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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西山生活 ...


  •   青色的月光逐渐变淡,斑驳的竹影落了一地。欧阳竹拿着医书在房里来回走了许多遍,期间不停地给芸儿换上热毛巾,大概二十多分钟一次。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清冷的月光被初升的太阳替代,随着一声鸡鸣,欧阳府上的人们都匆匆钻出了房门,伴着鸟叫声又开始了一天的运作。跟随欧阳竹多年的丫鬟叫连翘,她忧虑先生过度疲劳,比往日早来了半个时辰。
      “先生”连翘轻声道,“这位姑娘还未醒吗?”
      “寒气已全部消退”欧阳竹把医书递给连翘,走至芸儿身旁,细心地拉起她的手把脉,“身子还弱得不行,窗户尽量别打开,避免寒风进来又冻着她,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其他人就不要进出这间屋子了。”
      “我一会儿就吩咐下去”连翘说,“只怕先生整夜未眠,到时......”
      “你不必担心”欧阳竹示意连翘去给芸儿换块毛巾,“若这姑娘真能起死回生,才是我的福气。”

      秋雨一场接着一场,院子里的叶子被打落了无数,人们身上的外衣越裹越厚了,天气也越来越凉,思念也拉长。欧阳竹便也跟着更加仔细起来,芸儿的身子是不能受冻的,唯恐自己照料不周,又在卧房里添了五名丫鬟。每年的重阳欧阳竹都会带上一两个弟子去爬山,今年弟子们的邀请函都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大家都听说了芸儿姑娘的事情,对这位姑娘十分好奇,拜访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位是拜访成功的,包括江家兄弟,欧阳竹也不允许他们前来探望。又过了中秋,一直到冬至,芸儿终于有了微薄地意识了,她努力地将眼睛睁开,这是多久没见到光了,一下子又惊得将眼皮合拢,手从被子里挣扎着出来,一眼尖的丫鬟发现了这一幕,激动又压制着自己的声音提醒欧阳先生,这姑娘醒了!
      听见这话,欧阳竹急匆匆地将手里的医书搁在一旁,连忙起身大步至床沿,轻轻地抬起芸儿的手把脉,芸儿再次睁开眼睛,这次她没有立即闭拢,而是努力认清眼前人的模样。
      “姑娘”欧阳竹见芸儿双唇试图张开于是便轻声喊了喊,“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芸儿听懂了欧阳竹的话,点点头,动作很小。
      “快去吩咐厨房炖一碗鲫鱼汤端来。”欧阳竹转过身对旁边的连翘说道。
      “先生真是华佗再世。”一位丫鬟在边上激动地说。
      另一丫鬟赶紧拍拍她,示意不要太大声。欧阳竹并未做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与芸儿互相对视着,一个显得陌生,一个像是久别重逢。
      天上的云从左移到右,从绵羊变成玉兔;空气里的风吹皱了湖面,又吹疼了花的脸颊;屋顶上,最后一只经过的受伤的猫,踩落了一片瓦块。农妇从洗衣到做饭,农夫从放牛到耕地,书生从养树到教书,岁月安稳的没有一点波澜,所以不会有人去关心在这个共生的世界里,谁的笑容多了,或谁的泪水少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姑娘一只脚踏进天堂后又退回了人间。但芸芸众生里,欧阳竹却永永远远地记住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两位丫鬟小心翼翼地将芸儿扶起,欧阳竹又亲自端着鱼汤喂芸儿喝下,过了半晌,满满的一碗鱼汤见了底,芸儿似乎看起来还很不满足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那盛鱼汤的碗。
      “这是哪里?”芸儿终于有了一丝力气试图填补大脑的空白,虽然声音很低很低。
      “这里是欧阳府。”欧阳竹将碗递给连翘,有许多想问的问题,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欧阳府?”芸儿拼命找寻有关这三个字的记忆,可脑海里却没有任何相关的讯息,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还搞不清楚。
      “这里也可以说是一家医馆吧”欧阳竹不知怎地,内心涌出一股羞愧感来,“我是这里的一名大夫。”
      “我病了很久吗?”芸儿皱紧眉头,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感到一片陌生,“我又是谁呢?”
