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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尾声 晚来天欲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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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幼君如愿以偿做了大衍国的皇帝。
羲和十五年,也就是幼君即帝位的第十五年,贵妃韦氏为他生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九个孩子,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婴,样貌自然是随了韦贵妃的,唯有那英凛的眉眼却是像极了她的父亲。幼君对韦贵妃的态度向来不冷不热,是夜,宫人急匆匆把小公主抱去给他看时还心肝忐忑地在想:因着韦贵妃的缘故,陛下定然是不怎么喜欢这孩子了。可没想到结果正好相反,幼君非常怜爱这位九公主,他手脚笨拙地把孩子接过怀中,低头仔细瞧着那一团粉嫩的小血肉,冰冷的脸上竟渐渐绽起了笑容:“就叫她长乐罢。”
可谁也想不到,最承陛下宠爱的长乐公主会早早夭亡,一生短暂到只有五年光景。
羲和二十一年冬,幼君忽然很想去永陵探望长乐。
深冬大雪覆盖下的永陵,无论站在哪里,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置身于一座孤独的墓葬中,这种寂寞难言的感觉,一直到幼君登上了摘星楼、能俯瞰整个永陵的时候,都不曾淡去过半分。
随侍宫人不敢有违圣意,陛下说要独自去看看公主,他们便不敢过于跟近,遵照吩咐将陈年的烈酒、酒器、炭火等送到了摘星楼之后,所有不相干的人都退到了永陵外。
一杯复一杯地喝。
摘星楼外的雪在微不察觉里慢慢堆高。
不知喝到第几杯的时候,随着空杯的落下,一滴泪也坠了下来,跟着,是第二滴泪、第三滴泪——
幼君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哭过了。
……不,这一生不悔不憾,不可流泪!
当门外有脚步靠近、积雪被踩踏发出轻微崩塌声之时,幼君察觉到动静已倾耳细听,那脚步停在门口半晌沉默,幼君隔着一扇门与之对峙,也静默不言,许久后,门外的人低低一声浅笑,轻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门被推开,天幕昏昏,雪却已经停了,唯有寒风扑面而来。
瘦高的身影立在门外。
原来是故人来了。
幼君略一怔忪,眯眼打量着来人,尔后便是微微一笑:“是你啊,皇兄。”
不速之客在门外脱下了厚重的斗篷,兜帽下藏着的一张端秀容颜完全露了出来,鬓发虽已染上了薄霜,眼睛却还依然像许多年前一样明亮,他面上无波无澜,只静静凝望着阁内独坐的幼君:“好久不见,陛下。”
听到那声“陛下”,幼君顿了顿,忽就烦躁地皱起了眉,一声脆响,小小的青花酒盏竟然碎裂在了掌中。
“哈,人微命贱,这些年走南闯北早已忘记了最初的名字,陛下还是叫我晏惜吧。”
“晏惜?”
“是。”自称“晏惜”的男子颔首,他进来后转身关了门,顺手将斗篷搭在一旁的矮架上,随之就揽衣在幼君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自顾自伸手去取温在水中的酒壶。
幼君细细端详对面人的眉目,嘴角渐渐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顾惜安乐?真是个绝好的名字。”
晏惜笑了笑,没有接话。
“朕……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放心,不是为了来看你。”
幼君硬生生被梗了一道,只得干笑:“那是自然,我还没死,要看我也不用非跑到这永陵来。”
晏惜挑眼瞧他:“就算你躺到永陵里来了我也不会来看你。”
“你!”
“我比你年长,等到你死的时候,我早该化作一堆黄土了。”
“……”
“我的一位好友去世了。”晏惜声音低了低,手握一盏温酒,脸上神色不大好,眉宇间藏有萧索阑珊的意态,“我不见他已有十年,可当听闻他的死讯时,我还是很想赶到禹山去见他最后一面——如果不是因为他,今天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你说得对,我根本就不愿再回来。”
幼君沉思良久,喟叹间应道:“能得一二知己好友,你的一生,到底还是比我圆满了。”
晏惜不作声,他像幼君最先饮酒时一样,一杯接着一杯,直喝到了第七杯,酒性稍烈,他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泛起酡红的颜色,眼睛却愈加清亮,像是用水浸洗过似的,变得潮湿而莹透,他张了张嘴,喑哑问了一声:“夜长生呢?”
