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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忆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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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黑暗中最锋利无声的箭,也是光明下最深沉疾迅的刀。
你的心向来极静又极冷,总似是更适合夜晚。当你穿上一身黑袍,挽上一道白刃,伫立在黑暗中,便可犹如一片婆娑寂寂的树影,万般幽森却偏又寻常,令人捉摸不透,仿佛只要你想躲入黑夜,便没有多少人能从那呜咽的风声里,嗅到一丝仓皇。
你有一把常伴身侧的刀,杀气凛冽,算是一把凶刀,尖刃在几辈人间辗转,不知滚上多少轮边的血气,偏在你手上请出了个温柔的好名字,唤曰:锦瑟。
只是你不太爱笑,请出个好名字可能意味着寄予了对什么事什么人的期待,不代表自己是与这相似的人。有时少年哀怨也会想着世间万物无所欲求,万事牵结无解无尽,无理无趣,这样暇思有时与寻常人相去甚远,但于你来说,身上心上尽是秽污鲜血,华光烁烁,仿佛只可能使你忆起蒙尘的曾经。所以你,遇到那样的玲琅皎然人向来不能也不愿深交,能避则避。
你算得上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树丫上,以浓密的树荫作遮挡,拿着一把刻刀刻一个个小小的木片。木片自制,轻薄便携,一块可以琢磨好久,用它来记叙你的曾经。完成的木片上是密密麻麻字符,仿佛有规律,仿佛没有,只你自己看得懂。但你很喜欢将木片沥沥拉拉地挂在相熟的树上,相撞的脆响像鸣涧的泓泉。
*
你曾有父母,你的曾经,是表面最光鲜亮丽的,也是内里最凌乱肮脏的,其中无数荒谬铸成了你,而你却未曾知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你的父亲也像是一件利器,但他是君主的剑,磊落光明。身有双刃,可攻可防,锐不可当……拥有他的人可伤人,可伤己。
你的母亲则像极了一株牡丹。天姿国色,仿若神女,倾国倾城。若她愿肯低眉浅笑,一片荒芜地好似都可迎百世春。只是根须难移,人心难改,罢了。
剑需宝鞘藏,花需人温养。
花中英雄墓,醉死温柔乡。
可惜。
父亲这一把剑斩错了人,母亲这一朵花开错了时,父亲没能死在温柔乡里,母亲没能续了那惊艳绵柔,终是剑折花落,抱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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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未见过你母亲笑过,连冷笑都未曾有过,她在看到你曾有过的只是淡漠地盯视,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亦或是比陌生人还不如。你不知道,因为母亲没有踏出过府邸一步。但你知道母亲不喜欢你,这是一个孩子对母亲态度的敏锐的感知。
她恨你。
因为你叫沐秋昭。
这是你母亲恨极了的名字。在那内敛静谧的府邸里,没有人敢大声唤出你的名字,因为府邸里的这一位疯子主母。她会在听到的一刹那陷入臆梦中,淡漠清隽的眼刹那猩红,她曾流着泪水将你扑倒在地,芊芊素手会掐住你的脖颈,慢慢收紧,侧着脸,在你耳边低喃,“为何死的不是你”。轻柔缠绵的语气,像极了所谓杂书中叙写的情人的低语,让你呆愣着,忘却了身旁七手八脚慌张拉扯的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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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死的那天,天上有一只白色的鸟翩然而过。你知道的,因为那时你刚好躲在距宅邸不远的树丫间看天。叶子在阳光下绿得通透,反射的阳光凄白又刺眼,光照在白鸟身上,恍惚圣洁。你却忽然有点害怕,那是那时的你还不懂得的不安。
那是不祥之兆。
你手脚并用爬下树,看着白鸟飞过屋檐,落入母亲的院落。你冲向那处,用了仿佛此生最快的速度,然后便看见了母亲在院落里一个人站着,身上穿的是你从未见过的华美衣衫,上面金银丝线绣的是——牡丹和白鸟。
她看到白鸟了,也看到了你。风起了,她流袖翩跹,恍惚遗世独立。
“沐-秋-昭?”她面色平静地喊出你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他想你做什么?秋后问斩的秋,天理昭昭的昭。他是想告诉我乱臣贼子当诛?”,“可他乱臣贼子真的死了。”
她的脸上出现了迷茫,“那我活着做什么呢?当疯子吗?”
“母……”
“沐秋昭,你会是个疯子的,你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们哪一个不是疯子?你生来有罪,是为血海尸山!”她忽而狰狞着脸,声音尖利得似乎要刺穿你的耳膜,言语咒怨得似乎要毒穿你的心肺。她手上拿着的是轻巧精致的短匕首,寒铁衬柔夷,她那样凝滞一般地静立,有如玉樽石像,眉目冷冽,像极了匕上寒光,寒光仿佛刺穿你胸膛,你在那一刹通体寒凉。
可她又仰了头,看着艳阳好天,看着白鸟盘旋,眼中蓄泪,红唇轻启,像抛下红尘,轻叹。
“我来了。”
那是满天血光,你只觉满目凄艳。
终于,她死了,自戕而亡。
像一场悲剧,主角的她退场,配角们收拾落幕,等待下一场悲伤。
*
沐家倒了,沐家家主沐云被宿敌在府门前砍下了脑袋。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阴谋算计,也代表着一代人爱恨情仇的结束。
而你知道,京城已乱。
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纠葛也是这个国家内部的纠葛。
本朝最年轻的文相与最重权的武将就是情敌和政敌。平常时候两方对立互不相让,却好歹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满朝的聪明人都知道,文臣那些白面书生病秧子引着天下人的嘴巴,是掐着小皇帝的脖子的笑面虎,武将那些血雨腥风二愣子握着全天下的兵权,是掐着全国的命脉的东都狼。
谁都有筹码,谁都有权利,可谁又愿谁安安生生,坐拥美人,安度余生,安享余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