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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鱼影(上) ...

  •   它曾经在长江中畅游了1.3亿年,现在也将灭绝于此。——题记。

      夜幕下的江面闪耀着熠熠光泽,间或浓重的鱼影水面下游曳。
      浅滩礁石后匍匐着一个身影,背着鱼篮慢慢地靠近江面,他从篮子里拿出一条小鱼,用尽全力朝江面抛去。
      一条将近三四米的巨鱼从江面跃起,体长梭形如剑,猛地衔鱼而落。
      远处,在离江面几百公里外,有一座中潭岛孤悬江中,岛形宛若一条逆流而上的洄游大鱼,一座灯火通明的养殖场占据了整个岛的大半。
      工厂里,一个年近五十的穿着蓝衣工作服的男子跪倒在垃圾桶边,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几乎忘了呼吸。
      “这么吃惊吗?”身后的男人冷冰冰地问。
      蓝衣男子猛地回头,他激动地指着那桶,声嘶力竭地喊,“六千条啊!六千条子二代就这么死了!你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文质彬彬的男人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什么时候你有资格来指责我了?你别忘了,十年前你因为外债逃跑时,你的繁育保护基地死了三头一代,那可是比这些珍贵的多,毕竟一代比子二代的‘体质’更好,遗传多样性更丰富。当时要不是我收留了你,给你工作,你现在早就待在监狱里了。”
      “这么多年了,你不过是在利用我的技术经验,这债,我也总该还清了!”
      “哦?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报警!我要上报农业部、上报长渔办!坐牢就坐牢!”说着男人激动的摸着上下,摸出一个手机,“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冯记者!”
      男人冰冷地朝做了个手势。
      一声闷瑟的枪响,蓝衣男子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汩汩地流出,他怒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朝后倒进了垃圾桶。
      “……老板,尸体怎么处理?”
      眼镜男耸耸肩,“和那六千条子二代一起埋了,把这里打扫一下,”他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几个小时就有贵客来参观了。”
      “是。”
      江边天空鱼肚渐白,已有零星的货船和运砂船在江面游行,岸边,整整齐齐的停着数十艘渔船。
      新农渔村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渔民村,世世代代以打渔为生,现在正是为期四个月的禁渔期,渔民们每天无所事事,起的也晚。
      一个身影轻手轻脚的打开门,刚想踏进去就听到旁边一声笑,“去哪儿了?”
      年轻的张鲔身态黝黑消瘦,红的脸更发黑了,低声道,“关你屁事。”
      周渔穿着背心靠在墙边,白晃晃的膀子瘦弱却强韧,清秀脸庞挂着欠揍的笑容。
      “怎么不管我事,你姥姥让我好好看着你,你这大半夜的一天天都不在,她难道不担心?”
      “我姥姥起了?”张鲔紧张地问。
      “老人家总是起的早,你再不进去,你姥姥估摸着要报警了。”
      他匆忙推门而进,喊着“姥姥”就跑进去了。
      周渔笑笑,朝远处的江面看去,神情凝重。

      工厂内。
      陆离正听洪董嘴干舌燥解说着,他看向百亩多的养殖池,一条条鱼形游曳其中。
      远处打桩声隐约可闻,间或几条体呈纺锤形的中华鲟惊吓跳跃而起,头尖吻长,口前有须,体覆骨鳞,又跃入水中。
      洪董总结道,“陆总,要不是资金还有缺口,这买卖我是打算自己做的,这个岛四面环海,远处又是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这里开发旅游资源,是只赚不亏啊。”
      “洪董公司资金实力雄厚,对方到底提出多少,搬迁这么一个养殖基地,还需要引我入资?”
