着,撕开一道雪白的嫩肉,橙红的茄汁缓缓漫入……
酒意立时清醒了几分。但清醒又令她压制住本能,犹豫起来。
即使带着伤,制伏这样一个老男人也绝非难事。难的是之后怎么办。
教授亦打量着江于流。一身中性打扮,男士衬衣、长裤,就连发型也近乎是男士的短发。但五官文秀,身形看起来颇单薄。脸上一片晕红,眼睛也是红的。
是她眉目间隐隐的怒意和闪瞬的锐气让他终于相信,有说是傍上顾雅琪和季风的小白脸,又说是从田志全、倪轩手里抢生意的狠角色,如此矛盾的身份安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却恐怕并非毫无根据的江湖传闻。
江于流缓缓抽手,教授仍然不依不饶地握着,江于流就由他握着,搭在他肩膀上。
教授的手掌贴着江于流的腰向上攀去,摸着她胸衣下沿——再无趣不过的无痕内衣。江于流微微挑眉,忽然怕痒似的笑起来。
“有什么这么好笑?”
教授面上仍然和蔼,手臂却欲收紧,但江于流腰背并不似看起来柔弱,纹丝不动。
江于流直视着他眼睛,没有一点身为猎物的自觉,“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我对男人实在提不起兴趣。”
“年轻人何必讲这么绝。人都是会变的。不试试怎么知道?”
教授并不像江于流预想中的尴尬。江于流感到棘手。
“哈,我从小出来混的,被男人上的机会可多得是。”江于流稍稍运力推拒,教授手松了,江于流趁势滑开一段距离。
可怕的沉默。沉默持续了近一分钟。
江于流明白教授故意以沉默压人。但她能说什么,求他不要因为她的拒绝动怒,不要中断交易?
教授靠坐在沙发上,手臂舒展地搭在沙发椅背。稍微弯弯手臂就可以触到江于流肩膀。
他渐渐露出轻蔑的颜色,“这么勉强吗?我看你这一年爬地很快,应该是个聪明人。是你让顾雅琪介绍你来,来之前应该都想得很清楚了才对吧?”
江于流闪瞬间晃过无数念头,始终维持着笑脸,“当然,当然……其实生意也就是这么个生意,不过是从前中间隔着一层。我可从来没失过手。只要能继续做下去……听说您自己有些玩意想出港入港,能帮到的我一定尽力。都好商量。”
“哦?但我也听说你手底下没几个能做事的,借用港口还得看人脸色。我倒是很好奇,你凭什么呢?”
江于流笑得脸都要僵住。酒精作用,一股燥热的冲动从心底窜起。她多么希望可以就此拷住眼前这个人。膝盖顺势顶住他后腰,把这只蠢蠢欲动的脏手反拧住。江于流大脑几乎是不受控地一遍遍回放这样的动作。她当然懂得如何使力可以让他一瞬间痛到出不了声。但这样无济于事。他们还逮捕不了他。
江于流说,年初雅琪带她去烧头香,请高人看了看,说她这两年运势旺得很。大概就是这样。
教授不出所料地嗤笑了一声。
江于流等着教授的说法。就在此刻听到门忽然被推开。
“嘿,兄弟,您这是干什么的?”阿华追上来的声音。而后是醉酒的嘟哝。门关闭了,仍然依稀听得到门外吵吵嚷嚷的。持续了好一阵。
等声音平息,阿华转进来,看见两人似无事发生,不远不近地坐着。
教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江于流肩膀,“江于流,嗯,挺有意思。我们换个地方,接着聊?”
沿着走廊一直下去。完全出乎意料,在电梯间看到了季风。
季风穿着贴身的米色羊毛衫,收在亲王格的窄脚西裤里。两只手臂绞在身后,像在沉思什么。
是教授和阿华说话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然后江于流看到季风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了一刻。季风脸上没有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甚至让人感到些微的寒意。
江于流隐约觉得季风在检视什么。检查她是否完好?检查她是否受辱?
那么她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她又事先知道什么?可否洞察发生了的一切,和自己小心翼翼的周旋?
江于流感到心像被刺穿了。
教授伸出手,“季小姐。”
季风公事公办地微笑,握手。江于流已经顾不上消化,原来他们认识么?
季风转向她。江于流听到自己开口,“风姐。”如此平静,如此冷淡。如此而已。
季风点头,问他们接下来去哪里。
江于流佩服季风的直接。问一个刚刚和下线接头的毒枭,两个人接下来要去哪。但也或许,季风和教授根本熟识?不,那不可能。江于流立刻否定。季风如果和教授熟识,何必看她求倪轩,求顾雅琪。更重要是,季风绝不乐意沾上冰|毒这种要命的东西。
江于流大脑飞速运转,但唯独没有季风要的答案。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教授是否允许她叫手下跟着,或是给她机会通知警队。
教授忽然伸出一只手贴在江于流肩背,“不愧是季小姐调|教过的,小江很聪明,我很喜欢。请她到别处再喝一杯。”
正拍在伤处,江于流克制住痛觉。只是迟疑的这一瞬,分明看到季风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再要躲,时机好像不对了。教授的手也自放了下来。
电梯门打开。教授请季风先。季风说在等人。“改日再会。”不过寥寥几字。
江于流跟着教授向电梯去,却似乎感到季风踏前了一步。但恐怕只是错觉。季风没有叫住她,也没有拉她。
缓缓闭合的镜面的电梯门,镜子里教授的影子一点点盖住季风。
对着镜子里的三个人。对着那个一脸满不在乎的自己。江于流越觉得厌恶,越觉得麻木。
为了这个案子她到底能牺牲到哪一步?明知道“和季风分开”与“结掉这个案子”的关系,复杂到她此刻的大脑根本理不清楚因果必然。但江于流隐隐感觉到,选择“出让”季风换接近教授的门票,那以后,她的想法好像无可挽回地渐渐空白。
在她心里真的还有什么不可舍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