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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盲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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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于流上到北山山顶稍作停留,再沿着北山公路继续,如此往复。
起初只是跟着车流,而后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雾灯照亮的光柱在她眼前渐渐化成朦胧的光流,像隔着冰层的流水。
是的,仍然是北山浓雾弥漫的季节。即使H市最有名的飙车党,也很少有人在这样浓雾的夜晚中冒险。
开着雾灯缓慢行驶,甚至连公路上的亮黄线都蒙着一抹白影。光难以穿透。一面是模糊的漆黑,另一面朝海的悬崖则透着青紫的微光,只临近处树影、山影疾速退后。当你不断面对黑暗从一端逼近,转弯处重获光明的一瞬,内心似乎被一种不由自主的力量牵引,试图躲避黑暗,向虚无处行进。即使理智不断声明,那看似光亮的一面才是最危险的深渊。
但H市并不乏热爱冒险的人。
那些顶着吃枪子的风险淘取暴利的□□分子。虽然绝大多数都为爱财。但总有一些人,他们就是为踏在生死线上那一刻狂飙的惊情而生。
江于流知道H市确实有这样一个人,会疯到在北山的浓雾里飙车。是倪兆龙的二儿子,倪轩。
连续五天,江于流每晚在北山开两个来回。
在下一个周二晚上,江于流坐在车前盖上,就着烟头点燃下一支烟,跑车的轰鸣声冲上山顶。而后江于流看到两束光冲破浓雾疾驰而来。光在雾中成了形状,宛如凝固的墙。江于流看着这堵墙从自己身上穿过,法拉利几乎是横甩着漂移,骤停在旁边。两车相距已不足半米。
夜晚的山风真烈。江于流感到自己每一口呼吸,烟混合着不知从多少米外吹来的水气,灌注胸口。即使她并不柔弱,也感到自己被吹得微晃。但真是奇怪啊。纵然这样强烈的风,却仅仅让北山山顶的雾气稍稍稀薄。
旁边这辆白色法拉利,流线的腰身,如肌肉附着于轮毂。内里是经典红色内饰。降下车窗。倪轩只穿着一件白T,肌肉结实。
江于流早知倪轩其人,样貌如何。倪轩年纪应当与季风相仿。而今天见到真人,发现和那时的照片又有些许变化。倪轩法令纹很深,鬓角斑白。也许过于追求冒险的生活真如蜡炬成灰,会催人老。
江于流刁着烟回转身,伸出手,“你好,倪少。”
倪轩的笑容带着几分邪气,“呵,你是等我么?”
江于流举着手没有动,“倪少的战车,闻名不如见面。”
倪轩下了车,和江于流握了握。江于流在湿冷的风里浸了许久,手很冰凉。
“江于流?”倪轩缓慢地念出她的名字,仿佛放在嘴里咀嚼。“听说季风三辆轿跑追不上你一SUV。今天这辆,很眼熟。季风送给你?宝马配英雄啊。”
倪轩固然轻狂,但如果没有把江于流摸清楚,又怎么可能现身呢?
江于流说,“在雾里开山路,车好坏其实无所谓。我虽然车技平平,借着雾,倒有那么几分把握。”
“口气不小。要飙车么?”
“倪少不也觉得这种鬼天气开在这条路上,很爽么?”
倪轩饶有趣味地打量江于流,“既然要比,总得来点彩头吧?多少钱?”
江于流轻佻道,“钱?大哥,什么都看不见,不是玩车,是玩命啊。命值多少钱?”
“所以你要什么?”倪轩没有等江于流回答,“就凭你,接得了顾雅琪的生意?你要我把买家白送给你?”
江于流知道倪家涉毒的生意已全部交由倪轩负责。那些买家断了顾雅琪这条线,回头找倪轩,没什么稀奇。
江于流说,“顾雅琪让利比你多,没赚头,你们才会放弃。不是吗?交给我做,我把价格抬回去。顾雅琪之前的让利,我交给你。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按批拿钱。行不行?”
倪轩看着江于流,微微眯眼。当初顾雅琪疯狂压价,抢倪家的生意。一半似乎为了顾长鑫中枪的事情报复,一半渴望长线做下去,得以立足。倪家,陈家和顾雅琪,拿□□上线是同一人,绰号教授。教授的工厂产量很大,只走大宗,没有足够的出货量,根本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倪家的□□生意,倒手别人的占一部分,获利更多的是销在自己的地盘,没必要和顾雅琪玩这种贴身肉搏。
江于流又说,“去跑这些买家,你们要担多少风险?收贡不好么?”
倪轩声音低沉,“你还想先通过我从教授手里拿货,等这批买家挨个敲定以后,跟教授搭上线,正好过河拆桥。”
江于流说,“哈哈,想这么多,不是倪少的风格吧?我在H市无亲无故,有什么本事绕过你呢?”