      “陆先生有所不知,”一位穿着白色长褂的随行人员突然开口道,“中华鲟是长江特有珍稀物种、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目前全国中华鲟的人工增殖放流,现有人工保存的子一代亲本个体总量不足1000尾,”他顿了顿,“但是,一半以上在我们这儿。”
      “我不听这些,”陆离说,“给我个数字。”
      张董擦着汗忙说,“袁博士的意思是这些鱼真的很‘珍贵’……”
      “数字。”
      袁博士说,“公司现有中华鲟亲体和幼体资源保护价值总计5亿元。”
      “所以?——”
      张董为难地说,“陆总,您还没有决定入资前,我不能和你说——”
      “一个亿。”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远处走过来,签好秘书迎上去的文件,便将眼镜折叠放进口袋里,“对不起我迟到了。”他上前和陆离握了握手,“我是兴洋中华鲟养殖公司的CEO,方洋。我们到会议室谈吧,这里风大。”
      装饰雍容高档的会议室里,陆离甫一落座,方洋便将一份资料滑了过去,“这是我们公司提出的搬迁方案。包括土地估值、附属物、经营性损失、活体搬迁费用,总计1个亿。”
      陆离瞥了一眼尴尬笑着的洪董,“怪不得,洪董手上的流动资金确实不够,”陆离话锋一转,“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中华鲟’只是你们借机抬高要价的筹码。”
      “既然中华鲟已经可以人工繁育,一条鱼生几万条、十几万条,那么,这批鱼保护的价值到底有多大?人工养殖的中华鲟还是保护动物吗?”他提出疑问。
      “当然,”回答的是袁博士,“中华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无论是野生种群,还是人工饲养、繁育个体,都是国家资源。”他扶了下眼镜,“人工繁殖中华鲟目前还存在一些技术难题,不是每一次繁育都能成功,投入巨大。”
      “而且中华鲟的商业价值也不容小觑。”方洋补充道。
      “怎么说?”陆离若有所思,“据我所知,国家尚未开放对中华鲟的商业利用。”
      “中华鲟是高蛋白、多脂肪性鱼类。其鱼皮可制革,鱼卵可制酱,鱼胆可入药,鱼肉、鱼肠、鱼膘、鱼骨等均是上等佳肴,鳔和脊索可制作鱼胶。”方洋兴致勃勃,“现在人工增殖放流中华鲟,是作为战略上的考虑,但万一哪一天国家放开了呢?谁能对这样潜在的商业价值视而不见?”
      陆离思索了一下,“我需要考虑一下。”
      “这当然,我们也不是现在要您做决定。”洪董忙说,“不过万事也都有个期限,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最多再等你这点时间。”
      陆离看着张董伸出的一个手指,“1个季度?”
      “1个月!”
      陆离若有所思地看着洪董得意洋洋转椅的模样,突然一笑,“好,一个月后我给你答复。”
      众人将陆离送至厂门口,他乘上车,从前座的反光镜里定定地看着那些人,方洋正搁着洪董肩膀有说有笑地返回厂中。
      “陆总,需要开始准备协议文件吗?”坐在前座的助理问道。
      “先等等”,他微微转头,看着远处正在动工的高耸脚手架若有所思,“你尽快把兴洋中华鲟养殖公司附近的情况做个调研。”
      “好。”

      新农渔村。
      在一块矗立岸边的礁石后,张鲔将绳索放开,赤着脚将船推向江中,刚推动到一半,背心后面就被拎了起来。
      他回头,看到一脸似笑非笑的周渔,他啐了一口口水,周渔偏了一下头,手松开了。
      张鲔被放下后,透过周渔肩膀,他看到了一脸愠怒的村里的长辈们。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禁渔期要四个月,七月份才能下去捕鱼。”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江就在旁边,凭什么不能下去捞?”
      “捞捞捞,这江里哪里还有鱼,睁大你的眼睛看看”
      “怎么没有,我又不贪心,捞几条就上来!”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我去找你姥姥,让她管你!”
      “别找我姥姥,她病了,躺床上呢,我不下海捕鱼,拿什么给她补营养,”张鲔涨红了脸,声音有点呜咽,“又不准捕鱼,又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工作,哪里来的钱过日子?!”
