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转 琐事 ...

  •   琐事(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许君期看着眼前之景,脑袋中蓦的浮现出这句诗,不过她着实没有这份闲情雅致。B地虽非地处江南,但下起雨来,却也是连绵不绝,再加上五六月颇高的温度,这样的湿热,绝对为病菌繁殖提供了良好条件。许君期想着,不禁暗暗皱眉,如今伤员虽然不多,可真要是发起什么病来,小小的医院怕是招架不住。
      “许姐姐,你快来看看。”突然地喊声将她从思绪中抽离,她循着声音跑过去,是新来的护士小沈,正在给伤员换药的她看到伤口止不住地出血有些手足无措。还好,还好。“许姐姐。”看许君期没有反应,小沈又叫了一声。
      “哦,没事,交给我吧。”
      处理完伤口,许君期擦了擦头上密密匝匝的汗珠。准备去取些药,才发现小姑娘一直默默地站在自己身旁。这孩子怕是吓着了,看她心神未定的样子,许君期拍了拍她的肩膀,“第一次都是这样,以后就好了。”
      她走出病房,小姑娘又小步追上她,“许姐姐,我是不是特别笨啊?”
      许君期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说些什么似又不好,“其实我第一次做这些还不如你,那时候见到这些,总是忍不住地犯恶心。我们老师很严厉,她对我说,不习惯就回家好好过娇惯的日子。”许君期想着,又陷入了那段往事,不禁失笑,“现在想想,要是没有当初老师那句话,我可能还真坚持不下来。”
      “可是我听说,许姐姐从前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话题一转,一时让许君期没反应过来,“那是她们瞎说的,我父亲……”,“他只是个教书先生。”
      “他们应该很舍不得你来这儿吧。”
      一时无言。
      就在小沈打算为自己的失言道歉时,许君期有些自顾自地说道“是呢,当初我铁了心要来,他们怎么都拦不住。”
      小沈没再跟上,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想向老师道歉,又害怕对上老师的目光。
      真是奇怪。这个许姐姐来医院不到半年,却很受尊敬。医院里的护士,大多是当地人。如今战争频发,即便如此,来医院也只为拿一份工钱,算不得有多高尚。可是许姐姐不一样,听护士姐姐们说,她家本在A地,家底殷实,读过很多年的书。小沈想起过去别人讲的故事,富家千金为了追求自由和家人断绝关系。许姐姐应该也是吧。
      本来想着许姐姐不好亲近,想多和她说说话,结果戳中了人家的伤心事。
      “哎……言多必失呀。”
      琐事(二)
      “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况且如今的世道,女子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不愿相夫教子,困死于一方天地。”
      似乎是冬天,一阵寒风中吹来,旁边站着的丫鬟不禁打了个哆嗦,可那跪着的女子穿着稍显单薄的衣服纹丝未动,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正堂里站着的中年男子始终没有回头,问道:“如果今天不是被我们发现,你是不是打算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一旁的妇人实在不忍心,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哽咽着“君期,快给你父亲道个歉,说你以后不会了,君期……听娘的话”。
      女子噙着泪花,咬着已经发紫的嘴唇,“君期,君期,为君所期,父亲希望我一辈子活成他人期望的样子不是吗?”她顿了顿,“我只为自己而活。”
      许君期忽然惊醒,这一觉睡得一点都不安稳,梦醒时分,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耳边。
      三年前走的那天,父亲没来送她,母亲哭红了眼睛,拉着她的手,把一封信交给她“君期,这是你父亲给你的,在外面一定照顾好自己,其他的都安排妥当了,记得经常给家里写信,天气冷,要记得……”话还没说完,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许君期不敢抬头,害怕自己不争气地哭出来,也害怕再多看一眼就迈不开步子。“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许君期死死地拽着那封信,坐上了离家的车,只是她没想到这个“过不了多久”竟是三年。
      信里,父亲说,“君期”二字,是盼你活成自己期望的样子。在车上,她再也忍不住,抱着林妈嚎啕大哭。
      父亲,我现在过的生活也是您所期望的吗?
      琐事(三)
      许君期走出房间,林妈正在准备早饭,见她出来,关切地说“小姐昨天那么晚才回来,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会儿呢。”
      “我还得去趟医院,这几天总是不放心,”许君期回了林妈一个甜甜的微笑,“林妈,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小姐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叫了这么多年,一下改不过来,我也就在家里这样叫的,”正说着,她又赶忙把早饭端上桌,“那小姐,噢,不,君期先把饭吃了,一会儿就凉了。”
      许君期坐下,见林妈还在忙活,开口“林妈,先来把饭吃了吧。”
      林妈见她不肯动筷,于是坐下。“我们君期将来一定会找一个如意郎君。”
      许君期差点被吃进去的粥呛到,像林妈这样年龄的妇女总是爱张罗这些,之前拦也拦不住,由她去吧。
      “林妈,昨晚我又梦见离家的那天了。”
      “要是想回家里,等忙过了这些天,我们就回去吧,”见她不说话,林妈又补充,“大先生和夫人都盼着你回去呢。”
      当初我走的那样决绝,现在回去……现在……出来三年,什么都没做成,回去,我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父亲,他会失望吗?
