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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窗边的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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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宛如猩红的帷幕徐徐地从她的眼睛里拉开。锋利的流苏有些刮伤她的眼了,她抬起右手轻轻揉了下,左手依旧固执地托着望远镜。那台古旧的望远镜是她死去父亲的遗物,漆黑的镜筒永远象冰一样地寒冷。在她的记忆里,最寒冷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两件,一件是她父亲的尸体,另一件就是这台望远镜了。
她无论如何都会记得的。
她与望远镜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遥远的童年,某个寒冬的下午。她看见望远镜孤零零地躺在父亲书房的窗台上,忽然生出了怜香惜玉的情感。她搬来椅子,幼稚的身材勉强够到了窗台,然后虔诚地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
“好冰啊……”她惊讶道。
“因为它很寂寞。”不知何时父亲站在了身后。
“那不如送给我吧,我也很寂寞呢!”她转身拉着父亲的衣袖天真地要求着。
“你那么小,懂得什么叫寂寞?”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
“……我懂的,就好像公主缺少了王子,这就叫寂寞。”
那时父亲的眉毛忽然如月牙儿般高高地挑起,高到她甚至害怕眉毛们会冲破了脑门直冲云霄。然后父亲就笑了,他温柔地抱起她,
“为了我的小公主说了一句有趣的话,这个望远镜就送给你吧!”
她收下望远镜的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葬礼的那一天,亲戚们都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在脖子上挂着一只望远镜。叔叔蹲下身子,
“要给爸爸献花了,先拿下来好吗?”
她不肯,怎么也不肯。胡乱地哭泣着,小手固执地把望远镜护在胸前。
她就是那样古怪地,带着望远镜为父亲献花的。把白色的菊花放在父亲的脚跟,她感觉那具曾经熟悉的□□散发着摄人的寒气。她怕了,她的父亲永远都会是冰冰冷的了。她跌坐在地上,眼泪不住地砸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怜悯的或者事不关己的。她倔强地用望远镜遮住自己哭泣的脸。
二
十多年后,她和她的望远镜都已经苍老了。漂泊在这个炎凉的世界里,每当她累了倦了,就会举起望远镜眺望周围的风景。
“天天看,就不会看腻味了吗?”她的好友诺诺总是笑话她。
“如果看腻了风景,那就换一个家……”她悠悠地回答,这已经是她的习惯了。
她被流苏刮伤了眼睛的那一天,是她第四次搬家的日子。最初的几次诺诺还愿意来帮忙,搬多了,她就烦了。
“每次你搬家就把我当民工使唤,”诺诺在电话里抱怨着,“让我抱一大堆的东西,你自己就只知道捧着个望远镜……这次我可不上当了!”
“好啦,我知道错了,”她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收拾着东西,“你看这次你不在,我一个人傻呆呆地,还被窗帘的流苏刮伤了眼睛。”
“你活该,”对方哈哈一笑,“眼睛瞎了你就太平了,不会成天端个望远镜瞎看了吧!我说你成天看来看去的,到底在看什么?”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她也跟着轻轻地笑,思绪却有些惆怅着,“小时候爸爸告诉我,通过它可以看到王子哟……”
“那么高科技?那你现在快看看,是威廉还是哈里?”
那时,她正好把望远镜从纸板箱里取出来。她下意识地端到眼前,只是随便地朝着窗边晃了晃就看到了,他。
她着实被吓了一跳,那张无比严肃的脸突然被拉近到她的眼前,心悸,左手的手机就唐突地掉在了地板上。
等她再慌张地打过去时,诺诺的语气明显就带着火,
“干吗突然挂我电话?对我伤害真的很大!”