      站在一旁的丫鬟你看我我看你的,因为大家都期待着芸儿醒来,告诉她们芸儿是谁,却不曾想到,芸儿醒来后,竟也不知自己是谁。欧阳竹见状,心里大概明白在她沉睡的这些日子里,一些或者说过去的记忆,已经缺失了。他想,这样也好。痛苦不需要记住,哪怕连带着丢掉一些快乐,也是值得的。
      “你是谁,我们日后再想”欧阳竹微笑,“现在你只消想着要快点恢复好身子才是。”
      芸儿乖乖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那个鱼汤,还可以再来一碗吗?”说完便害羞地低下头。
      “当然!”欧阳竹被芸儿的可爱逗笑,连翘赶忙也跑向厨房,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就仿佛快乐会传染一样。
      喝了七日的鱼汤,在连翘的搀扶下,芸儿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那是她病后第一次呼吸窗外的空气,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
      “先生”连翘回头对身后的欧阳竹说道,“在等些日子我带姑娘出去走走吧。”
      芸儿听闻此言,兴奋的不得了,直言说好啊好啊。
      “你现在的身子,还不宜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欧阳竹走过来轻声地说道,“过两天我们就移居到城西的竹园里,那个地方不仅安静,空气也好,适合你养身子。”
      芸儿略显失望的点了点头。
      连翘看出了芸儿的烦闷与枯燥,便安慰道:“先生全是为了姑娘着想啊,那城西的竹园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听说里面珍藏了不少宝贝呢!”
      “你们也会跟着一起去吗?”听连翘这么说,芸儿倒有些兴趣起来。
      连翘看看欧阳竹,欧阳竹会心地点点头说:“你去安排吧,人不用太多,能照顾日常起居就够了。府上的事情就先交给管家看理,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立春我们也就回来了。
      三天后,欧阳竹带着芸儿一行人前往溪园竹里。路途中,芸儿总忍不住掀开车厢帘子看看这个世界的热闹,也是同一天,江家大少爷,江长世也在去往日本求学的路途上。
      马车颠簸了一个上午,终于来到城西路口,从路口到山上,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路途。此时人声渐少,偶尔稀稀落落的有几户人家冒着烟火,还有几位上山砍柴的中年男子。看见竹园以后,只能听见风的声音了。
      竹园里有许多曲曲折折的小路,要是你第一次来这里保证你会被绕晕在里头,之所以在竹园里设计这么多路,一是为了防贼,二是不愿被打扰。尽管欧阳竹已经雇了不少男丁在竹园外圈看守,但还是有许多不识好歹的人千方百计偷摸近竹园一探究竟,大部分人最后只能原路返回。其实就是简单的一个竹园,欧阳竹父亲用来避世的一方宝地罢了,却被外界的人以讹传讹说是竹园里的宝藏富可敌国,大概越是神秘的东西越容易令人向往吧。
      竹园外围有十个入口,每个路口都可通向住宅,欧阳竹一共设计出一百五十八种路线,最长的一条路线有二十里左右,最短的只用半个时辰便能走到了。
      到了竹园外围,马车没办法进入,所有人都必须步行,可欧阳竹担心芸儿身子过度劳累,命一体型较结实的丫鬟背着她前行,可芸儿坚持自己步行,于是便与连翘二人挽着前去了。
      “姑娘”连翘顿了顿,“等等先生吧,我们是找不着路的。”
      “找不着路?”芸儿不解地看着连翘,“路不就在脚下吗?”
      “嗯......”连翘想了想,似乎被芸儿的问题难倒了一样,不知怎么回答。
      这时,欧阳竹已经走到她们后面了,他笑笑说:“这路呢,确实在我们脚下,可这你单找着路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个正确的方向,这样才能通往你想到达的地方。就像生活一样,只有方向正确了,才能获得快乐。”
      “原来是这样啊”芸儿做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来,“那在我们获得快乐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正确的啊,此时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靠你不断地积累生活经验”欧阳竹说,“当你走的路多了,大概就能感觉到你自己认为对的路是什么方向了,而在这之前或许你会绕许多弯路,吃不少亏,受尽磨难,也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误入歧途。”
      “如果走路是像先生说的这么可怕的话”芸儿失望地蹲下身子,“我宁愿停在原地不动好了!”
