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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00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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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空灰云蒙蒙,风一过,零星飘下几片雪花,冷冰冰扑在人脸上。
纯阳宫坐落于华山之巅,前殿与正殿交界处,一道栈桥横过高崖连接两座山峰,人在栈桥上,往下望去就见深谷寒雾茫茫。
几名弟子从桥上过,雪白衣袂融在寒雾里,足下踏过积雪,簌簌的足音遮掩着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先中宗去世,韦后临朝,立其子李重茂为太子。后韦后伏诛,废帝逊位于睿宗。朝廷四下追捕韦后余党,因纯阳宫谢云流与李重茂是挚友,遂认定他也是韦后余党之一,拟诏追捕。
谢云流离开纯阳宫,朝廷四处追捕之余,暗暗向纯阳宫施压逼问谢云流下落。
不时有官员率兵卒来到纯阳,名为上香祈福,实则为敲打威慑,闹得纯阳宫上下人心惶惶。
薛迟走在同辈们之中,人比同年的少年们高出半头,清瘦沉默。
身旁一位同门道:“这回来的什么郭统领,根本就是存心找事!成天色眯眯地纠缠各位师兄师姐,压根就没安好心!”
薛迟皱了皱眉:“好心也罢坏心也罢,都不要在背后议论,免得被有心人听去多生事端,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这话有理,但并不能说服气头上的同门:“你们忍得了,我可忍不了!这狗贼下回要是再被我看见骚扰咱们同门,我非……”
正说着话,一队官兵迎面而来,另一个少年连忙拉拉这位同门的衣角,几人噤声让到路旁。
姓郭的统领骑在马上,生得矮胖健硕,仿佛一个晒黑了的扁圆南瓜。
他生性好色,荤素不忌,最喜欢十五六岁模样俊秀的少年少女,早留意到路旁一群年少弟子,并没听见他们之前那些话,笑眯眯地盯着他们瞧,视线从众人身上挨个扫过,其中下流的意味不言而喻。
薛迟不喜,后退半步,蹙了蹙眉低下头。目光掠过诸位师弟师妹,就见方才大骂郭统领的那个,想来是心中不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起了毛狠狠瞪了郭统领一眼。
被这一眼瞪得心里痒痒,命令队伍停下,郭统领勒住马:“久闻华山风光犹如仙境,本将今日得闲,正要去好好游览一番,可巧缺一个向导。”
扬鞭指向那个瞪他的少年,郭统领圆胖的脸上堆满恶心的笑容,假做亲切地问:“本将看你倒生得机灵,就给你这个殊荣,随本将出行吧。还不知这位小道长叫什么名字?”
“我是你爷……”少年出于恼怒涨红了脸颊,手握住剑柄,刚刚做出拔剑的动作,突然手背被人按住,紧接着被握住手腕,向后拉扯退了两步。
薛迟把同门拽到后方,上前站在郭统领马前,抬眸看向对方:“我比师弟早入门两年,对山里的路径更加熟悉,官爷若是缺向导,我愿意代为引路。”
说着偏过头,向身后其他同门使了个眼色,其他弟子会意,几个性格稳重些的及时上前,拉住那个脾气暴躁的,不让他轻举妄动。
郭统领兴致被扰,不由有些动怒,正要呵斥薛迟是个什么东西,视线落在他身上,不觉愣了一愣。
流风卷得细雪纷飞,正有一片黏在薛迟眼睫上,如同画卷墨色中一点写意的留白。雪片融化化为清露,薛迟缓缓眨了下眼,水色濡湿长睫,墨色似更深浓了些,又薄薄结上一层浅淡霜色。
上下细细打量过薛迟,郭统领转怒为喜,笑道:“难怪都说纯阳宫地灵人杰,各个都跟仙童仙女似的。到底是年长了几岁,这位小道长倒比你那师弟懂事。也好,既然你说你清楚这华山各处风光,还不快过来给本将牵马?”
薛迟上前接过缰绳,就听见背后同门唤道:“薛师兄!不能……”
“闭嘴!”不等师弟把话说完,薛迟回头斥道,“一个个心思不在练功上,成天游手好闲,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不快滚去练剑,在这里废什么话?!”
薛迟为人冷肃素有积威,同门被他训得齐齐一颤,顿时都不敢再多话。
“还不滚?!”薛迟又道,眉心拧出深痕。
师弟师妹们无法,只得掉头先走。薛迟肩上一轻,转头看过去,却是郭统领用鞭梢挑起他一缕黑发,冲他挤眉弄眼地笑道:“小道长好大的威风。”
薛迟不理,牵马往前走去。郭统领也不介意,还未上手的美人的脾气他向来是包容的。
官兵队伍拥簇着郭统领渐行渐远,离去的纯阳弟子并未走远,从石阶上远远向这边眺望,一个个都没了主意。
差点直接顶撞郭统领的那个,名字叫做沈宁,知道师兄是代自己受过,怎么想都过意不去,也咽不下这口气,先随众人到了太极广场,趁着练剑之际悄悄溜出人群,快步向山中赶去。
郭统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肯定专往僻静的地方钻,欲行不轨之事。在一座较为偏僻的山峰上,沈宁看见等在山腰的官兵,就知道郭统领和薛迟现在肯定在山峰。
他绕路赶到峰顶,原本稀疏的风雪渐渐变得密集。
峰顶大雪纷飞,他听见几声诡异的呜咽,循声找过去,远远看见郭统领被人捆住手脚堵住嘴,腹上一道狭长伤口正在往外渗血,身下雪地一片鲜红。
薛迟站在不远处,背对沈宁正在擦拭剑上血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清是沈宁,有些惊讶却并不意外,向他点了点头。
沈宁懒得多看郭统领一眼,上前拉住师兄仔细打量,见他无事才松了口气,扭头看看半死不活的郭统领,神色里浮上对师兄的担忧:“薛师兄,这姓郭的虽然是人渣,但毕竟是朝廷的人。你现在对他动了手,不论他是死是活,朝廷必然会追究,你要怎么办?”