倪轩一笑,“别这么说啊兄弟,你可开着季风的车。”
“季风……”江于流说,“季小姐何必要做这种生意?倪少,如果你看得起,其实我就是在你手下做事。今后前途如何,都是倪少一句话的事情。”
倪轩饶有兴趣地瞧着江于流的清秀面孔,“可以。你够爽快。那走吧?比得过,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江于流知道自己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但心里并没有太多兴奋。倪轩又说,“我也不难为你。”
江于流只点了点头,表示恭听。
倪轩曲起手指,在保时捷车盖上敲了敲。
江于流沉默了一刻,感到心脏猛然跃动。烟已烧到尽头,燎在江于流指尖。江于流用拇指将烟头掐灭。瞬间火热的痛刺入指心。
“原来倪少是为这台车来的。”江于流缓缓说。
倪轩说,“求而不可得的东西不是最有趣么?”
约定回到北山公路入口,路线和一年前季风组织的那一次相同。
江于流不知道倪轩那句求而不得是什么意思。也不想追问。
虽然回到入口这一程并不算在比赛内,倪轩也一度冲到七十的速度。雾气弥漫,只能凭尾灯模糊辨认车的轮廓,况且倪轩一辆白车,轻易便融化在雾里。等看清灯光,已只有一步之遥,而稍稍离远,灯光便淹没于乳白的雾气。
江于流与倪轩保持通话状态。但两人并无多话。只能听到彼此的油门嗡鸣,和不时尖利的刹车声。
雾气也并不是一刻不歇,有时可以看清路面和倒退的山石,树影,有时则感到如同撞入一片白雪,宛如盲行。即使能见度最好的路面,视野也不超过200m。如果以百公里时的速度,在如此潮湿天气,频繁制动,即使全力刹车,反应距离加上制动距离也有八九十米。而他们比拼速度,绝不可能全力刹车。就不必说视野好的路面只不过一小截,很快撞入浓雾里。灯光不过能照出两侧山和隔离栏的轮廓而已。
“注意,有警车。”倪轩忽然开口。
话音刚落,江于流转过一道弯,已听到紧迫的鸣笛声。前方山坳映出一片蓝红。江于流打向逆向车道,超越了追赶倪轩的两辆警车。
倪轩说,“你太嚣张了,天天来。都是堵你的。”
江于流说,“这么大雾,他们动不了真格。”
后有警车相追,两人更飙起车速,到此时已完全在性命相搏。到公路入口,倪轩稍稍减速,车身再度漂移出一道弧线,停在侧旁。好在四周无车。江于流猛然急刹,一百八十度的转向,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江于流说,“走吧?”
倪轩同时轰动油门。
两辆车并排沿着山路返回。倪轩向内道挤压,江于流已有一半开在逆向车道上。江于流猛然轰动油门,响声充盈山谷。
浓雾之中,两车并排追逐的灯光犹如一面飞扑而来的巨墙。追赶的警车迎面遇上。
前一辆立刻靠边停车喊话。后一辆车刚刚露头,眼见将要相撞,慌忙避让。但两车相距已经很近,保时捷车速又快,稍稍擦碰,保时捷向相反方向回弹,被江于流摁住方向,与警车摩擦更烈。两车交错而过后,保时捷猛然偏转。
倪轩看着保时捷的灯光在后视镜中被雾气吞没。刺耳的金属划割声从音响里传来。
“怎么样了?”倪轩问。
没有回应。
江于流一边点刹,一边稳住方向。保时捷几乎撞上趴在逆向道路侧旁的警车。将将回正。
坐在驾驶座手拿对讲机的警察早被惊到魂飞魄散,两车相距不过咫尺,江于流冷峻的侧脸宛如死神。猩红的刹车灯终于熄灭,后雾灯的光在后视镜中倏然飘去,淹没于浓雾之中。只剩下警灯蓝红的色彩轮换,一下下,拍打着雾气弥散的路面。
倪轩稍稍放松油门,听到音响里再度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别让我。”江于流沙哑的语声带着微微喘息。
一团浓雾涌来,光柱好似向眼前飞撞。倪轩沉迷于眼前的光流,渐渐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仿佛超脱路面,飞越天堂。
开过三分之一时,后视镜有光追来。两台车的鸣声渐趋和谐。
江于流并不急于反超。
倪轩发觉无论轮胎还是刹车盘,在频繁的减速中大量散热,制动已远不如最初灵敏。但无论倪轩如何加速,急刹,江于流一路咬紧。
倪轩忽然开口,“季风跟你什么关系啊?她要把送顾雅琪的车送给你。”
江于流只稍稍沉默,应道,“倪少担心什么?我要是输了,车当然交你开走,绝对没有二话。”
倪轩本想激江于流分心。但江于流跟在倪轩车后,有他在先探路,没什么压力。
倪轩又说,“那你怎么和季风交代?”
在雾气淡薄的一段,保时捷滑入逆向车道,近乎完美地切弯,几乎没有减速,而后更强烈地轰动油门。
“我不会输。”江于流的声音冷漠低沉一如凝雾。
导航里可以看出,这是一段较长的直行线。倪轩没有把握尽头在哪里。但江于流似乎确信无疑。倪轩扫一眼仪表盘,车速竟然已经破百。
倪轩在模糊的雾里看到一抹红,红光瞬间消失,保时捷已转入山后。倪轩自认为跟着保时捷的轨迹,但转眼栏杆就在眼前,急刹甩尾,车子甩到横在路中。一时间偌大的山腰上,空空洞洞,再无其他车影,只他迷失在茫茫白雾里。仿佛他已撞烂铁栅,飞身出去,落入无尽加速永远不可停止下坠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