      “哈哈哈”欧阳竹忍不住大笑起来,“停在原地,晚上也有可能会被大豺狼吃掉啊!如果你选择前行的话,虽然结果不一定好,最起码还有绝处逢生的希望啊,说不定山重水复以后,就是柳暗花明了呢!”
      “虽然你说的话我没有完全听懂”芸儿站了起来,“但我知道你想告诉我走比不走要好的多,所以就请先生带路吧。”
      半个时辰后,欧阳竹一行人来到住宅处。住宅大门的门匾上是欧阳竹父亲亲自题写的“溪园”二字,门口还种着几棵腊梅,欧阳竹拿出钥匙递给连翘开门,推门的声响打破了山中的寂静,芸儿刚踏进门口,便看见一个方形的大池塘,中间还有一座桥,池塘里的荷叶都枯萎了,但走进一看还是可以看见几条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的。桥的中间有一座亭子,芸儿坐在亭子里,心想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宝地呢!
      “你的住处还在前头”欧阳竹会心地说道,“可不能就被这一处地方迷住不愿往前走了啊,以后路还长着呢!”
      “我觉着让我住在这里也挺好”芸儿知足地回答。
      “你现在觉得好”欧阳竹说,“晚上降温时你后悔都来不及。”
      “好吧”芸儿不舍地站了起来,“总之我相信先生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时候失忆的芸儿一直以为自己是欧阳竹的至亲,所以欧阳竹才会对自己这么好,而自己也一直理所当然地接受着这一切的照顾。
      亭子再往前走就是客厅,客厅右侧有扇小门,欧阳竹带着芸儿往小门进去,那是一处偏院,里面种着一棵大梨树,梨树下面有一张石桌,偏院再往前就是后院了。后院里有一片湖,湖中间建了一个戏台,湖的两边是住所,左边靠山的是欧阳先生的住处,一共有三个房间,外头这间是会客用的,最里头那间是书房,中间是卧室。右边是芸儿的住处,靠着山,山上有一条长长的溪流通往湖中,欧阳竹问芸儿溪水声会不会觉得吵,芸儿觉得刚刚好。连翘和芸儿住在一起,其余的丫鬟小斯们便都住在了偏院里。
      芸儿坐在卧室,望着窗外深沉的大山,连翘在整理房间。
      “连翘姐姐”芸儿突然想起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叫我姑娘,不叫我的名字呢?”
      “这......”连翘拿着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中,“你还是问先生吧。”
      “我是先生的什么人呢?”芸儿又问。
      “这你也问先生吧。”连翘为难地说,她怕自己说错话惹欧阳竹生气。
      “你可以告诉我什么呢?”芸儿退而求其次地再问。
      “自从你醒了以后,先生话比以前多了很多。”连翘回答。
      “他以前不喜欢说嘛?”
      “除了吩咐事情外,不会多说其他的。”
      聊着聊着,一丫鬟便进来通知准备吃晚饭,芸儿和连翘简单地收拾了下,一起去客厅吃饭,欧阳竹已经坐在那等着了。
      芸儿坐在欧阳竹对面,连翘站在一旁,丫鬟们将刚盛好的饭端上来,欧阳竹让连翘坐下来一起吃,说人多一起吃饭才有味道,芸儿便把连翘拉倒自己身边坐下。
      “这鸡是刚去山里抓来的”欧阳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给芸儿,“青菜也是山里采摘的,我们以后可能都要过着野人的生活了。”
      “那可省去了不少伙食费呢!”芸儿得意道。
      “钱是省了,然野鸡野菜不是天天会有啊。”欧阳竹调侃道。
      “这还不简单”芸儿胸有成竹地说,“从明天起我们自己种菜养鸡。”
      “你自己想的办法,日后可不许反悔哟!”欧阳竹欣慰地说。
      “也不能光指望我一个人啊”芸儿说,“大家一起吃饭,怎么着也得帮衬帮衬我不是?”
      “这样吧”欧阳竹笑笑,“养鸡种菜的事我找人帮你解决,你跟着我一起学医如何?”