      “再过段时间吧,”许君期放下筷子,看了看墙上的钟,“林妈,我得走了。”
      看她忙着走,林妈赶紧追上“这个你拿着,饿的时候垫垫,早饭才吃这么点,中午我再给你送饭。”许君期接过盒子,笑道:“看来,林妈是把我当小猪养了。”
      琐事(四)
      这一上午忙得许君期晕头转向,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回到休息间,发现早上林妈给的东西自己还没动,要是给她瞧见,又该唠叨了。也顾不得换衣服,她赶紧吃起来。
      “许久不见,倒是见则难忘,”许君期只觉声音熟悉,刚要抬头,只见一杯水递了过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吃东西。”想到自己这样被他撞了个正着,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渝北穿着军装。这些年,对于军队里的事,他只字不提。许是来不及换,不然他绝对不会让她瞧见他身着军装的样子。许君期知道,那是他最不愿被她触及的神经。
      他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儿又说不上来。许君期不禁想,若是初见时他穿着军装,恐怕会有更多女生“愿为牡丹花下鬼”了。
      “你回来怎么不提前发个电报?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准备什么?”对方反问
      “我本来想请你吃个饭的。”
      “哦”秦渝北语气有些失望,“待会儿还有事,走不开,吃饭的事明天再说。”
      “你是大忙人,怎么不问问我又没有时间?”许君期没好气的说,难得请他,竟被他拒绝了。
      “我可以等。”
      一句话噎死人,她正想着要怎么回答。一个士兵走了进来,朗声道“长官,督军催您过去。”
      “你快走吧,来人催了。”
      秦渝北走到门口,似乎又想起什么“那……”
      “明天再说。”
      琐事(五)
      林妈今日来的迟了些,看见今早准备的东西已经被许君期吃个干净,她颇感得意“我就说你会饿吧,”边说着又拿出给许君期煲的汤,“这是清补凉猪腱汤,隔壁李妈教我的,她讲啊,这是她们家乡的消暑药膳,夏天喝最好了,你得多喝点。”
      “林妈,我现在还不饿,你放那儿就行了”
      “也行,那就待会儿再喝”她嗫嚅着,“君期啊,下个月……是大先生的五十大寿了。”
      许君期放下笔,埋着头轻声说道:“是。”
      “这是今天家里来的信,”林妈把信递了过去。半晌,“信上都说了什么?”
      ……
      “他们让我回去。”
      “我说也该回去了,出来三年,又是学校,又是医院的,家里也很想你,”林妈见她没回避,“你之前不是说再忙半个月就好了吗,我看呀,等你忙过,我们就回家住半个月,这人不是机器,得要休息的。”
      “嗯。”
      “那行,我今天就回家收拾收拾,再置办些东西带回去。”
      “今天晚上我不值班,下午下了班我同你一道去吧。”
      见她这么上心,林妈很欣慰,说道:“大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
      琐事(六)
      B地夏热,所以这里的人喜逢早晚市。傍晚时分,一阵阵的凉风带走了白天的燥热。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嬉笑声同远方传来的只属于夏天的蛙叫混在一起让人们忘记了战争的烦忧,许君期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着,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来B地这么些年,她鲜少上街,倒不是不喜欢。在女子学院读书的时候,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和好友琪儿在街上闲逛了,琪儿和她一样喜欢吃糕点,于是总有那么一天,她们不吃午饭,在街上买一大包糕点,躲在学校湖边吃一下午。这里虽不比A地繁华,但建筑是相似的,每每看见,不禁黯然。
      许君期没想到会在街上与见秦渝北,当然不是相遇,只算是她远远地看见了。似乎是应酬,秦渝北换下了军装,穿着西服,长期在军队的缘故,无论他在干什么,背都挺得很直。许君期一直对西洋的服装不敢兴趣,可那一瞬间,她觉得西服只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他身旁的那个女孩也穿着西洋服饰,活泼开朗,正同秦渝北讲着什么,秦渝北听了,粲然一笑。
      林妈见她看地入了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不是秦公子吗?”
      许君期转过身,“林妈,我们逛的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对于秦渝北的事,林妈没有多想,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秦公子”是许君期的同学,也在B地,三年来没出现过几次。
      一路上,秦渝北同那个女孩笑的画面一直浮现在许君期的脑海中。是啊,他们多般配。这么多年,许多人都夸她娴静大方,自己是生的不错,可见了今日的那个女孩,才让她知道,像爱斯梅拉达一样,活泼美丽,勇于追求爱情的女子不是不存在的。她如一朵玫瑰,娇艳夺目,相较之下,自己是那么普通。
      琐事(七)
      第二天,秦渝北来了个大早。许君期正跟着医生查看病人情况,不知怎么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不要看,不要看,她在心里默念。一旁的小护士在窃窃私语,“看,那是谁啊?”“他好像在看这边,不会是在看我吧。”“人家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要什么姑娘没有,看得上你?”
