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猜心 ...
-
季风握住江于流空出来的那只手,拳锋关节处皮肤擦破,手上沾着血和汗,冰凉黏湿。
江于流微微眯眼,说,“风姐……没事的。其实你在那里看到地上的好多血,不是我的……”
季风在心里回她白痴。但江于流动作小心地轻轻回握住季风。
两个座位隔着走道。季风的手臂横跨过这条走道。
江于流并不觉得伤有多重。只是皮肉伤而已。却感到一种罕有的虚弱。也许因为难得的,有人陪伴着她的虚弱。
观察着季风没有什么反对,又把季风的手拉到脸畔,不受力地稍稍枕着。
季风是有点讶异。但江于流渐渐闭上眼,呼吸都放缓了。
“你……不要睡啊。一下就到了。”
车厢里一片水一样的沉寂,江于流的呼吸宛如轻拍湖岸的微波。
“不会。还早呀。……风姐你几点醒的呢?三点半么?”
季风愣了一刻,想明白那时候她接受了江于流的好友请求。
江于流的声音也轻了。在寂静的车厢里。静到季风都忘记车上还有亲信卫迪和司机两个男人的存在。
“我也是那时候……醒来……因为手机震了一下。”
江于流闭着眼睛,仿佛在说梦话。否则以她每次见到的江于流,她怎么可能说出这些话?
果然江于流说完就没有音了。季风晃晃被她拉着的手。
江于流手肘搭着扶手,一条长腿小心地蜷在座位上。汗湿的刘海微微翘起。微垂着头,神情非常柔软天真。忽然睁开眼,笑了一下。
季风被这笑容晃了眼。即使这抹笑从她微扬的嘴角渐渐收敛,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季风,眼眸里现出一种不报希望的期冀。
季风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招架不住,不由蹙眉。扭头向着窗外。
即使深夜,路边连成片的小饭店仍然亮着灯。喝醉的男人互相搭着肩膀走上街头。
季风望着路人的身段,想起老鹰一身精健的肌肉。和那时死死箍紧老鹰的江于流。江于流放在女性里算高,但也根本不可能拿来和男性做比较。
季风说,“不知道你打架也是好手。”
江于流小声说,“过得去而已。”
“那上次呢?”
那么季风不仅知道她曾经在顾雅琪公寓楼下被打,还知道她被什么人打的。也是,没有季风不知道的事情吧。
“上回是……输出不太稳定。”
季风终于回头,板着脸瞟她,江于流得逞地笑笑,才正经说,“上次我胃病犯了。这病从小就有,时不时来一下。”
在路灯下把她架起来,苍白的脸,唇角一抹血色。季风恐怕此生很难忘记那一幕。而她刚才吐出来也只有酒。明知道会吐还空腹喝酒吗?
季风握她的手紧了紧,却幽幽道,“为了个小姐和人大动干戈。怜香惜玉?”
江于流笑了,“谁说的?金樽那个老板?”
季风不睬。
江于流在她手指上轻轻摩挲。
季风故意抽回手。
江于流渐渐笑不下去。
“今晚谈的是个大买家。他们也想谈。谈就谈呗,何必羞辱我。”
季风想,这就是江于流让她不以为然的又一条。说什么让顾雅琪回来有立足之地?顾雅琪再不济,破船有底,底破还有三千钉。何以要她如此搏命?
季风恐怕自己给她找差事的想法是来不及了。就像她今夜下了车不由自主地疾走,上电梯,穿过长长长长的走廊,在双方叫来增援的手下包围里喝令金樽老板赶紧指路。如此急迫,却都预想不到推开门那一瞬的心惊。这个人的全貌不是她凭经验可以拼凑出的。
江于流如此奋力,即使她的理由破绽百出,季风不能不正眼看看她。季风从不觉得有资格审判任何人。无论江于流什么意图,她首先已经是个人物,绝不是任人摆布的影子。
江于流退了退,稍坐正一些。空望着直通车顶的巨幅挡风玻璃。
“我其实没所谓被人说成卖身。谈生意叫小姐,或者性贿赂、操办联姻,借别人的身体来达成目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好得意?我自己卖身也好,卖命也好,没有对不起谁。”
这番话说完,连司机都忍不住从后视镜看她。后视镜里只切到她披挂的粉红色西服一角。季风抬起眼,寒凉的光射来,逼得司机马上别过脸。
“风姐,我觉得你肯定都知道……”江于流深吸了口气,“对雅琪来说,我只是个填补空虚的替身。我和她……各取所需。我并不后悔。”
季风说,“所以呢?”
“所以如果你是因为她照顾我……请你不要。我怕错解了你的意思。”
季风没有回答。没有来得及回答,望到了医院大门。司机摇下窗问急诊怎么走。
卫迪陪江于流进急诊楼。江于流下车走了几步,才发现腿有些软。不由回头看看。车子早开走了。季风没有下车,大概为她那句不用照顾吧。
护士把她衬衣剪开,胸衣解开。最长的两条伤口二十几厘米,划到了骨头,但并没有再刺进去。玻璃渣嵌在肌肉里。护士用镊子夹着棉球清洗伤处,而后拨动伤口以取出玻璃碎片。
也许疼痛太磨人,让她一时陷入散漫的思绪。
她以为可以最大化地控制一切可控的,坦然接受任何变动。譬如在拉力赛里,事先勘路早已计划好一切,路途中却随时可能出现温度湿度路况变化。
那么这一晚她仿佛高速打滑脱出轨道。
江于流知道即使季风不来,她也不会向田志全低头。但自己未必有想象那么强大。出手已经像个流氓,她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控制分寸。
从包间出来,看到走廊里、电梯厅里,那些闻讯赶来的打手。还不到二十分钟。这速度已经赶上出警。
季风不来,事情会闹成什么样?