      “这二者哪个容易些?”芸儿天真地问。
      “学不好哪个都不容易”欧阳竹回答,“学好了,哪个都简单。就看你是想填饱肚子还是治好病了。”
      芸儿顿了顿,她觉得这两个都挺重要,不知怎样抉择好。这时连翘在旁边说道:“欧阳先生手下有百多名弟子,可真正能得到真传的一个人都没有。”
      听了这话,芸儿似乎懂了什么似的。一句“学医”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埋头吃起饭来。
      在西山住了一个月左右,芸儿的身子差不多都恢复了,那时正值寒冬,每天早上芸儿起床推开门都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白雪落满一地,落满窗前,也落满整个戏台,湖里结起一层厚厚的冰,就连后山那条小溪也不再奏乐了。
      芸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以往连翘都会守在一旁等她醒来,替她梳洗打扮,然后一起前往欧阳先生书房里认字读书。今日连翘不在,芸儿只管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她就这样呆呆地窝在被里,侧着身子,看清冷的日光照进屋子,她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却又隐隐地觉得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而这不同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她很苦恼,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明白。人有时候就会这样吧,你在往昔的岁月里,做了些遗憾之事,当时未曾察觉,过了很久以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做不太对,可时光又很绝情,没有倒退的机会,你知今后无论怎样做也弥补不了这件憾事,只能逃避回想,可越是逃避,这心便越不安。就像你明明知道人生如梦,却时常活在梦里不愿醒来。
      连翘披着一件被雪打湿的深蓝色的斗篷从屋外进来,芸儿被这屋子里凭增的冷气惊醒。
      “姑娘在想什么?”连翘笑笑问,“竟这般入迷?”
      “往常醒来姐姐在,今日不见了姐姐踪影,就想着你往何处去了”芸儿起身说,“姐姐方才去做什么了?”
      “昨天夜里管家来园子里不知与先生说了些什么事情”连翘脱下斗篷,“今日一早天未亮先生便下了山,我方才就是送先生去了。”
      “是这样”芸儿想了想,“先生可说是何事?”
      “未说”连翘拿了衣服递给芸儿,“我们做下人的,哪敢多问什么。”
      “我看先生待你与其他人不大相同”芸儿笑笑说,“前次管家送来的燕窝先生就只分了你一人。”
      “那是先生为人温厚”连翘倒好热水,“常常带我们不薄。”
      “为何不给其他人只给你呢?”芸儿坏笑道。
      “这......”连翘又一时语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大概只是因为自己在先生身边伺候的时间最长久吧。
      “行啦”芸儿说,“我的好姐姐啊,以后你可别再和我说什么下人上人的,听着怪不舒服的。众生平等呀!”
      “话虽有理”连翘说,“可人与人到底还是有区别的,若每个人都想着众生平等,那谁还会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呢?”
      听了连翘的话,芸儿的想法似陷入沼泽地似的,难以理清。她一边高喊着众生平等,一边又依赖着连翘的伺候,到底怎样才算众生平等呢,或者说,这世上,真有众生平等这回事吗?还是像连翘说的那样,到底人还是不一样的,可同样地生活在一片土地上,这世间万物都属于这无穷大的自然,又为何有的人能吃燕窝,赏花赏月,而有的人,穷尽一生也不见得燕窝模样?芸儿说不清。
      “姑娘别想远了”连翘见她呆呆地坐着不动,便说,“你拿我当姐姐看待,我自然高兴,只愿你不嫌弃我这笨手笨脚的姐姐才好。”
      “姐姐”芸儿突然惊喜地,“先生说过,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从今日起你便开始教我梳妆打扮,今后我就可以不用依赖你啦!这样,我们之间是不是变得平等了许多?”
      连翘不知如何评价芸儿天马行空的想法,只是深深觉得这个姑娘真是与常人不同。
      “我可以教你”连翘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该我做的事情,还得我来做。做有分明的姐妹,这样可好?妹妹?”
      芸儿听见妹妹二字大喜,连忙点头。或许有分明的姐妹,比众生平等要理性得多吧。
      “既然是有分明的姐妹”芸儿傻笑说,“此刻我要换衣服了,姐姐可否避一避?”
      “妹妹只管放心换吧”连翘走到外屋,“我定不会偷看的。”
      清冷的日光更加明亮了些,而山里依旧只有风声。芸儿梳洗完毕,披着那件欧阳先生特地让管家去定制来的红色斗篷推开房门,大雪簌簌地从眼前落下,本是欢喜的心,只因看到这白茫茫的一片,不禁又惆怅起来。天上的雪落往大地,可这大地上的雪,又该如何自生自灭呢?