      三年里,虽然和秦渝北在一个地方,但他总是很忙,自己也忙,开始忙学校的,后来实习了忙医院的,所以见面地点大多在饭店,吃完饭又各自做自己的事,不要说医院里的人,连林妈也没见过他几次。
      秦渝北等了一上午,许君期也躲了一上午。小沈坐不住了,凑到许君期身边,“许姐姐,外面那位公子好像在等你啊?”
      ……
      “嗯。”
      “那,他是你什么人呀?”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护士都竖起了耳朵准备听这个大八卦。
      什么人?许君期忍不住问自己,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的时候,她以为秦渝北只会在自己面前展露笑容,可那天……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是因为我了解他的过去,还是……还是因为我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所以他只是把我当朋友吧。
      “朋友。”
      “朋友!?”小沈不太相信,也不好再问。看来许姐姐身上是套不出什么八卦的,众人纷纷收起了好奇的目光。
      如果是朋友的话,我哪里来的资格怪他。
      许君期走出去,秦渝北见她过来,关切地问:“忙完了?”
      “我今天走不开。”
      “我刚才问了其他人,你们还得忙半个月吧,你要注意休息。好好照顾自己,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
      “不用了”许君期打断他。怕被看出异样,又解释“过几个星期我要回家一趟。”
      “回家”,他顿了顿,“我也好久没回A地了,我和你一起回去。”
      许君期不知要如何拒绝。他也是A地人,出事以后还没回去过吧。见他不再说话,许君期有些自责,是不是不该提起A地,让他想起过去,他真的放下了吗?
      琐事(八)
      民国三年,都督秦松盛因屡次开罪现任大总统,惨遭暗杀,其夫人对此愤然不平,遂寻多家报社披露,也未能幸免,被人杀害。随即,中央派来新任都督,这段往事就此尘封。
      许君期得知时,已经是几天后了,父亲向来不准家里人打听官场中的事,还是那天上课,不见吴老师,琪儿偷偷告诉她的。“哎,秦公子真是可怜,从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现在谁还敢亲近他呀。”
      “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许君期问道。
      “你敢去?不要命了,谁不知道现在秦府就是新都督的眼中钉,我听说秦府里里外外被围地水泄不通的,而且连郑子衿她爹去求情都没用。”
      许君期没再说话,她想去不是因为同情秦渝北,而是因为吴老师。虽然吴老师并没有多注意她,但是从吴老师身上,许君期看到了独立女性的光辉,也正因如此,她才有离家读书,追求自由的勇气。
      晚上,许君期偷偷溜出门,按照白天记下的路线到了秦府,其实也没有琪儿说的那么吓人,她看着门口站着的三两个官兵,暗自庆幸。秦府是典型的西式建筑,进去,许君期倒是有办法。
      偌大的秦府,许君期绕了很久也没绕明白,走了一路也没见个人,四周安静地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她还是怕的,琪儿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往有光的地方走,往有光的地方走,她默念。
      看样子现在是在花园,“砰”许君期觉得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确切的说,是个人。还有,还有,地上还有红色的液体。似乎,似乎,是血。
      她忍住惊惧,扭头就跑。跑到一半,看到自己鞋上沾着的液体,她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完了,完了,不管是不是她干的,都逃不掉了。如果刚才那个是府里的人,那些官兵只会拿她去挡闲言碎语,自己怕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是官兵,那她更是非死不可了。许君期在地上坐了许久,倒是生出些勇气,反正横竖都是死,好歹也要死个明白。于是朝着那人走去。
      他还活着,许君期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他是受了伤,还是要轻生?许君期来不及细想,无论如何,在下一个人发现他之前,他必须活着。
      在灯光下,许君期才发现自己的愚蠢,那摊红色的液体根本就不是血,而是红酒,这个人也没事,不过是喝醉了,而且这个人她认识,正是秦府的公子,秦渝北。
      许君期有种被捉弄的气愤,撂下秦渝北准备离开。
      “娘”秦渝北喃喃道,像是梦呓,但一定不是好梦。
      从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如今是个连娘都没有的孩子了。许君期走到桌子旁,倒了半杯水喂他喝下。他醒了,这让许君期发窘。
      ……
      “我是来祭奠吴老师的。”
      “跟我来吧。”秦渝北踉跄着起身。
      她敬了香,心里五味杂陈。
      “你是?”
      “许君期。我是吴老师的学生。”
      对方想了想“我没听我母亲提起过你。”
      “我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许君期凝视着吴老师的遗像“我很敬佩她。”
      ……
      “我母亲本来可以没事的,她明知道很危险,还是要那样做……”对方已经泣不成声,似在自言自语。
      许君期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他的样子,怕是有很久没休息了,眼窝深陷,双眼布满血丝,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去年冬天看见的逃荒时和父母走散的孩子,害怕而无助,这样大的打击,放在谁身上都会崩溃的。
      看他还未完全清醒,许君期生出勇气,用手轻拍着她的背,低声说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