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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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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存光横卧软椅上,提了兜葡萄揪着吃,嘴里尝不出酸甜,心思早飘到殿外。
适才他发那一通脾气过火了吗,虽然对萧存光来说不算什么,可又不是人人像他厚脸皮,霍陵若面子上挂不住,恼羞之下从此对他怀恨在心可怎么办?
话说回来,也幸亏他灵机一动发火叫嚷,让他忽然笼络霍陵这事变得不那么诡异,他在上霍陵于下,曲意奉承的路数走得太别扭,这么下去谁都知道有阴谋了。反正旨意下达,这半年霍陵出不了会都城,谅他如何也只是河东都护,难成大气候,瞧准时机使个绊子把他灭了就是。
这时库房来报,内侍跟萧存光禀告,霍陵到库房里面坐了大半个时辰,挑面铜镜就走了。
萧存光把葡萄掷下,“走了?朕吩咐过霍陵不得出宫,你们竟让他走了?”
内侍慌忙解释,“霍都护走出库房,在陛下安排的屋苑歇下,并无出宫。”
萧存光这才放下心。刚下阶要往长所看看霍陵何种态度,到底苦肉计奏效还是他积怨不发,转念一想这样不妥,哪有皇帝奔赴属苑看望臣子,他刚才还怒气冲冲,情绪多不连贯。此时派人传召,却显得倨傲。
他想了想,下口谕:“让皮影班备几个拿手剧目今晚在按歌台演出,让霍陵也去赏戏。”
心头大石稍放下,萧存光心情也好多了,转头宽衣解带下汤池浸浴,温泉水据说乃地底造化而生,泡多了还能治百病,延年益寿,是否真有奇效不大清楚,不过这地泉蒸腾,他半躺半眠的酥爽得很,不时满足地叹息,出来时的确皮光柔滑,去按歌台时依然红光满面。
皇图霸业算什么,还不如泡汤泉来得痛快。
若不是地府还有一缸子油给他备着,萧存光得强打着精神励精图治,有什么比当个昏聩无能的皇帝更安逸舒服的呢。
这么想着,内侍小声在旁告知,霍陵已经来了。
身后果然传来人员走动的声响。
萧存光一听,忍着不回头,也不让霍陵上前,只挥了挥手,让他不必拘礼打扰,命内侍赐座。
台上已鼓乐奏曲,白幕之后剪影随幽怨词曲跃入,婀娜女子在山坡上且行且歌,诉其冤言其苦,醉酒丈夫尾随,形状丑陋滑稽,作俗陋言辞引人发笑,两个皮影小人不时斗嘴嫌弃,又大打出手作殴斗姿态,极尽生猛谐趣。
宫里舞曲能演的无非正乐雅乐,虽说技艺集大成,也不比俗乐新鲜,逗人捧腹,萧存光自己看得稀奇,身边的内侍跟着看进去,一个个捂嘴不敢笑出声,还是萧存光在下面掷彩应和,他们才放着胆子跟着应声,台上台下一唱一和的,趣味盎然。
第一出戏纯粹逗趣为主的滑稽戏也没什么故事内容,两夫妻打着打着人走远了,乐曲也偃旗息鼓,班子出来请了礼,便下去准备下一曲目时,内侍们忙活差事,萧存光刚好趁这个时候跟霍陵热络热络。
刚才听得热闹时,萧存光也不忘竖起耳朵留意座后的反应,众人喝彩拍和中显然没有霍陵的声音,不禁让人猜测他的心思不在皮影戏上,全程在后头静悄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板起脸看过去,“霍陵,皮影戏不合你意?”