      十六岁孩子的愤怒让在场的长辈无言以对。
      “渔政部门不是给生活补贴和燃油补贴了吗,每个月几千还不够你花?”有人出声斥责。
      旁边一人小声对他说,“他爸才是渔民,三年前出村打工去了,没补贴。他妈跑了。”
      巡护队里为首的二叔叹了一口气,“你有困难就和我们说,都是一个村的,我们又不会袖手旁观。”他指挥着旁边的人,“阿立,去家里把那几条腌鱼送到张姥姥家去,再拿点粮食、猪肉、面条。”旁边一个人说着“好”就跑走了。
      二叔转过头,生气地对张鲔说,“但一码归一码,你这私自下去捕鱼,让我们的脸往哪搁?我们是江豚协助巡护队啊,这传出去不是监守自盗吗?”
      张鲔低着头,倔强得不说话。
      二叔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轻声拍拍周渔的肩膀,“你年纪和他最近,帮我劝劝他。”说着挥挥手,“兄弟们,干活去了。”说着人群慢慢散了。
      周渔插着口袋,穿着拖鞋,晃悠悠地来到丢着石块的孩子旁边。
      “你二叔也是为你好,你这私自下去捕鱼,会被抓进去的。”周渔吓唬他,“还好我们发现的早,否则我怎么跟你姥姥交代。”
      张鲔咬着唇说,“不行,我还是得下去捕鱼。”
      “你姥姥那不是有照应了吗。”
      “不是,”孩子支支吾吾,“还有其他事……”
      周渔眯着眼看了一会,宛然一笑,“是关于晚上那条大鱼的事吗?”
      张鲔讶然,起身推了周渔一下,“你跟踪我?!”
      周渔朝后一坐,哈哈大笑,他调侃道,“就你那个三脚猫的捕鱼功夫,那条鱼还缺你这点口粮?”
      张鲔脸红,“那不管,我养的,我得负责。”
      周渔拍拍他的肩膀,“它不用喂,它是最凶猛的一种肉食鱼,饿不死。”
      “你知道它是什么鱼?”张鲔的眼睛亮闪闪的。
      “当然,不光我知道,只要是有经验的渔夫,都知道它是什么鱼,”周渔突然神情郑重,握着张鲔肩膀的手也不觉得使上力气,“但是——不要和任何人说关于这条鱼的任何事情。”
      张鲔疑惑地点头,“那当然,那是我的鱼,被别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乖乖,”周渔在张洪泽的脑门上大大的亲了一口。
      “呸呸呸,”张鲔像鱼一样的跃起来,涨红了脸,“周渔你这个,这个——我走了。”轻声说了句,他鼓着脸颊一溜烟地跑了。
      周渔看着孩子慢慢地走远,笑意渐消,他站起身来,看着远处码头上渐渐驶近的一条船,船头立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正从远处冷冷地看着渔村。

      “——这可是位大人物,要好好招待。”
      村长大力地拍着周渔肩膀,然后按着他的头轻声说,“给我打听打听,这位贵客来我们新农渔村干啥的,是不是有什么投资啥的。”
      周渔躲避着村长的唾沫,“村长你自己问自己招待不就行了,再不然,村里也有民宿啊,干吗非要睡到我们那边去。”
      “你以为我不想啊,他自己提出的要你招待!”村长瞪圆双眼喊道,看到“贵客”正看着他,又转头客气说,“周渔这小子激灵,大概三个月前来我们村加入了巡护队,借住在张鲔他们家。这,他们家条件有点……你真的不考虑住我这?我这房间多的是,又大又舒适。”
      陆离喝了一口茶,皱眉说,“我的助理就麻烦你了,我有事要问那边那个‘周渔’。”
      “哦哦哦,”村长见陆离不松口,也就作罢。
      夕阳西下,江边被染上了一层红霜似的色彩,回张家的路上,周渔蜷缩着肩膀,插着裤袋,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穿着西装鞋的陆离非常不悦,走到一半说,“喂。前面的。休息会。”
      “你自己休息。”周渔小声说。
      “你到底叫什么。”
      “我叫周渔。”
      “骗子。你就不怕我和你的村长告状,把你的事全盘托出,你看他们还会收留你吗。”
      “别别别,老板。”周渔闷着头回头,走到陆离跟前,理直气壮地说,“我可是有正经事要做。”
      陆离环视周围,“这么穷的渔村,难道有什么珍宝让你惦记。”
      “没有,老板,”周渔讨好地说,“这能有什么,不就一条江和一些鱼嘛。”
      陆离不发一言审视般地看着周渔,好像要从那脸上看出两个窟窿来。周渔被看的不好意思了,心虚的继续低头前行。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边走边回头问陆离,“老板来这个偏僻渔村干嘛?难道这里也有什么珍宝吸引你?”