      “今日是冬至”连翘走至芸儿身旁撑起油纸伞,“先生下山前已经吩咐厨房煮好汤圆,等你醒来吃。”
      “这雪落得真好看”芸儿将手伸到屋檐外,“姐姐,把汤圆端到亭子里吃可好?”
      “亭子里风大”连翘劝阻道,“只恐没多久汤圆便都凉去,你再将这凉汤圆吃进肚里,伤了胃先生可是会怪罪的。”
      “你既担心,也是为我好”芸儿略显失落,“那吃完以后再去亭子里坐坐总行吧?”
      “这......”连翘倒不是不愿去,只是担心芸儿身子弱,万一染了风寒,难以交代。
      “就一会会儿”芸儿哀求道,“一会会儿就好。”
      连翘见此状,也不再忍心拒绝,于是答应了她的请求。
      来到厨房,两个在厨房做事的丫鬟正围在火炉旁取暖,见芸儿姑娘与连翘来了,便都起身去准备吃的。芸儿接过汤圆,坐在火炉旁匆匆地吃起来。连翘见她这副猴急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先生说,你今日吃了这汤圆,便又长大了一岁,以后可就是大姑娘了。”
      “每个人在冬至这天吃了汤圆都会长大一岁吗?”芸儿问。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连翘回答。
      “那你也变成大姐姐了。”芸儿吞下一个汤圆说,“先生也变成大先生了。只是这汤圆却怎么也不会长大的。”
      两个丫鬟听了芸儿的话忍不住想笑,只有连翘隐约地明白她想表达什么意思,年年岁岁,很多东西都在不断地变化着,也有很多东西,无论怎么都变化不了。
      芸儿趁连翘转身之际偷偷溜走了,等连翘发现时,她已经跑到欧阳竹书房,拿着一本书,和欧阳竹平日常用的酒壶到亭子里去了。连翘赶到亭子时,远远地见芸儿举着酒杯,作试探状抿了口酒,等酒入喉后,又被辣的不行,只好失望地扔在一旁,连翘既感到惊讶又有些慌张,小跑到芸儿身边,瞪大眼睛望着她:“大姑娘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先生总说自己壶子里是好东西”芸儿抱怨道,“我每次请求他给我尝尝,他总不肯,今日终于逮到机会尝它一尝,却不想是这样的味道。”
      “这可是烈酒啊”连翘故意夸张地说,“有些人别说喝了,单是闻一闻这浓郁的酒味儿,就醉倒过去了。”
      “为何先生坐着喝好几杯也面不改色呢?”芸儿不解地问。
      “因为先生酒量好呀”连翘回答,“再说,这酒是先生的,自然与先生有了感情,会对先生温和些。”
      “连酒都有这番性情,这世间万物可真叫人迷惑”芸儿说,“也罢,我想到雪地里玩一玩,你同去否?”
      “我在这等你吧”连翘说,“你也不可太贪玩。”
      芸儿跑到雪地里,觉得独自欢乐甚是无趣,便开始引逗起连翘来。她故作摔倒的样子,呼叫连翘过来帮忙,连翘慌忙从亭子里赶到雪地中,芸儿趁机推倒连翘,然后大笑着跑掉。连翘知自己被骗,也起了玩心,便追着芸儿打闹,就这样,她们在雪地里玩了一下午,忘了时间,忘记天色已晚。冬日里的白昼总是很短,还未到晚饭时间,天便黑透了,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比较敏感,对身边的一切变化都能迅速而准确地感知到,当芸儿发现自己越来越难看清连翘的脸颊时,她知道她们已经玩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姐姐”芸儿突然停了下来,“你没感觉吗?”
      “感觉什么呢?”连翘意犹未尽地问?