她只得赔笑着,“对不起啊……因为我看见了王子……”
三
也许是因为那个巧合,她对对楼的那个男子格外地上心了。她觉得无须对那男子的相貌做太多累赘的描述,因为她比较相信感觉。简单地说,她对威廉或者哈里都不曾有过兴趣,但是对他……啊,不说了,因为她忽然脸红了。
她给他起了个名字,可乐王子。象他那样外表成熟,即使在家里都穿着西装的男人,居然一次次地在她的视线里悠然地喝着可乐。
“这种碳酸的饮料哪里好喝了啊?”她一边端着望远镜,一边喃喃自语着。
可惜可乐王子是听不到她的忠告的,他往杯子里加了片柠檬,继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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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她加班到深夜两点。推开家门后,只有清冷的空气和一屋子的黑暗在欢迎她的归来。她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肚子咕咕地抗议了,她在厨房里寻找泡面填肚子,顺便把冰冷的双手捂在微微发烫的泡面纸杯上。可惜,只是越来越冷。
自己是无依无靠的,在这种时刻,她格外地怨恨上帝的不公平。
然而她突然心念一动,拉开了落地窗户的窗帘。锋利的流苏徐徐划过她的眼睛,她把自己的落泪全归咎在讨厌的流苏上。
她看见那个熟悉的房间里亮着灯火,温暖的橘红色,是足以杀死寂寞的颜色。她端起望远镜,可乐王子被包裹在层层的光晕里,托着腮,呆呆地看着窗外。
“嘿,为什么那么晚还不睡呢?”她自言自语着,“是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还是,你在担心我?”她卑微地幻想,自导自演着欢喜的爱情剧。
王子在她的视线里,竟若有似无地点着头。
“……早点睡吧!”她怜惜地说,“我已经平安地到家了……”
那简直是神赐予她的奇迹,王子仿佛听见她的话语般,居然立刻起身熄灭了灯。
她惊诧了,愣住了。随即跪在黑暗里,幸福地哭泣。
四
她越发固执地,延续着自己的白日梦。
“我说,你既然那么喜欢,不如大胆地去追啊?”诺诺在电话里总是口气轻飘飘。
“不要,”她断然拒绝了,“我只想要一个寄托,假的也无所谓。”
诺诺并不理解,她似乎可以看见诺诺歪眉斜眼的样子在对她冷嘲热讽,
“柏拉图?拜托,他死了几百年了!”
她摇了摇头,继续固执地告诉自己,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寄托。
在公司被老总炒鱿鱼的那一天,天上挂着讽刺的灿烂阳光。老总把她的设计仍得象雪花一样美丽,老总的声音也很有冬天的感觉,
“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即使到了那种场合,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谦卑地弯下身子,奉上一句廉价的,
“对不起……”
她对不起谁了?她并不清楚。从小到大,只要拼命地忍耐和拼命地说对不起,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的。即使是踩着她的头过去。
她不在乎啊,只要能生存下去。
双手冰冷地颤抖着,她把这全归咎于那副冰冷的望远镜。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后回到了家里。拉开窗帘,端起望远镜,她欣慰地看见可乐王子正悠闲地坐在阳台上喝可乐。
为什么他总是那么清闲呢?也许他真的是个王子吧,没有苛刻的上司,没有烦人的同事,没有焦头烂额的人际关系和总也通不过的设计稿!
她微微笑着遐想,却忽然僵住了。
那些东西,现在的她也不再拥有了。
五
她打电话向诺诺借钱时,眼睛依旧贪婪地粘在望远镜上。
“你没钱交房租了?”诺诺的怒吼化成一缕游丝,只是轻轻地抚过她的耳朵,“那是因为你被解雇了,还固执地住在那么好的公寓里!”
“我只是想对自己好一点……”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胡说,你就是为了对楼的那男的!”
“所以我才说,我只是希望对自己好一点啊……”
“你,你无药可救了!”诺诺发挥着狮吼功的十成功力,却依旧难以拒绝落难的朋友。
“……差多少?”诺诺终于怏怏地认输。
“五百就可以了。”
“好吧,什么时候要?”
“下个月六号之前吧。”
诺诺答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六
那天,她无所事事地在网上浏览招聘的信息。老实说她的学历不高能力不强,从小就不爱读书。小的时候,记得父亲曾经训斥过自己,
“现在不学习,长大了以后能做什么?”
