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龙启示》绿窗的雾

3、小于境

　　不知道是不是沈思归敏感过度，但他总觉得这个学校哪哪都透着不对劲，但除了于境他们宿舍的那张床，何雪珊所谓的“闹鬼教师宿舍”和卓有仁的“灵异地点”，沈思归都没找到有任何不干净的地方。
　　太干净了，所以才显得更奇怪。
　　据沈思归所知，像学校这种地方，十有八/九都有灵，但一般吓吓胆小的学生就是上限了，几乎不作恶。而剩下那一二，要么是地处闹市区，人气太旺，要么就是灵都藏起来了，故意不让人察觉。

　　而这后一种，怕是恶灵没跑了。

　　再者说这永光二中位置偏僻，因压力太大跳楼的学生据说是一年一个，哪能没点地缚灵？

　　然而沈思归手表表盘里那个缩小的罗盘却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沈思归看了眼手机，晚上七点十分，阅览室门上他亲手落上的锁毫无反应。
　　他不耐烦地将刚点燃的烟在垃圾桶盖上挤灭，接着理了理领带，离开阅览室，向教学区走去。

　　今天早上，沈老师约谈了六班的一个学生。

　　该学生又高又壮，结实得像头熊。不过沈思归注意到他并不是因为他的体型，而是他那头叫人移不开视线的头发——少年不知道受哪来的压力影响，小小年纪头发已经稀疏得很凄惨，而且该少年还别出心裁地给自己染了一头鸡屎绿的发色。
　　那一头中长发，活像缺乏肥力的土地上艰难生存的病秧苗。

　　沈思归为了不伤这位同学的自尊，还特意在快上课的时候把他叫到走廊尽头说话——这个时间点一般鲜少还有学生在这边逗留。

　　“袁壮，袁同学。”沈思归直视着他，“最近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袁壮愣了愣，然后摇头：“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沈思归不知道从哪掏出个小镜子，在袁壮面前打开，不紧不慢地问：“你看看自己，像学生吗？”
　　袁壮没这个自觉，依然觉得自己很帅气，嘀咕道：“我觉得还挺像的。”

　　沈思归：“……”

　　“那老师觉得呢？”沈老师不爱训人，待人处事很温和，所以袁壮并不怎么紧张，一边说话还一边抖腿。

　　“我觉得像社会男青年，还是混的不怎么样的那种。”沈思归的语气依然很温和，但目光已经冷下来了，“我希望你遵守校规，把头发整好，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袁壮没看他眼睛，故而浑然不觉沈思归情绪上的变化，仍然不当一回事地敷衍：“最近学习忙，没时间。”
　　再说他是校长夫人的亲侄子，连年段长都管不了他的头发，沈思归能怎么不客气？

　　沈思归微微一笑：“那行，已经上课了，回去吧。”

　　袁壮大摇大摆地走了。

　　晚上7点15分。
　　沈思归不慌不忙地走进六班教室，班级倏然安静下来。

　　这位新来的班主任虽然常笑，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那笑其实是冷的。昨天到今天三节数学课上下来，有认真听的学生几乎都发现了，沈思归要是突然对某个人笑，那一准没好事。
　　轻则被叫上去做题，重则被言语讽刺。
　　是了，这位沈老师不体罚、不骂人，但是嘲讽功力一流，刀刀见血，痛到当事人晚上睡觉前还在为自己感到不耻。

　　沈老师在讲台上坐了十分钟，然后走下讲台巡视了一圈，发现一女同学正对着一道地理题犯难。沈思归扫了眼题目，突然勾了勾嘴角，找到了嘲讽人的机会。
　　“怎么？这道题不会做吗？”

　　正在认真看题的女学生吓了一跳，忙点了点头：“有点看不懂。”

　　“这不是很直观吗？”他的目光扫过后排，落在袁壮头上，“那位袁壮同学就是稀树大草原，你们年段长就是土地荒漠化。”

　　众学生愣了半秒，在听懂沈思归的意思后，纷纷哄笑起来。
　　袁壮同学在前排同学纷纷扭头投过来的目光中憋红了脸，特别是注意到那投过来的目光中有他特别在意的一个女孩的时候，袁壮觉得自己恨不得挖个洞，头朝下，钻到南极冰川底下。

