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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祸起萧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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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震怒,所有人都惶恐地站了起来。
穆徵也觉察出不对,只是身子还有些发僵,愣愣地望着凌玬没有反应。一旁的人见事不对,赶忙用力拽了拽穆徵,他这才一个踉跄,伏跪在地请罪道:“陛下,臣酒后失言,罪该万死!”
凌玬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慢慢踱至穆徵面前,顿了好一会儿。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鸟雀嘲哳,穆徵不敢抬头,只死盯着面前那片不大的阴影,却感觉分明有座山压在自己头顶上。穆徵的汗透出后背,酒一下子就醒了。
凌玬终于伸出手虚扶一下,淡淡笑道:“不必如此。一家人,说两句醉话,发几句牢骚,谈什么罪不罪的?”
穆徵这才扶了把膝盖爬起来,勉强扯出笑脸:“陛下宽宏,臣无地自容。”
凌玬归了位,示意众人入席自便,状似随意地调侃道,“舅舅一贯便是如此,在朕身上用的心不比旁人,自然格外着紧些。现在人年纪大了,倒越发孩子似的,还吃起丞相的醋来了!”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附和,这尴尬才算遮掩过去。
这顿饭吃得满心不是滋味,穆徵回到家,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幕僚江玫迎上来,一见他这模样心就是一沉:“侯爷这是……?”
穆徵解了外氅递给下人,一屁股坐下来重重喘着粗气,恨声道,“圣上现如今被这帮一味只会弄新鲜讨他欢心的小人撺掇的!都要六亲不认了!到底谁才是跟他一条心的?谁跟他还能亲得过我这个亲娘舅去!他可倒好……”
江玫忙掩上房门,低声打断他的牢骚:“侯爷!”
穆徵哼了一声,却也不再抱怨,转而长长叹了口气。
“究竟出了何事?”
穆徵一五一十将席间之事说了,江玫越听脸色越凝重,末了跌足急道:“侯爷,主上这是对您不满之至了!您怎还可如此大意?”
穆徵皱了皱眉,随即摆摆手道,“也就是话赶话顶上了,主上虽一时生气,但到底还是转圜过来了,想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江玫重重“嗐”了一声,“以今上的城府手腕,若当场发作出来,倒是气过也就过了。正因他明明恼怒万分却还硬生生压了下来,这才可怕!不信,在下为侯爷从头到尾理一理。”
穆徵听到此处心也揪住了,忙道:“长卿快说说。”
“主上想收回兵权久矣,原本高信不交,主上还忌惮三分,现如今一支左营大军、一支新军、一支羽林禁军,全捏在主上手里,那剩下的还有谁?戍边的边军随时调换不算,那就只有侯爷您掌管的右营了!主上说高信是聪明人,那言外之意究竟何人愚钝不能领会圣心?
“侯爷接连讽刺赵公子和谢国舅,都是主上如今心坎上的人,这也罢了。您对严崇就是再有天大的不满,又焉能直言新政之非?针对严崇还可当做私怨,针对新政那可就是直接打了主上的脸,他怎能不怒?侯爷啊,朝局如棋局,今上原本就是位不世出的高手……不是在下多嘴,今日您出的实在算‘昏着’。”
穆徵起初还有几分恐慌,听到后来脸色铁青,用力一拍案几道,“就算是我说错了话,他还真能为这个杀了我不成?”
江玫深深一叹,“侯爷莫说气话,话既已出也是覆水难收。现在的症结还是在于兵权,若是侯爷想要明哲保身,不妨也学学高信。”
穆徵攥紧了案角,半晌才咬着牙道,“不成!别的我不担心,我只怕这支虎符一旦交出去,转手就到了谢曦手里。谢曦再近,同皇上到底没有血缘之亲——话又说回来,就算是至亲又如何?我是亲身经过‘五王叛乱’的……万一谢曦哪天生了异心,连个回师救驾的余地都没了。”
江玫微微一笑,“侯爷不想退,那就只能进了。”
穆徵愣了一下,见他眼中泛着异光,突然间醒悟过来,大怒道:“你……胡说八道!我穆徵受先帝托孤,要是起这个心,天诛地灭!”略平了平气,瞪着江玫道,“这样的话出君之口入我之耳,以后再不许说了,否则休怪我不顾多年情分!”
江玫垂头称是,浑不在意地笑道,“侯爷想左了,玫明知侯爷的忠心,又岂敢动这样的妄念。在下的意思是,如果侯爷不肯交兵权,只怕主上与侯爷的心结难解,严崇等人更容易从中作梗……”
穆徵忍不住抢过话:“谁说不是呢!皇上是我亲外甥,甥舅之间哪儿来的仇怨?还不都是这一干新贵调唆的!”
