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我的脑洞》雩渊

1、巫（一）

　　森城这一代的圣女鸢歌是个疯子，但她却是最完美的。

　　阮云卿想着自小以来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这般同他说过，心中存了多年的好奇再度不受控制的浮起。

　　伸手自一旁书架上拿下一个卷轴，又剪了一截灯芯将烛火挑亮，他方才无比郑重小心的，将那卷轴在桌案上徐徐铺展，借着昏黄暖光细细端详。

　　那是一幅画。

　　作画人笔触细腻柔润，将一名月下起舞的黑裙少女描绘的栩栩如生。

　　莹白玉足弓抬，脚踝上缚一串小小的银铃。她微微仰着头，面上覆着黑纱，瞧不见模样，层层晕染的色泽却显得画中人圣洁的仿佛在发光。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一个疯子吗？如今细想，她也不过是将那些个觊觎她的人喂给了蛊虫而已。

　　许是有些残忍，然她是数百年来唯一被圣蛊选中的人。南荒百部众多巫国，即便是国主，本也没资格染指她分毫，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岂不就是该死？

　　一道淡淡的影子倏然映上屋门，紧随而来的是笃笃的敲门声响。

　　阮云卿慌忙将卷轴卷起藏好，正襟扬声道：“什么事？”

　　门外那人并未进来，只出声劝道：“巫选大人，明日祭蛊，您还是早些睡吧。”

　　“……我知道了。”

　　阮云卿应了一声，见那人影直接离开，方才放松下来，将那幅画重新妥善收好，吹熄了灯火。抬手轻触脸上薄纱，他看着窗外黑沉的天色，心下升起些许忐忑。

　　明日，他又能否被选为‘巫’呢？如果不能，他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了。

　　毕竟，他的一切，都被按照‘巫’去决定与安排。他的举止，他的习性，甚至于……他的名字。

　　……

　　南荒广阔，中心聚耸众多奇山怪峰，号称十万大山，其中星罗散布无数大小部落巫国，尽皆以森城为首。只因所有的祭祀都出自这里，晓天理，知农事，以作为各部各国的引领。

　　祭祀们都有些独特而神秘的力量，而据说，这些力量都来自于蛊。所谓蛊，便是天地间所有毒虫异兽中，灵性最长者。而其中最顶级的存在，被尊称为圣蛊，由森城大祭司世代供奉。

　　圣蛊庇护着孱弱的人族，借予其力量，而相对的，它需要血食。数年一次的祭蛊便应需而生——从各部各国中挑选出适龄少女，再从其中筛选出一百个最纯净最美丽的处子，称为圣女，作为血食尽数供奉……直到，这一代的圣女出现。

　　鸢歌甚至不是南荒本族，而是流落至此的中原汉人，可偏偏，一向不愿挪动分毫的圣蛊，主动选择了她。

　　鸢歌尊贵又完美，但离不得森城一步，她自觉有些无聊。无聊便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不愿好好供奉圣蛊。于是本用于选出血食的祭蛊变了样子，需选出最博学又最合她心意的‘巫’，照料她——让她高兴。

　　森城坐落于十万大山的最中心，地势最高。参与祭蛊的各个部族簇拥各自培养的巫选，百川汇海般的聚拢而来，若从矗立城中心的祭祀塔顶向下看，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蚁群组成条条洪流，以最辛勤而恭勉的姿态爬过山阶。

　　鸢歌毫无形象的坐在塔顶，饶有兴致的观察着下面一群群搬家样的‘蚂蚁’，一只手搂着塔刹保持平衡，探出边沿的双脚不安分的半空中摆荡，晃得踝上银铃清泠泠的响。

　　她从未见过祭蛊时这般场景。因她来到这里，就是圣女，而有了她……便不需要祭蛊。

　　“圣女大人。”塔顶边缘探出一只由黑布包裹严密的手，冲着她轻轻招了招。

　　难得的兴致被打断，鸢歌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依然迅速翻身下了塔顶，柔若无骨的身子下折，从空处落进祭祀塔的顶层。还未等她看清周围，身前不远的一团黑影便倏然的矮了一截。

　　浑身以黑布层层缠缚，外面另罩一袭宽大黑袍。黑衣祭祀五体投地，沙哑刺耳有如金属刮擦的声音因这样的姿势而有了一分沉闷：“大祭司说，祭蛊的初轮即将结束，一会究竟定谁为‘巫’还需您亲自过目。”