　　通红的脸配上鸡屎绿发色，看上去姹紫嫣红的，很是灿烂。沈思归点到为止，不再深入嘲讽，他在唇前竖起食指：“嘘，别告诉你们年段长。”
　　学生们很配合地压低了笑声。

　　说完沈思归转身走向第一、二组之间的过道，他走到正趴着睡觉的于境身侧，然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后颈：“于境。”
　　于境猝然感觉到危险，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蓄着低气压，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咬人。

　　沈思归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他抬了抬度数很轻的金属框眼镜，嘴角含笑：“啧，起床气还挺大。于同学，现在是学习时间，困的话可以奖励你去操场跑二十圈。”

　　于境敛起方才泄露的戾气，沈思归的手，触感柔软冰凉……他的目光在沈思归的指尖上粘了一下，突然觉得后脊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不了。”

　　于境方才做了一个梦。
　　那是他刚被沈思归捡回去的时候，那时候的沈思归身高不过一米二，穿一件灰扑扑的小道袍，脸上是稚气未脱的婴儿肥，身上的肉又白又软，于境总忍不住往他身上缠。

　　不过小思归脾气挺差的，不像现在这样喜怒不形于色，于境一往他袖口钻，小思归就会皱眉，然后把他从袖子里拽出来，丢到笼子让他去追凤凰幼雏玩。

　　又过了几年，沈思归的师姐师吟月不知从哪带回来一只九尾妖狐，化形了就是个十几岁的雌雄莫辨的漂亮小男孩，和沈思归差不多同龄，经常粘着沈思归叫哥哥。
　　于境不高兴，看到沈思归带回来两份一模一样的芒果糖，一份给了他一份给了狐狸，他就更不高兴了，气的两个小龙角都冒烟。

　　趁沈思归去上学的时候，他把小狐妖逼到墙角，佯装凶狠道：“把糖给我！”

　　“可你不是也有一盒吗？为什么要抢我的，这是哥哥给我的……”小狐妖明明要比小于境高出大半截，可迫于真龙天生神力的威压，狐妖怎么也逃不出他那幼稚的阵法禁锢。

　　于境抬头，鼓着腮帮子插腰：“不准你叫他哥哥！他是我一个人的哥哥！那糖是哥哥送给我的，不是送给你的，这不是你家，你不准和我顶嘴。”
　　小狐妖反唇相讥道：“这也不是你家！沈哥哥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哥哥，这糖是他买给我的，我是不会……”

　　于境徒然发怒，他恨不得把沈思归活剥了再拆吞下肚，但因为知道这世上沈思归有且仅有一个，于境舍不得，要不然他早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而这只半途进来插一脚的狐妖却要来分一杯羹，凭什么？

　　“凭什么给你买？凭什么跟你玩？就凭你长了毛长了九条尾巴吗？”七岁的于境怒不可遏，差点控制不住扑过去要咬他，但还是克制住了。

　　小狐妖始终不肯把糖给他，于境急了就上手抢，小狐妖毕竟年长他好几岁，个高力气也大，逐渐将小于境推向了院子里的小池塘。

　　于境一侧头，发现自己已经逼近了池塘边缘，他灵机一动，突然使了个巧劲，重重一折小狐狸的手腕，同他换了个方向，接着抬起右腿一踹他膝盖，与此同时，于境一咬牙，把那盒芒果糖从小狐狸手中扯了出来。

　　“噗通”一声响，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小狐狸被吓出了原型，狐狸毛三两下沾满了水，头朝下，几只瘦长的蹄子在水中扑腾，看起来颇有几分喜感。

　　但于境没笑，他心虚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把糖果罐放到地上。纵身一跃跳进了水里，试图把小狐狸捞上来。
　　他毕竟是龙，小小年纪也识水性，但沾了水的狐狸实在太沉了，更何况这只还有九条长满毛的尾巴，于境甫一落水，小狐狸出于求生本能，立刻抱住了他，而小于境体力不够，又被他限制住了双手，于是只能和他一起往下沉。

　　小于境呛了好几口水，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眼前呼啸而过的全是沈思归的身影，但很奇怪的是，那里面不仅有小时候的沈思归，还有很多他没见过的他——那是长大长开了的沈思归，长发披散，眉目清晰，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既有痛苦，也有悲悯。
　　他眼微红，唇微张，对他说：“是我负你，我会拿命来偿。”
　　“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

　　这本该泯灭在时间洪流中的过往终于穿过了真伪重重的人间，重新被摆在了于境的眼前。
　　于境心口抽痛，窒息感紧缩着他的脖子，他听见谁的呼喊，随即眼前白光乍现，紧接着带来了漆黑一片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