那时的她象雏菊一样地天真,
“长大以后,公主自然就嫁给王子咯。”
可惜二十六岁了,她的王子只能是望远镜上的一抹幻想。
“今天,他又在做些什么呢?”她微笑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倒了杯可乐走到窗户边的沙发上。那沙发是她特地买的,很柔软,坐一天也不会累。她不敢告诉诺诺,这个沙发花了她五百块钱。
“啊……依旧穿着西装在喝可乐,这样可乐会更甜吗?”她已然忘记自己曾经批评过这种碳酸饮料了。
“啊,今天的西装是黑色的,和杯子的颜色好相称啊……”
“哦?今天竟然没加柠檬片,是因为用完了吗?……”
“呵呵……加冰块也一样好喝呢……”
“看上去,就象个王子一样……”
她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七
那天晚上,直到对窗的灯光灭了,她才怏怏地收起了望远镜。她忽然发现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映照在漆黑的镜筒上,十指辉映象一丛怒放的串铃花。于是心血来潮地打电话问诺诺,
“告诉我,串铃花的花语是什么?”
“这么冷僻的?不过也难不到我,”诺诺笑了笑,那厢却传来劈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是悲恋哟……不吉利呢,所以我喜欢的花是……”
她失落地挂上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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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见到了父亲。因为看见了父亲和蔼的笑容,所以她放心地哭泣了,声嘶力竭也没有关系。因为梦境是最安全的私人花园。
她抱着父亲的腰,就宛如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她哭诉着这些年自己的生活,感叹自己是狂风暴雨中的一颗尘埃,落到哪里都只能被人轻贱于脚下。
“你不是尘埃啊,你是我的公主……”父亲怜爱地抚着她的头发,“我唯一的遗憾,是来不及把我的小公主,亲手交付给属于她的王子。”
她听着,忽然就紧张了。她看见父亲老泪纵横地看着她,九泉之下,他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女儿能幸福。
“爸爸,我……”她艰难地张口,想要把可乐王子的故事告诉他。哪怕只是些虚幻的感情,她也希望父亲能够稍稍安心一些。女儿的未来,总算是系在一个梦想上的。
只可惜,她忽然就醒了。父亲的脸烟雾般融化在沉沉的暮色中。她于是起身,筋疲力尽。她正惊讶自己为何忽然会梦见了父亲,就看见那架望远镜安然地躺在自己的枕边。
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八
她依旧没有找到工作,确切地说是不想找。房租的钱已经向诺诺借好了,再给两个礼拜就可以去拿。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地清闲,清闲得只有她,她的王子,和他们杯子中的可乐。
有那么一次,她在楼底下的超市遇到了他。等待在收银机前,隔着三个吵闹的妇人,她看见他提了两大瓶可乐准备付账。她的心跳猛地强烈了,强烈到她甚至害怕他会听到,会扭过头来奇怪地看她。但如果那样的话也很好啊,起码他就认识她了。也许他会对她感兴趣的,也许他会看她很久很久,也许他会主动和她搭讪,也许她的未来就不一样了,也许……
“小姐?小姐?一共三十五块五毛钱!”收银小姐不悦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她赶紧埋头找起了钱包。
可惜了,根本就没有也许……
九
那一天,她独自去药房买药。
“老板,有没有可以涂冻疮的药膏?”
“有啊……小姐,你手上的冻疮怎么那么严重?”老板有些吃惊。
“啊,”她微笑了,“因为我家的望远镜,真的很冷……”
即使是刺骨地冷,她也不曾放下。
她越发地贪婪了,每天疯狂地自言自语着。同时扮演着公主和王子的角色。
“嘿,亲爱的,今天又喝可乐了?”
“对啊,而且穿了你认为很衬杯子的那件西装哟。”
“不考虑打领带吗?会更帅气的!”
“好啊,那就等着你为我挑选了。”
她真的偷偷地去为他选领带了。在男装店里她醉心糜烂地挑选着,眼角开出奇异的花朵。
要配那件西装,要衬杯子的颜色,最好和可乐的颜色都能相得益彰。她沉迷在自我欺骗的快乐中,旋转,晕眩,直到店员小姐殷勤地上前招呼她,
“为丈夫?还是为男朋友?”
她的笑容凝结了。仓皇地逃出了男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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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了。她不顾及自己游荡了一天无比疲倦的身体,着魔地打开了窗户,架起望远镜。却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
“爸爸,我是不是象一个疯子?”