从做卧底以来,她常常感到挫败。投入了这么多,搜集到可用的证据相比庞大组织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对警局的汇报,她是作为倪轩的手下走通整个流程。但问题在这种从属结构和倪轩跟他自己兄弟之间的太过不同。
事实上,她仿佛将要成为犯罪组织者。就连周转的钱,二十七万是她自己全部身家,物流公司的盈利少许,再加上她从各家预支的六十万定金,才拿下第一批货。用这点本金运转,真正是针尖上跳舞,一步不可踏错。
对老范,对倪轩,对物流公司那帮男孩,对浪哥,对买家……她的任何行为,要为每个人编一套贴合的说辞。没办法不觉得累。
而现在,她只有一颗心,如何能用一半爱季风,分出另一半欺骗她?
终于,护士用棉纱包住创口,说先去输液拍片。
江于流给季风发消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让她不要等了。
季风问,怎么样。江于流自然避重就轻地慢慢回答。
护士拿过江于流一只手臂扎上橡胶带。江于流用另一只手继续回复。
护士说,“现在的人都离不开手机是怎么着?流这么多血你不晕么?”
江于流心情稍稍回转,说,“晕……可是我也疼……不得干点别的?”
这一晚看来急诊室尚且平静,走道里空空荡荡。只路过小厅里排着护理床躺着些输液的老人。
消息断了。江于流只好收起手机。走道里阴风阵阵。她拉紧外套,为抵抗睡意,只能跟扎针的护士瞎聊。
消失了一阵的卫迪这时候带着季风出现。
季风看江于流手上脸上清洗干净,皮肤莹白,只眼睛里布满血丝。
江于流强打起几分精神,和护士道谢。护士说等片子出来到隔壁病房找她。打麻药,把碎片都清干净才好缝合。
季风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装着两种粥,问她喜欢哪个,把包装拆开了给她。触到江于流的手,在车上暖过来,此刻又是凉的。
江于流盘腿侧坐着,一条手臂贴着椅背。她实在已经没有太多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
捧过粥放在腿上,热得发烫。两只手合抱住这种温暖。江于流感觉挺陌生。她记忆里很少有需要照顾的时刻,也总觉得和人隔着一层。但这一刻,可能太冷了,热度变得格外珍贵,轻易就穿透了什么。
江于流望向季风,季风挨着她坐,也倚着椅背。好像和她更贴近一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粥也端在腿上。季风把乌黑的长发梳在脑后。让江于流想起一年前在北山赛车时见到的样子,飒飒风姿。
夜已经深了。季风米白色风衣滑落,露出里面黑裙的一角。黑色高跟鞋不过由几支细细的绑带组成。在脚背和脚踝交叉,擦出一道红痕。江于流明白她恐怕从很正式的场合直接过来。
一绺微弯的发丝荡在季风脸颊。江于流很想帮她别到耳后。却只能说,“累不累?”
季风正有一搭无一搭地搅着调羹,也在这一刻低低地问她,“累不累?”
两人都愣住。
江于流脸上写满歉意,“早点回去休息吧。一会儿我打车就好了。”
季风很认真地偏过头来看她。目光直直地投入江于流眼底。仿佛要看出个究竟。
“为什么?你是怕我么?”
江于流回望季风,没有办法再逃避了,好像与她落入只有两人能收听到的频道。频道里只有彼此的情绪波动。
她……
怕被季风伤害么?那为什么她还在继续这一切,维持这个身份,借以停靠在可以触碰到季风的这个世界。
她如何有幸,竟然也会被季风这样看着。如果上一次的怀抱是季风一时兴起。这一次,可以笃定,季风是为她现身。
在北山,第一次见到季风温柔和煦的神情。那时候觉得,如果季风对面的是自己,温言细语,让她开车冲下悬崖也没问题吧。
何以面对季风时,却总是这样畏首畏尾?
自然又想起,季风和顾雅琪分手那晚,季风开口的第一句也是这样。
她怕季风有一天会伤心。江于流几乎脱口而出。但恐怕永远都不能对季风道出这自不量力的缘由。
季风自称清白,而又仿佛在这座城市埋下千丝万缕的暗线。未知这些暗线究竟是缚住她的茧,还是她伸展出的触手?也许要到斩断的时候,才能分辨,其中是否滴血。
那时候,季风会怎么想她呢?
心脏搏动的声音,仿佛整个走廊都有回响。江于流的目光渐渐黯淡,嘴角仍然保持漂亮的上扬。
“我开始明白雅琪为什么非得一意孤行。……我能给你什么呢?”
她没有更好的答案。
季风看得出江于流的忧伤和疲倦,太过沉重了,远远超出她的言辞。这也许就是她所能做出的告白。
季风心里有点乱。在车上,江于流还懂得要翻过顾雅琪这页。季风早该想到,即使没有爱情,顾雅琪在江于流心里投下诸多影响。
如果她和顾雅琪不能跨越的槛,她怎么会认为眼前这个女孩可以呢?
季风想说,她根本不了解她,如何知道她就要许多。
但江于流又凭什么了解?
季风叹息,“先喝吧。凉了又要胃疼。……喝完我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