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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54章 ...

  •   一个女孩坐在城墙上吹埙,哀婉而绵绵不绝,空灵又孤寂,似乎在诉说着那些尘封的往事,但仔细一听,又和寻常的埙声不太一样,没有寻常陶埙“以土为声”的厚重感,而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夜里听来更显诡异。
      若是凝神细看,可以看见女孩手上的埙也不是普通的陶埙玉埙竹埙,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惨白惨白的,黑夜中看来更是阴森。
      “欧欧欧……”突然传来的凄厉叫声打断了埙声,女孩稍微暂停了吹奏,却并没有去寻找叫声来源,她已经习惯了夜枭的叫声,刚准备再次吹埙时,有人来了。她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她知道是谁来了。
      来人在她身后停下了脚步,望着她,“徽音,你又来招魂了?”
      坐在城墙上的正是永安,她回头看着对方,微微一笑,“试试呗!”
      “如何?”
      永安微微摇头,“从未成功,三年了,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话里有显而易见的苦涩和无奈。
      永安抬起头来看着夜空,北境的夜空总是很美的,星星点点,她每次看见满天星辰就会想起一个人的眼睛,他的眼睛也像星空一样好看。
      听说人死后会化成天上的星辰,永安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程渊,你还好吗?三年了,为何你的魂魄从来没有回来过?连梦里也不曾见过?
      永安手里的埙不是普通的埙,是骨埙,又叫“鬼埙”,源自西域,不知是从西域哪国流传出来的,将中原的陶埙改成了用人骨做的骨埙。因其声音不似陶埙厚重朴拙,如撕开古籍,从历史中走出,反而加重了哀婉悲凄之意,西域的巫师就用这种乐器来进行所谓的“招魂”。
      所谓招魂便是传说能将死者的魂魄招来与吹埙者见面,永安并不相信这个,但或许是在绝望中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三年前她来到北境这座扶桑城时,正遇上有西域的客商到此,永安便从西域客商那里买下了这可以“招魂”的骨埙,又学会了西域的招魂曲。不论是否真能招回程渊的魂魄,永安都寄了万一的希望,经常晚上来到城墙上吹奏。
      扶桑是北境十二城中其一,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扶桑花多生于江南,但此地虽处北方,却不知何故,遍地扶桑花开,故以花为名,是谓扶桑。
      三年前永安在上京得知了程渊的死讯,昏睡了三日,醒来后去了程渊的墓地一场,并从程深手里拿走了程渊的盔甲和佩剑。回到昭阳殿后,她把自己关在昭阳殿了整整一个月,无人能劝说,也不知怎么劝说,因为她很正常,没有哭泣,也没有吵闹,只是呆呆望着那身盔甲和旁边的佩剑。
      又过去了三个月,众人都以为永安已经放下了,至少是表面上已经放下程渊了。可是没想到永安却上宣室殿主动请帅,自愿来扶桑城代替程渊镇守边关。宫里宫外掀起了轩然大波,昭宣帝坚持不允,永安却长跪殿外不起。最后无奈,昭宣帝遂同意永安的请求。而永安一来扶桑,就是三年,三年内只回了上京一次。
      至于永安的婚事,自然也就搁浅了。昭宣帝和皇后有再为她物色其他世家子弟,但永安一直躲在扶桑不回京,对于京中提及婚事的来信,她都一概置之不理。而三年里,罗文珏最先出嫁,去了蜀中。
      “三年前的今天,他就永远留在了那天,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永安望着远处,手里把玩着骨埙,“想着都三年了,他总该回来看看了吧,可是我还是等不到他。”
      “阿渊他知道你这样牵挂他,他在天上会高兴的。”来人是高煜,三年前永安自请来扶桑后,他二话不说也上书自愿戍守边关,昭宣帝便准了。三年来,除了贴身护卫的疾风,永安身边永远都是高煜。
      “天上?”永安轻轻一笑,笑里却无尽的孤寂和缠绵的思念,“但我不知道天上的星星哪个是他。真是狠心,连梦都不给我留一个。”
      高煜把手抬了起来,似乎想把手放在永安的肩上给她力气,却最终没有放上去,“你这样,他会难过的。”
      “难过?他才是那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我才应该难过的。”永安的声音很是平静,过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但不知是否是今天的日子太过特殊,面上还是默默滑下两行泪。
      “别这样。”高煜抬手想要帮她拭去泪水,永安却微微侧身,避开了。高煜只好放下了手,“徽音,你……”
      “回去吧!”永安迅速打断了高煜的话,转身下了城墙。
      永安知道高煜的意思,她也明白他的心思。已经三年了,永安又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为什么高煜心甘情愿来扶桑,也明白这三年中的每一场战斗,自己都能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
      昭宣帝和皇后见高煜对她死心塌地,两年前也动了撮合他们俩的心思,可是永安直接拒绝了。
      他和她,是朋友,也是战友,说高煜是永安最可靠的同伴也不为过。可是也仅限于此,多余的,永安给不起,无心也无力。