还沉浸在上一出戏的情节中,有人呼唤自己名字,霍陵不由得愣了一愣,没有回答。
萧存光想起皮影是民间把戏,也就他这种宫里长大的小孩新奇,对霍陵来说算什么乐子,不禁有些失落,“霍卿在外肯定见过更好的戏班子,这若不合你意,尽管开口把人请来,我也开开眼界。”
霍陵哪里是不满意,而是看得太投入,全程才不发一言没有动静。他长到二十岁,连河灯都不曾放过一回,小时候父亲严苛,长大也习惯刻板的生活,哪知道世上还有斗鸡打骰的玩意儿,才至刚才皮影上场,都把他给惊着了。
只见霍陵低了低头,说:“臣此前没看过皮影,不知道分辨好或不好。”
晓得他跟自己一样不甚了了,萧存光兴致就来了,他凑到霍陵跟前:“刚才我听得他们唱戏时有停滞,言辞不甚衔接,我猜戏班子碍着宫廷御演,就把这些枝节给去掉了,原剧怕是更多逗趣段子。”
霍陵稍作回忆,想起的确如他所言,“删节的内容应该沾了荤腥陋俗,他们怕入耳污秽被你责罚。”
“怕不是民间骂我的笑话……”瞧霍陵脸色微变,他哈哈大笑,“谅他们没这个胆子!若世上有人敢做此番冒险,将骂我的话在我面前演出,倒要敬他一个勇字。”
霍陵若有所思,才说:“应送个蠢字。无知者才会偏听偏信,将有心人故意放出的消息当做事实,当别人添火的柴。”
这番话是为自己辩白还是故意让他听了受用,萧存光也懒得分辨,他笑着摆摆手,说:“要谈政事就跟我回文德殿谈去,今晚只图一晌高兴,不许板着脸说话。”
霍陵顿了顿,“臣生来如此。”
一句话就让萧存光差点噗地笑出了声,他想象到霍陵出娘胎时就跟现在一样,眉头深蹙眸光如电,简直怪物了。霍陵啊霍陵,你天天炼丹吃药,都快成仙了,还高兴不起来嘛。
他强忍着绷起脸,“咳,好吧。你既是如此,就板着脸跟我把酒言欢,看戏做乐,我也不计较了。”
霍陵显然也不想跟他做朋友,脸色微沉,只以一个默默无语表情回应他。
好吧,热脸又贴上冷屁股,颜面大失。
只得转过话题找补,萧存光指着前方白幕,“你看皮影跟操线的艺人都在这幕的后头,幕前只看得见皮影的动静,你说这是为何?”
霍陵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说:“二者一前一后,中间置灯火驱散后者的黑影,便只看得一个。”
他摇头,“要我说,这只其一。”说着他看了看月亮,然后挤到霍陵身边坐下。
泄地的月光映照两人并肩的背影,萧存光双掌拇指交扣,指尖翻飞,“这像什么?”
霍陵勉强腾出位置与他保持距离,看了看地面,回答:“鸟?”
萧存光嘻嘻笑了,“你看,明明我没有实指何处,地上有我俩、座椅和树木的影子,可当我一问,你便看向手指的形状,因为动静之间,人都不自觉留意动态的景象,也会被别人的话迷惑,看向我要你看的地方。皮影也是如此,当我们集中精神看向演出时,就会忽略后头的一团黑影。你若是不信,等会留意看白幕,还是能看出艺人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新的一出戏马上要开演,内侍看两人坐到一张椅子上实在不雅,可萧存光不发话,他们也不知道让皇帝坐回去还是霍陵站起来,还是陛下就乐意这么坐,开口岂不是惹他不高兴?还好,萧存光看见霍陵僵直得极拘束的样子,发觉他俩这么坐的确挤了点,便让内侍把御座挪下来,坐到旁边去。
戏班选的第二出是《代面》,艺人同时手执几个皮影人做剑戟交战的态势,霍陵留意起周遭,果然看得见未完全得以驱散的黑影,只是刚才被自己忽视了。
他轻声说,“陛下慧眼。”
萧存光听见了,像根泥鳅似的斜挨过来,冲他眨了眨眼,又看回台上,语气漫不经心:“看来人的耳朵眼睛生来就是偏听偏看的,头脑聪明如越芝你也如此,更别说误解我的百姓了。唉呀,谁让我长得俊美呢,一点不像励精图治的主儿。”
从来没从萧存光口中听见完整的正经话,霍陵眉头抽了抽,看向身边歪坐得不成体统的皇帝,忽觉他最后的话并非胡浑。
萧存光有天生的皇者贵气,眸色漆黑,皮肤比一等一的美人还要玉白细腻,只是他太……不羁,懒散且吊儿郎当,换身衣服便可上街欺男霸女去了,所以才没有半分阴柔感。这样的好容颜与粗俗的姿态揉合在一起,竟然很是——
霍陵忙截断思绪,撇开视线,心头却翻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萧存光这时挠了挠肚皮,心中偶发一念,扭过头看霍陵,把人看得神色不自然起来,转向内侍下谕设酒菜。
霍陵:“……”
萧存光笑了笑:“月下花前,弦乐相伴,身边还有一知己,无酒无肴不觉得可惜吗?”
霍陵莫名其妙地嘴角一绷,撇过头不说话。
又不高兴了。
谁知道呢,炼丹已臻化境不用吃东西了吧,可怜他晚上只吃了串葡萄,饿得要命,好想歹想总算找个借口设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