那个熟悉的名字,幼君已经克制着,很久没去回忆过,此刻突然被提及,竟像从遍是灰尘的箱底翻出了一件曾经最珍爱的什么东西,他的心没来由疼了一下,然而他只是垂眉盯着盏中的酒,故意平复下汹涌的心潮,沉冷反问道:“皇兄怎么忽而想起他来了?”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多年都没能想明白。”
“关于皇嫂的?”
晏惜蓦然愣住,随后弯起了嘴角:“难得你还称呼她为‘皇嫂’。”
幼君抬起一双幽深的墨瞳注视着他:“长生他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他这个人喜好清静,素来向往逍遥散人的生活,当年若不是为了我,也早该策马天涯、阅尽山河之美了,所以,在助我登上帝位之后,他就离开了皇宫,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
“哦,那真是可惜。”
“你想问他什么?”
“既然他不在,那就不用问了。”
幼君盯着晏惜饮酒的样子,兀然轻笑了一声:“长生不喜欢谢琳琅。”
晏惜端着酒盏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接着,他朝幼君举了举酒盏,也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夜长生,你怎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晏惜喝完那最后一盏酒就起身站了起来。
幼君知道他是要走了,他故意在他身后说道:“皇兄,我的皇后郑氏,与皇嫂长得十分相像。”
晏惜果然如他预料中一样止住了步子,“郑氏……你说的可是郑相的女儿郑婉?”晏惜背对着幼君,低头蹙眉认真回忆了一番,“我记得她并不……”
“不,真的很像。”
“哦,也许吧,毕竟那年我见到郑婉的时候,她才只有八岁。”
“皇兄不想见一见她吗?”
晏惜怔了怔,忽然间发声冷笑:“幼君,你真可笑!”
幼君目光灼灼望定晏惜瘦削的背影:“能再见‘故人’容颜不是很好吗?”
“再好也不过镜中花、水中月,终是一场虚幻而已。”晏惜已伸手打开了门,夜色降临得那样快,重新落下的雪只隐约剩下了纷扬翻飞的轮廓,教人连那皑白的颜色也看不分明了,“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得到的。”
幼君嘴角缓缓浮现一抹凉薄:“呵,昨日红颜,今夕白骨,看来你这一生,是难以得偿所愿了。”
“五十步笑百步,何苦来哉。”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我以为,韦蔷会成为你的皇后。”
幼君倏忽一震,面上猛地有些发白,俄顷,他唇角微扬,半垂眉目笑道:“她脾气大了些,总归是不如郑氏端和贤淑的,位居贵妃就已经很好。”
晏惜仅轻轻应了两个字:“是么。”
幼君抬目,晏惜已经走出门去了。
摘星楼里的几案被掀翻了,火炉倾覆、杯盏碎裂的声音晏惜没有听见,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走进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呼啸的北风只徒显出天与地的静寂。
幼君站在高楼上,面朝莽莽群山的方向,他望着皑白雪地上缓缓走远的一抹深色背影,陡然眼下炙红一片,好多过去了的、不愿意再回想的往事,霎时之间都纷纷涌上心头来……
自小他就特别喜欢韦蔷。
十四岁那年,他支开宫女内侍,将正在赏花的韦蔷逼退到上林苑中无人的一角,终于鼓足勇气,红着脸颊对韦蔷说了五个字:“我很喜欢你。”
韦蔷挺得直直的背抵在假山上,先是冷笑了一声,继而不客气回应他道:“你喜欢我?那又怎么样?我此生,注定是要做皇后的!”
他非常不甘心,问她:“如果我能让你继续做你的皇后呢?”
韦蔷轻蔑看了他:“不可能!”
不可能?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玄颐能做到的,为什么他幼君不能?