　　森城中黑袍祭祀的地位只在圣女与大祭司之下，然他却更像只是一个传话的机器。没有催促，也没有重复，只这一句话后，他便纹丝不动的彷如雕塑。

　　鸢歌看了他一眼，无趣的撇了撇嘴，径自转身走向塔底。

　　这些主动留在森城中的祭祀终生不会出塔一步，外人前更是时刻不会露出身体的分毫，活的彷如永不得见天日的地鼠。

　　然越是这般，她便越想将他们拉出去晒太阳。因而毫无顾忌的去扒过他们的斗篷，想拆下他们缠身的布条看看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祭祀们的确不敢反抗，但她也只来得及揭下兜帽，便被大祭司匆忙赶来声色俱厉的制止。那是她从小至大为数不多被明确规定不可以做的事情。

　　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听不到了，黑衣祭祀方才慢吞吞的爬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一侧墙壁上的石门，贴靠于门边，头颅低垂。

　　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方圆几十步的祭祀塔顶层。整个森城的人，都遵守着至高无上的规矩——仅有在属于自己的地界生存的权利，越界者死。

　　……除了鸢歌。

　　祭祀塔外，柔暖的日光明澈，穿过层叠的树影将四周一切景物笼进一层斑驳的浅光。

　　森城实则很美，在粗犷神秘的蛮荒深山中独有一份精致秾丽，但却一片死寂。

　　鸢歌打了个呼哨，身后阴影中慢慢踱来一只黑豹，停靠在她脚边。她伸手抚摸，这豹子也只静静的立着，色泽浅淡的兽瞳毫无神采。

　　翻身跨坐上去，细白的手指在黑豹眼前点出一个方向，看着两侧景物逐渐倒退，鸢歌仰头看天，脸上笑意无声的扩大，弥散淡淡的讽。

　　死寂的城，死寂的生物，仿佛这天地一隅早被遗忘，而她被困在其中。

　　黑豹四踢蹬踏，不知疲倦也无可休止，因而不过片刻功夫便穿过近半座城，喧闹人声渐起。从未听过这般声响的鸢歌一时间竟有些不能适应。

　　两名最低级的白衣祭祀静默守着城门，门外挤挤挨挨探来无数人或好奇或紧张的目光，死死盯着门内一处高台——所有巫选此刻皆在台上。

　　鸢歌微微挑眉，从内侧靠近高台，台下一名白衣祭祀快步走来，跪伏于地，语声干涩生硬道：“初轮已经结束，圣女大人稍待片刻，最优秀的十名巫选即将由黑衣大人们评判挑出。”

　　“起来。”鸢歌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越过白衣祭祀走向高台。

　　台上数百巫选顶着日光站了近两个时辰，已然有些头昏脑涨，更别说之前还各自作答了一份森城祭祀们所出的刁钻题目。

　　阮云卿想着自己交上的答案中约摸□□成都该是正确的，心中的忐忑不安便消了几分。果不其然，数百选十的初轮结束后，他是能留在这台上的十人之一……接下来，便是要由圣女大人来亲自挑选。

　　细微的铃声随风入耳，那声音清脆，却与寻常金铁之声不同，琤琮清雅，更似是巫籍中曾述，那些中原女子爱佩的环佩碰撞之响。

　　乍然想到什么，十名巫选尽皆站直了身体，目光移向台边。

　　据传，圣女大人的标志，便是一种奇异的铃声。

　　阮云卿想着自己那幅画，少女脚踝上那串纤细的铃，月下起舞的姿态，有些神思恍惚，目光却胶着在铃声传来的方向。

　　鸢歌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一排十个人，七男三女，相貌衣着各不相同，然第一眼会注意到的却是阮云卿。

　　无他，一身类似中原衣式的月白长衫，黑发束冠的少年郎实是这些人中最出挑的一个。尽管他面上覆着轻薄白纱遮了大半面容，但那越过薄纱上沿看过来的双眸却是清润柔和，眼底一抹亮色波光浮动，如盛月辉。

　　眉目如画，般般入致或许便是如此。

　　鸢歌径自走到他面前，盯着那双澄澈琥珀色的瞳，隔着面上黑纱都能让人察觉到她的严肃。

　　阮云卿被她盯得紧张，却不敢妄动，一双眼不由微微瞠大，对着她漆黑似染墨的眼，不自主的将之印刻进心口。反应过后却是连忙的垂了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只盯着她映在地上的暗影。

　　那影子颤了颤，转而离他远去，阮云卿心中一紧，有了一分失落。

　　只怕，自己不会被选中了。

　　鸢歌围着这几人转了两圈，最终依然停在了阮云卿面前。

　　因为他好看。

　　少年微微垂首，眼帘轻阖，干净又真实。同这死寂的城，一点也不相配。

　　况且……她好似知道他是哪个了。

　　鸢歌忽的抬手，想将他遮面的纱扯下来，阮云卿却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两个人顿时都僵在了原地。

　　半晌，在阮云卿越发扩散开的忐忑不安中，鸢歌却倏然一声轻笑，随手隔了衣袖握住他的手腕转身便走。

　　“我遮面，你也遮面，便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