      陆离哼了一声,边走边说,“是不是珍宝还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废铜烂铁。”
      周渔瞥了他一眼,“你果然是为了确定什么才来这里的吧。”
      陆离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隐在斜晖雾中的那座孤岛,“那里。”
      周渔抿紧嘴巴。
      回到院里,张鲔正在给姥姥煮鱼片粥,听到动静喊道,“周渔你怎么才回来,今天算你运气好有口福,有鱼汤。”他擦擦手,把锅子上的鱼汤端到院子桌上,看到周渔旁边还站着一个陌生人,愣了一下。
      “发什么愣啊,放桌上,有客人。”周渔忙上前端住盆子怕洒了,一边招呼着陆离坐下,“你运气好,难得可以吃次鱼。”
      陆离挑了挑眉毛。
      张鲔在被背心上擦擦手,不满地说,“搞什么。”
      “什么搞什么,”周渔笑嘻嘻转头对陆离说,“陆总,这伙食费——”
      陆离青筋一跳,“给。”
      周渔掀开锅子,一条只剩骨架一点肉的鲫鱼睁着惨白的眼睛看着他们。
      “吃啊吃啊,不用客气。”周渔招呼。
      陆离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但他看着那残羹冷炙实在没有胃口,拿出一根烟正要吸,被周渔劝,“喂,这里有老人孩子呢。”
      陆离捏着烟都变形了。
      周渔哈哈大笑,趿拉着拖鞋跑进屋里,给他下了一碗面,放到桌上,挑着眉说“爱吃不吃”。
      张鲔给姥姥喂完了粥,也来到院子里,看到那两个人都不喝汤,也不客气,端起汤碗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吃完嘴角一抹白色鱼痕,他舔了舔,“真鲜。”
      “这鱼鲜?你是没吃过鲥鱼,那叫一个‘水中珍品’,鱼身银白,肥嫩鲜美,爽口不腻,好吃得没魂儿。”周渔夸张地说。
      “啥鱼?”
      “野生鲥鱼,和刀鱼、河豚,并称为‘长江三鲜’,现在市面上的那都是养殖鱼了,不一样!”
      陆离实在饿得不行,边听他们瞎聊边动筷吃了几口鱼汤面,此时手机传来震动。
      “长江里没有了吗?”
      “哪里还有,影子都看不到。”周渔飞快地就着鱼汤扒了两口饭,“不光是这几种,四大家鱼青鱼、草鱼、鲢鱼、鳙鱼都急剧下降,以前两人高的网下去,一潮水下去就能有几十斤鱼上来,现在你去捞捞看,一个月打到的鱼比不上2000年之前的一天。”
      “所以才不让我们捕鱼了吗,”张洪泽嘟嚷,“但我们就吃这口饭,不捕鱼,能干什么?而且这长江里鱼没了,也不是我们的责任吧。”
      周渔无奈傻笑。
      陆离看着助理发来的文件,又走到远处打了几个电话,神色严肃而恭敬。
      吃完了饭,孩子和老人早早睡了。陆离坐在院子里,喝着助理送过来的茶点,抽着烟,眯着眼看着远处那座黑黝黝的岛,和那照亮天边的刺眼的工地上的光。
      周渔半夜上厕所看到院子里的人,不情愿地上前搭话,“还不睡。”
      陆离熄灭烟,起身回房。
      周渔看着他的背影,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开口,“你决定了?你没有听到吗,那个岛上发出的哀嚎声,都快把我的耳膜震破了。”
      陆离顿了一下脚步,哼笑一声,回头看周渔,那夜色的里表情冷峻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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