      “天已经黑了呀?”芸儿说。
      “哦,原来天已经黑了。”连翘如大梦初醒似的。
      有些人,像芸儿这样的,容易沉迷也容易清醒。而有些人,像连翘这样的,不容易沉迷,却很难清醒。
      “先生晚上不会回来了吧?”芸儿猜测道。
      “也说不定......”连翘似乎在想着什么。
      话语之间,欧阳竹便出现了,身旁还多了位男孩。
      “我不回来,谁给你们准备好吃的?”欧阳竹一脸的疲惫,却还努力挤出笑意。
      “先生回来了”听见欧阳竹说话,连翘才完全从梦中醒来。
      “先生”芸儿回头喊了欧阳竹一声,看见身旁的这男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吩咐厨房把菜热好”欧阳竹把手里的菜递给连翘,“一会送到我房间吃吧。”
      连翘接过菜,点点头下去了。欧阳竹牵着身边的男孩,男孩一直低着头,又喊了喊芸儿,轻轻地说了句:“走吧。”
      来到欧阳竹的房里,三人都坐在一边,沉默许久,欧阳竹问芸儿:“今日可有读书?”
      芸儿摇摇头。
      “今日都做什么了?”欧阳竹又问。
      “玩。”
      欧阳竹没再说话,他本来也不想说话。刚刚的两句话就像应酬上的客套话似的,无心之举。然说者无意,听着有心,芸儿以为先生对于自己只认玩不读书的行为感到失望,于是便说道:“以后不论先生在与不在,我都会认真读书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欧阳竹说,“玩本是人的天性,无需克制自己。也不可玩过头才好。”
      “嗯。”芸儿见欧阳竹神色与往日不同,便问,“先生是否累了?”
      “只是又遇到了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一些事情”欧阳竹说,“心里比较疲惫。”
      那是芸儿第一次听说,人的心还会有疲惫这一说法,那时候她就很好奇,心和身体上的累,哪个更加严重些。她想问,却又不忍打扰欧阳竹休息,便在一旁安静地自己琢磨着。
      没过一会儿,连翘提着一篮热菜进屋,摆好桌后大家都围在一起吃了起来。
      “我记得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欧阳竹对身边的男孩说,“这烤鸭虽不及京城里的好,可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店,你快尝尝。”
      男孩吃了一块烤鸭后,便没有再动过筷子,又是低着头,沉默地坐在一旁。那时候的他,虽然还不懂死离生别到底有多远,但他明白,这个世上,他最亲的人都离他远去了。
      欧阳竹拿起筷子,却又什么都没吃,坐了半响,就起身往亭子里走去。连翘也紧跟在身后。来到亭子里,见酒壶放在边上,又问:“你今日喝酒了?”
      “不是我”连翘紧张地,“是姑娘她......”
      “这孩子好奇心倒是强”欧阳竹顺势坐下,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可是林老先生他去了?”连翘唯唯诺诺地问。
      欧阳竹连喝三杯酒后点点头,说:“你安排他们先睡去吧。”
      连翘走后,欧阳竹抬头对着清冷的月光,这么皎洁的月亮,他却看湿了自己的眼睛。连翘口中所谓的‘林老先生’是欧阳竹的忘年之交,一生热爱诗词曲赋,常常收集古玩与旧书,经营着一家旧书铺,生活简朴至极。一次欧阳先生在寻一本旧医书时,偶然结识了林老先生,有过几次交集后,二者都觉得相见恨晚,从此后交集甚密,有时竟能交谈一天一夜都不觉得困乏。昨天晚饭后,据管家说,老先生坐在火炉旁看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虽然不知林老先生之逝,对于欧阳先生来说是否等同钟子期之于伯牙,但失去知己的悲伤,亦如失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一样,不可言喻,也无法释怀。欧阳竹带来的男孩是老先生的孙子,林思存。
      林思存的父亲是一位将军,在一次战争中牺牲了。母亲因伤心过度,林思存出生一年后不久,也随父亲去了。因此林思存从小就由老先生带大,一次交谈里,林老先生曾经拜托过欧阳先生,如果自己没办法活到他长大成人,就有劳欧阳先生帮忙照管林思存到成年,愿以整间旧书铺相赠。如果将整间旧书铺里的古玩书籍卖出去的话,也够林思存衣食无忧生活一辈子了,而林老先生却说,只需要照管他到成年,便可由他自己自生自灭去。
      欧阳先生没有打算占领他的旧书铺,丧礼也依他生前的遗愿,一切从简。他会抚养林思存长大成人,也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将书铺还给他。
      生命中的永别常常来得十分仓促,以至于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后知后觉。哦,原来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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