多年以后,当他终于坐上了皇帝的宝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韦蔷接进宫中。他嵌玉紫金冠高戴,虽是着一身帝王常服,但贵为天下之主的凌人气势不减丝毫,他信心满满去到栖梧殿上,意料之外却看见了滚落地上的赤金凤冠和被剪刀绞碎的皇后凤袍。
宝榻上的韦蔷长发散乱,双眼泪红,她抬头来看他,开口与他说的第一通话竟然是:“你用这样的手段得到我有什么意思?我不会做你的皇后。无论玄颐在哪儿,是生是死,我的心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木然而立,盯着满地碎红,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玄颐、玄颐!又是玄颐!直叫他新爱旧恨齐生,恨不能将那逃亡在外的人整个儿嚼碎囫囵吞下!
那一晚,他神思恍惚地从栖梧殿里出来,夜长生就站在殿前玉阶下等他,他疲惫极了,抬起手好想让夜长生过来扶他一把:“长生——”
夜长生无动于衷,面无表情远远站着。
他心下一慌,急切又唤了他一声:“长生?”
夜长生仍旧一动不动站得很远。
他忽然感到极害怕,紧盯着那年轻人沉静的容颜,他不由自主快步往前走去,还来不及走下玉阶,夜长生却已对他说道:“殿下……不,陛下,有些话,实在没有必要靠得太近来说。”
听到这样一句话,好像内心里有什么突然间垮塌崩碎了,他惶然无助停下了脚步。
昏然的灯光落进了夜长生的眼睛里:“陛下,如果我一早知道,你夺这江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我宁死也不会帮你。韦蔷是你的心头好,小谢又何尝不是我的至宝?你知我为舅父所不喜,急欲成就一番大事令他刮目相看,所以就故意用‘易主功臣’、‘加官进爵’之类的谎话来骗我卖命是不是?加官进爵……呵,果然人一贪心就容易被利用,我真是愚蠢至极。”
夜长生的眼睛里隐约升起了水雾,那些水雾使得落进去的灯光变得更为明亮了。
幼君焦急不已,慌忙解释道:“长生,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陛下。”
夜长生长身玉立,于阶下恭敬对他行了一礼:“此间事了,臣下已无用武之地,请陛下允臣归去家乡。”夜长生往后退却两步,随后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
幼君站在玉阶上,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塌地陷的滋味:长生父母双亡,孤孑一身如浮萍漂泊,早已没有家乡,又何来归乡一说?长生定是憎厌他欺瞒了他!
万人之上的年轻帝王不顾威仪,急忙奔下玉阶,追上去张臂拦住夜长生的去路:“长生,你别走,你听我解释!我……”
夜长生没有因此而止步,他走近前来,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依稀像是叹息了一声,幼君没有听得太真切,但是他听清了他说的另一句话:“幼君,你欠我的永远也不能还给我了。”
所有的底气都在那一句话里消失殆尽,前所未有的痛苦像潮水一样将幼君包围在中心,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夜长生孑然离开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他的努力,似乎只为他赚取了一场孤独的人世……
那一年,韦蔷说过的那句“不可能”,竟然一语成谶,也并非是他幼君不可能登临帝位,而是这一生,她韦蔷都不可能真心爱他,以及他所赐予的荣华尊宠。
幼君蓦地记起,长乐不在了以后,春_色_浓似酒的某日清早,微雨刚过,他小立于栖梧殿外的海棠花树下,隔着娇艳的花影看见韦蔷由宫女们扶到铜镜前梳妆,韦蔷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料是容颜再如画绝色,也终有美人迟暮的一天,于是不禁侧头问为她梳头的宫女,“本宫是不是老了许多?”然而不等回答,她又苦笑摇头,甚是失落地垂目幽幽自说道,“是了,绿鬓斗不过霜华,又岂有不老的道理呢……”
垂垂老矣的宿命,谁都躲不过去。
回首经年,那些曾经拼尽心力去夺取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最奢望不过一世安乐,与之相比,江山天下、富贵荣华,皆是一文不值的庸物尔尔。
原来,世上万般事,都逃不出一句——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