“所以,于今之计唯有一招‘釜底抽薪’。”
“你是说……”穆徵略一思忖,皱着眉摇了摇头:“不成。今天我不过随口说了严崇一句,皇上都护的那样。之前为了他逼母下堂的事,皇上不惜跟御史打擂台,连名声都不要了!那么忤逆不孝……”
“忤逆不孝对皇上来说尚可忍耐,那么,大逆不道呢?”
穆徵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谋反?”
“是。严崇无论于小节上如何有亏,皇上都必会护着他,所以这些小打小闹伤不了筋骨。唯有谋反这桩事,纵然主上不能全信,却也再不能无所顾忌地袒护他了。”
“可他受皇上如此天恩,又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会谋反?”
“谋反不谋反的,得看证据。”江玫胸有成竹地一捋胡子,“听闻严崇最近又揽了一桩什么研制兵器的活儿,连匠作府都搬了一大半去。这府上有铁有甲的……还怕没有谋反的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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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凌玬在雍辽边境同辽左贤王议和,为稳住西陲战势,只能忍痛将雍国的优良武备抵予辽国。这一直是凌玬心头大患,如今国库渐丰,精研兵器之事自然也要提上日程了。
照说此事也用不着严崇过问,奈何凌玬太过上心,于严崇面前提过两三次少府办事不力,难堪国之重器——为此就连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常骅都跟着吃了挂落,近日侍君时凌玬动辄开口闭口“你们少府都干什么吃的”,常骅有一次实在忍不住顶了一句“臣是御府令,匠作府关臣何事”,惹得凌玬劈手赏了一耳光。
这么一来二去的,严崇实在不忍见皇上着急上火,他又是个从不怕事繁任重的人,索性将这事揽了下来。
凌玬高兴极了,私下聊天时还兴致勃勃地谈起初见的往事:“……茂修那时候同朕赛题,老博士问遍了经典仍分不出胜负,当时朕看着茂修气定神闲的样子就想,这人真正的学识,绝非这几部经典能试出来的。如今可不验明了?”
见皇帝兴致甚高,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严崇也不禁莞尔:“陛下过誉了,说到当初,那是臣不知天高地厚。改造兵器一事,臣也无十全把握,只是从古书中揣摩前人的原理,再加之今日战场所需,粗拟草图,至于具体能否完成,还得靠工匠们齐心协力。”
“有了图,还怕做不出来?”凌玬欣慰地拍拍他的手,“茂修之才,真是旷古难寻。朕想着,‘入相’怕都还委屈了你,等到时机成熟,还该‘出将’才是呢!”
严崇连忙躬身辞谢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非是臣敢推阻负恩,实在是臣如今已是风雨满身——常言道‘五大不在边’,臣若真如陛下所言,恐怕朝野悚切不宁。”
凌玬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朕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信得及你,就不会在意这些蜚短流长。”
严崇嘴唇微动,似还想说什么,却终究不曾说出口。
——说到底,他骨子里并不是个谦退君子,始终信奉人活一世,宁如烟花之绚烂于天,不求秋叶之宁静于地。
到了这一年冬天,试才制在同官城初行甚善,遂终于冲破阻挠,得以在全国推行。也是与此同时,严崇改进的机弩、镰枪等武器正式投入大批量铸造,率先配置了新军。
严崇的威望在雍国达到了巅峰,就连晋、楚等近邻听闻此人变法大成,都不禁有些侧目,接连遣使来到雍国,别的要求都没有,独独要求与严丞相一晤。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凌玬甚至已经做好了待来年开春新军初成便将这支精兵交与严崇统辖的打算。然而就在距年关不到十日的时候,杨颍向他呈上的奏报中赫然写着,少府全年的生铁、皮革账目无法对上:支出的总量去掉损耗,比成器足足多出了三成!
凌玬凭本能觉得这事不妙,最大可能是冲严崇来的,可是他又不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辗转反侧一夜,终于还是命周乾派人先暗中潜入严府探查了一番,确信严崇根本没有私藏兵甲,这才放心命廷尉立案。
谁知立案不到两日,立即有人匿名向廷尉署呈上了严崇私扣兵甲的详细证据,上面写明了藏器地点和经手之人。廷尉署派人一查,果真从那地方起出了大批兵甲——
那是严崇之弟严启的一处宅院,东西是他通过严崇爱妾贿通匠人运送出来的。廷尉署并未用刑,严启主动招认的清清楚楚,一口咬定是严崇授意,因为那妾室最得严崇欢心,她也明明白白说是她家相爷命她用这法子做下大事,以便日后万一事败好撇清关系。
这下无论严崇认与不认,人证物证都俱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