      回到自己房间,永安轻轻点上了一盏油灯,然后坐在床上,抱着双膝,看着油灯的光亮。
      大梁和匈奴之间的战争一直没有结束,自从伊勒德四年前假意与大梁议和退守阴山以北后,他便召集了之前留守在阴山北的匈奴大军,半年后卷土重来,又开始了和大梁的交战。
      程渊率领大梁士兵稳扎稳打了半年多,一次高煜的夜袭更是烧掉了匈奴五万人马的粮草,那次之后,伊勒德便又起了撤退之心,程渊就在那时率军追击伊勒德,想要一举灭了匈奴,不料不知何故,竟全军覆没。等高煜的后援赶去时,只看见了满地的尸身,只能先带回了程渊的遗体,扶柩回京。
      而因为程渊的死,永安在扶桑开始了和匈奴的持久战,誓不罢休。她收好了自己的情绪,对于匈奴的一次次挑衅,永远沉着应对,她在等着可以击败伊勒德的那一天。伊勒德,匈奴的现任单于,因为他,大梁这边已经遭受了无数次的暗害。但这几年,永安和高煜联手出击,已经令匈奴略显颓势,伊勒德显然也着急了,最近的两次战役居然露出了明显的破绽。
      三年来,除了刚得知程渊死讯的那几个月,剩下的日子,永安在人前都是正常的样子,一个正常的公主,一个正常的将领。镇守扶桑三年,成为了大梁人人敬重的永安公主。之前有位草原女英雄叫钟金哈屯【1】,大家都尊称她为三娘子,因永安也排行第三,所以匈奴也称她为“三娘子”,一时间三娘子的名号在其他西域各国也广为传播。
      三娘子,永安公主,萧徽音,永安坐在床上想着属于自己的名号。程渊,我把扶桑守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从来不回来看一眼?还有深儿,听说他在上京念书念的很好,武功也很好,你应该会高兴吧?高兴了,就回来看看,好吗?
      忽然,屋内像是起了一阵阴风,灯火灭了,又重新冒起了小小的光亮。永安有点惊讶,门窗关得好好的,风从哪里来的?
      若是常人,胆小一点的,怕是早已吓得跳起来了。永安以前也挺胆小的,但是程渊不在了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永安心中的惊讶被一丝喜悦代替了,她悠悠地看在灯火,轻声询问,“阿渊,是你吗?你听见我的曲子,所以回来找我了吗?”