薛迟的态度倒是镇静:“我不会有事,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做的,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沈宁一愣,转头看看四周,忽地扬手一拍额头:“师兄你是想……”
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一声野兽咆哮。薛迟眸光一凝,拉过沈宁赶忙离开。跑开一段距离回头望去,就见一头饥饿猛虎被新鲜的血腥味吸引而来,扑向奄奄一息的郭统领,一口咬断猎物的咽喉。
林间风雪清冽的味道瞬间被浓郁的血腥之气取代,沈宁打了个寒噤,有一些反胃,平复情绪之后又露出笑容:“还是师兄想得周到!他姓郭的自己要进山,被冬天觅食的野兽咬死了,尸体都被啃得残破不堪,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谁敢怪到师兄头上!”
想起山下那些官兵,沈宁转动眼珠,又道:“师兄师兄,咱们把老虎引到山下去,动静闹得越大,越没人会怀疑师兄你!”
这一点薛迟自有打算,他准备在老虎离开后,自己把自己弄得狼狈些,找处山崖躲在下面,假装是为了躲避猛虎不慎失足。
听了沈宁的提议,他道:“不必,那些官兵不过是听命行事……”
正说着话,一只愣头愣脑的仙鹤落在雪地上,头顶一团鲜红的颜色衬着白雪格外艳丽,许是飞累了,恰落在猛虎附近,惊鸣一声来不及再腾空而起,已经被按在虎爪之下。
“师兄,那边……”
沈宁失声惊呼,薛迟亦变了脸色,两人同时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孩子跟在仙鹤身后,毫无防备地闯进饿虎捕猎的范围内,反应迟钝地愣在那里,看见老虎也不知道赶快逃跑。
来不及多想,薛迟即刻上前准备救人,身形刚动,忽然被身后的沈宁拉住衣袖。
“师兄不能去!”沈宁厉声道,“老虎、老虎若被你杀了,你要怎么解释郭统领命丧虎口的事?!就算、就算你说是没来得及救下姓郭的,朝廷也一定会把责任都算在你头上,你以后……”
薛迟脚步一顿,回过头,沉声喝道:“沈宁!”
沈宁一呆,薛迟道:“你下山去,今天你没有来过这里,所有事情与你无关,与任何人无关,你不要再过问了。”
抽回衣袖,薛迟头也不回轻功掠过雪地,沈宁呆呆望着,瞳中只见一道剑光撕裂满山风雪,割开昏沉天地。
——
薛迟背着救下的小孩从小路下山,沈宁先一步等在了那里,眼圈通红含着泪意,瞪着他背上睡着的孩子,记住了那身万花弟子的打扮。
薛迟把那个孩子送到天街,交给巡逻的纯阳弟子,随后和沈宁演了一场戏,放火烧了几间空置的房间趁乱袭击官兵,沈宁带人上来阻拦,薛迟当众承认杀害郭统领的罪行之后,打伤同门逃离纯阳,为了躲避朝廷追捕,来到恶人谷。
入谷之际被守卫拦住,报上名号之后,守卫打量着他挑了挑眉:“薛迟,那个袭击官兵杀害朝廷命官,放火焚烧宗门,打伤同门的纯阳逆徒?”
“是。”薛迟道。
——
“不是。”薛迟回答。
见洛青澜似要追问,薛迟又道:“我很早便离开了纯阳,不可能救过你,也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这样……”洛青澜点点头,露出些许抱歉之色,向薛迟道,“是我唐突了,还望薛道长不要介意。”
才怪,洛青澜想。
薛迟若只是否认,他还会当薛迟说的是实话。可对方错就错在不该多说后面那句,薛迟什么时候变成会在武学之外的事情上多做解释的人了?
薛迟不愿意承认,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洛青澜在心中暗暗揣测,并不表现出来,只当是信了薛迟的话,不去质疑和追问,免得引起对方反感。
原本有些期待阐明渊源之后,对方会有些不一样的反应,洛青澜接着尝试和薛迟交谈,对方却已经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状态——武学之外的话题一概当做听不见。
衬得先前那句多余的解释越发像是心虚。
薛迟读完洛青澜的整本笔记,补充了几点,洛青澜一一记下。明天又是教导习武的日子,约好清晨相见,洛青澜起身告辞。
薛迟送他出门,天色太暗,洛青澜脚下没有留神,踢到门槛往前一绊。
薛迟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可洛青澜还是已经撞到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俨然也是一名纯阳弟子,站在薛迟居所门外,正要敲门往里进,不防和洛青澜撞个正着。
洛青澜有薛迟扶着,后退两步很快站稳。门外的纯阳哎哟叫几声,向薛迟不满地道:“师兄,你扶他不扶我,到底谁才是你师弟?!”
听见是薛迟的师弟,洛青澜顿时上了心,正要道歉再想办法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就听对面的纯阳道:“怎么又是个万花,师兄,不都说了让你离这些晦气的人远一点,万花谷就没一个好东西!”
这话让人听不下去,薛迟喝道:“沈宁,不可无礼!”
薛迟动了怒,名叫沈宁的纯阳弟子缩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他不敢顶撞师兄,却不怕洛青澜,伸手把他从薛迟身边拉开,推向门外嫌弃地问:“你怎么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