没有人回答她。对窗的王子,忽然关上了灯。
十
一切,都应该做一个了断了。某天清晨,她流着眼泪对自己这么说。
她狠下心,把望远镜锁进了最底层的箱子里。拉上厚重的窗帘,天天在昏暗的房间里默数着滴答的时间。
她告诉自己,一分钟之内不准想他。
她告诉自己,一小时之内不准想他。
她告诉自己,一天之内不准想他。
她强迫自己生生剜去这块畸形的毒瘤,结果是自己疼得无以为负。
她忘记了吃饭,忘记了睡觉,忘记了自己正在忘记的一切。她常常在沉沉的昏迷中被腹部的绞痛惊醒,这才想起来,冰箱和自己的胃一样都已经空了好几天了。她起身,想找一些残渣的食物填填饥。在肮脏的饭碗里找到了半根火腿肠,她饥渴地撕咬着,撕咬着,忽然泪如雨下。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她看见自己面前的穿衣镜,里面映照着一张何等陌生的脸。
消瘦的,憔悴的,一捏就化成了一把尘埃。
“爸爸,这还是您的小公主吗?”她抽泣着问。
可惜,并没有人回答她。
十一
她终于在第六天里走出了阴影。当虚弱的身体甚至开始出现死亡的征兆时,她仿佛重新领悟了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起码不在于一个虚幻的男人啊。
她开始振作,积极地寻找工作,联系打工。每天出门面试前,都会用厚重的粉底埋葬自己心事重重的脸色,勾勒鲜艳而讨好的唇形,把自己淹没在窒息的社会里。你说她用繁忙麻痹自己?可能吧,反正当她颤抖着重新拉开窗帘后,没有看见窗边的王子,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最起码,要等她重新站起来。
哪怕他依旧是她心底的王子。
哪怕她依旧没有勇气重新取出那架望远镜。
十二
诺诺的电话是在房东太太的电话后五分钟打进来的。所以她对诺诺百般讨好,
“亲爱的诺诺,虽然隔着电话,但我知道你一定更漂亮了!”
“少废话!”诺诺的语气带着凶狠的笑意,“房东太太帮你上发条了吧。”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一小时后,XX咖啡馆见吧!我把钱给你!”诺诺叹息。
“XX咖啡馆?就在我家附近啊,十分钟就可以!”
“为了钱,你都变成飞毛腿了?话说回来我还没去过你的新家呢!”
“没问题,交了钱随你参观!”
她于是稍稍收拾了自己,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而出。却忽然,脚步就象被魔法钉住了般,停在了楼底下。
莫名的情愫又在身体里翻滚了。她看见可乐王子从对面的楼里出来,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西装,把脸埋在灿烂的阳光里。
她不可救药地,身心被撕扯,跟随着王子的背影进了一家咖啡馆。她看见王子亲热地招呼一位美丽的女郎,拥抱,接吻,进行着爱人间的甜蜜。
“啊呀,果真是十分钟呢!”诺诺看见了她,大大地挥手。
诺诺发现她失魂落魄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身边的男子,于是羞涩地笑了,
“还没有介绍过哟,这是我男朋友……这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别呆着啊,”诺诺把五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先坐下吧!”
她尴尬地,绝望地,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
“你男朋友真帅啊……”她的身子象躺在火里,随便找了个话题。
“喂,说你帅呢……”诺诺捅了捅男子的胸膛,哈哈而笑,“我这位朋友就住在附近哟,对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同一幢楼啊?”
“应该不是吧!”男子优雅地微笑,“我并不认识这位小姐。”
“嘿,人家都赞美你帅了,你就赏脸认识认识人家吧!”诺诺依旧笑得灿烂。
男子得意洋洋,伸手圈住了诺诺的脖子,
“帅是当然的……对了,告诉你们件新鲜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楼有个神经病女人就一直拿望远镜在看我。到后来甚至还搬了个沙发不停地看,有时候嘴巴里还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搞得我心里直发毛!真不知道那女人是脑子哪里出了问题,大概也是因为我太帅了吧……最近好点了,不太看了。她要是再敢偷看,小心我告她……诺诺,你怎么了?”
诺诺的脸色忽然阴沉了。
而至于她,至于她,至于她……………………
她只得低声地哭泣着,把脸埋葬在盛开着冻疮的双手。
十三
之后,她依旧过着寂寞的生活。
因为窗边的王子,不知死在了谁的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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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一度把这个归类在诡异短篇集里 因为偷窥是满~~那什么的事情 ~~~ 不过其实就是爱情故事吧 所以还是也放在这里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