      永安昏睡三天后醒来,等她醒来的时候,程渊的灵柩已经在高煜的护送下回京,并且下葬了。她本来不应该睡那么久的,可是昭宣帝怕她看见程渊的灵柩控制不了自己,所以叫太医施针让她昏睡,直到程渊被下葬为止。
      等她醒来,她只能看见坟墓和墓碑了。
      永安赶走了所有人,独自呆在寝殿整整一天一夜,不知道做了什么。
      次日一早,永安打开了房门,却见她精心装扮,一身嫁衣,嘴角含笑,眼中噙泪,出了宫门,直奔程渊墓地。
      永安独自在程渊墓前站了许久,低声说着他和她的过往。
      “你骗我,你说过你会来娶我的!”
      “你说过会护我一生平安的。”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还想再看看。”
      “我的伤都好了,你不想再抱抱我吗?”
      “这身好看吗?我自己还悄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绣了一朵栀子花。”
      “你不回来,我就不要你送我的簪子了!”
      “我还想再跟你去听一次戏,就听那种凡夫俗子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
      “你不是说我们以后携手御敌吗?”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你走之前答应我要回来给我过生辰的,你食言了,你这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一定会回来娶我的,现在我就穿着嫁衣等着你,你回来啊!程渊,你给我回来!我等着你娶我啊!程渊——回来!”
      但是没有人回答永安,也不会有人回答她,她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
      永安的嫁衣在阳光下如火,像是要灼烧起来了。又像是鲜血,永安仿佛能听见自己耳边的厮杀呐喊,她好像隐隐约约看见战场上的程渊在奋力杀敌,但最终倒在了她的面前。
      “不!”永安痛苦地叫着,右手想要去触碰程渊的手,但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渊一点点地消失,她什么也没能抓住。
      “徽音!徽音!”苏筠和高煜得知消息,两人赶来了,苏筠想要把跪在程渊墓碑前的永安扶起来,但永安一把推开了她。
      “程渊——”永安扑在墓碑上,右手一笔一划地顺着碑文滑动,大、梁、故、东、陵、侯、程、渊、之、墓,程渊的一生就在这简简单单的十个字里,而落款是程深的名字,没有永安。虽得赐婚,但未行大礼,永安依旧是萧家人。
      永安轻轻抚摸着墓碑,程渊,我想着我们能举案齐眉,白首到老的,你食言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真的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吗?
      苏筠凑到永安身边,轻轻说,“徽音,你别这样,程渊他能看见你,他看见你这样不会高兴的,他会担心的。起来吧,好吗?”
      “他能看见我?担心我?那他倒是出来啊!”永安闭上了眼睛,“他出来不论是安慰我,还是跟我吵都可以!只要他回来就好,回来啊!”
      “你这样……”苏筠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了,只能说,“他……不会回来了,但是他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样的……”
      “他不会回来了,你要振作,你难道要他枉死在北境?魂魄永远飘荡在北境吗?”高煜出声。
      永安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了,她看见高煜,只能记得他和程渊是一起去北境的,她轻轻笑着,腮边滑下泪水,“你说得这样轻松?他死了,不会回来了,为什么你当时不在?为什么你不能早一点赶过去?!”
      “徽音!你不要……”苏筠想要制止永安继续说下去,看起来永安已经把过错推到了高煜身上。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高煜看起来也失去了理智,眼角微微发红,“我应该早一点赶去支援的,可是我也没想到!我很后悔!我他妈也很后悔啊!他是我的兄弟啊!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后悔又有什么用!”永安吼道,“他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了,永远不会了……”永安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似乎已经累了,没有力气再去发泄争辩了。
      高煜看着永安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蹲下来,盯着永安,“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初带队的是我,死在那里的是我,回不来的也是我。如果是这样,不知道你会不会少一点难过,甚至不难过?或许再小小地念起我的好?”他的语气很是认真又很是难过,可是当时永安并没有发现。
      “高煜,你别说了。”苏筠想要拉走高煜。
      但高煜却留在原地,他把手放在额头上,似乎在艰难地想着什么,片刻又双手握住永安的肩膀,直视着永安,“如果这是我的错可以让你好受一点,那你对我发泄出来,不要憋着。你想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可以!你一直排斥着我们,一个人自己承受,我会……程渊他也不会高兴的,他会心痛的!”
      永安却没有力气挣开高煜的双手,她也不想再挣扎了,她只是喃喃念着,“我想要程渊,只想要程渊……”
      高煜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他松开了永安,走到一旁,背过身去。
      苏筠不知道该劝永安还是高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走向永安,还没等她碰到永安,永安就自己站了起来。
      永安用力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笑着说,“对不起,我的妆都花了,不好看了。今日过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呢!怎么能哭呢?大喜的日子是不能哭的,应该笑,是吗?”
      永安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情绪,笑了两下,端端正正站在坟前,苏筠看着觉得不对,叫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背过身去的高煜听见苏筠声音不对,连忙转过身来,正好看见永安认真缓慢地走到程渊墓碑旁,然后转过身来,一掀衣摆,跪在了墓碑旁,高煜不禁喊道,“你你这是想干嘛?”
      永安却没有理会两人,拿起却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苏筠说,“她这是准备……”
      “行礼大婚?”高煜接过苏筠的话头,两人内心犹如狂风呼啸,但看着永安认真严肃的样子,不知为何,谁也没有过去拦住永安。
      “拜天地。”永安口中说着,盈盈下拜,然后起身说,“没有祖宗,也没有高堂,只能我们互拜了。”说完又跪到墓碑前,对着墓碑下拜,边拜边说,“夫妻对拜。”
      永安脸上略微现出几抹笑意,又拿起准备好的酒,“没有合卺酒了,那便你先饮吧!”说完把酒杯里的酒倒进了身前的土里,然后又往酒杯里斟满酒,“你先喝了,我再喝,也算是勉强了。”然后一饮而尽,“礼成!”
      永安站了起来,轻轻说,“程渊,我想你会喜欢这身嫁衣的。”伫立良久,日落西山之时,永安转身离开了。

      四个月后,永安便来了扶桑,守着扶桑城,守着大梁,守着程渊曾经全力守护的信仰。
      永安走到油灯旁,小声说,“你终于舍得回来看一眼了,我想你,大家都很想你。你过得好吗?”
      不过还是像三年前一样,没有人回答她,也不会有人回答她。

      备注:
      【1】钟金哈屯是明代的一个蒙古草原女英雄,尊称“三娘子”。因为本文是架空的,所以会夹杂各个朝代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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