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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屋顶 ...

  •   后来小明渐渐爱上了屋顶的感觉。
      屋顶的视野十分宽阔,本派周边的景致尽收眼底。近可以看院子里被修剪得像小笼包一样的灌木,远可以眺望大江,还有大江后面,天尽头起伏的山色。
      天气晴丽时,小明会记起“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在书塾当学生时描红描过无数遍的字,描到麻木,描到纸上的字越看越奇怪,越看越不像字,更不用说连起来去体会它的意思。同理可证“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越脍炙人口,越珠玉蒙尘。一个悖论。
      天色晦暗时,小明会想到“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首诗描绘的情景倒很熟悉,小明小时候就懂得。不同之处只在想象诗中的情境时,有时代入客人的视角,有时代入主人的视角,有时代入狗的视角。
      在屋顶上观过无数个晨昏寒暑,小明渐渐培养出了一种宏大的胸襟,体会出不能因为天气好或不好而影响自己的心境。小明继续绞尽脑汁用屋顶上的三天给这个感悟总结成了两句话,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八个原本不相干的字第一次组合成句时,小明心中一荡,热泪盈眶,直道从此跻身古仁人之列。
      一道被罚站的同伴虽然经常更换,但换来换去总是那几个。小明琢磨出惊天八字的这一天,蹲在旁边无聊地编狗尾巴草的还是那个说话要潇洒的同门。
      小明暗自沉醉了一会儿,忍不住创作成功的喜悦:
      “哎,”
      同门:“说。”
      小明:“你可曾听过一种说法,有的人生来有宿慧?”
      同门:“你指的莫不是你自己?”
      小明:“……”
      同门揪着编了一半的草狗,把头伏进臂弯里,翻了个白眼。
      小明:“其实我想说,就在今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同门:“嗯。”
      小明:“曾几何时,天气好的时候,你的心情仿佛也很好;天气不好的时候,你的心情仿佛也不好;直到有一天,你忽然觉醒了,于是你开始思考。”
      半只小草狗在风中瑟瑟。小明将它从同门的手中取下:“老子曾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人,和刍狗,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同门仍伏着头。
      “就是思考。因为人能够思考,所以人是有力量的。如果人不会思考,那么他和这根被你随意扭曲的狗尾巴草有什么不同?虽然,人有时也无法改变被扭曲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一根会思考的狗尾巴草。”
      同门把头抬起来:“有点意思。所以你思考出了什么?”
      小明手持狗尾巴草,望着同门的眼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我思考人生以来悟出的第一个道理,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将来若有人要撰写《小明学案》,此语必列为语录第一条。你是第一个听到它的人。为了载入史册,此刻我有必要请教一下你的尊姓大名。说来惭愧,我们共患难了这么多次,却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同门:“我的名字稍后再说。——你们这一届已经不学《岳阳楼记》了吗?”
      屋顶上的氛围一时十分尴尬。
      半晌,整个天地间只有院子里树篱下后勤师父散养的母鸡发出的“咕咕”声。
      小明终于艰难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
      同门点点头:“有宿慧。”
      小明:“恳请你放过这个梗。”
      同门:“一年三百六十日,日复一日,味同嚼蜡,难得有印象深刻的事。”并在小明握紧双拳之前抢救出了那半只草狗。
      小明反不握拳了:“一年三百五十九日都保持着高水准的智商,也实在累极了。是需要一天来放松一下。”
      同门略吃惊:“……你是我见过最二皮脸的人。”
      小明:“承让。我叫小明。”
      同门:“……”
      小明继续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这个小明,可以理解为带着一只狗从甲地走到乙地、一边放水一边拔浴缸塞子、把鸡和兔子关在同一只笼子里数脚的小明,也可以是《诗经小雅》里的《小明》。”
      同门叹口气:“你若定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叫苌楚。《桧风隰有苌楚》的苌楚。都说女诗经男楚辞,我爹娘和令尊令堂却皆用诗经起名字,不知何故。”
      小明:“一个代号而已。你看我字‘无咎’,却还不是处处得咎。”
      同门:“所以说小孩的名字起贱些好养。”
      小明:“现在也来不及了。”
      同门:“什么时候都不晚,二狗子。”
      小明:“……二愣子。”
      同门笑起来。认识这么久,小明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同……如今再叫你同门也不合适。‘小苌’和‘小楚’,你选一个。”
      同门:“小楚吧。”
      屋顶上的氛围一时十分融洽。
      小明:“所以你为什么被罚站?”
      小楚:“你看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排高高的落叶树。落叶树叶子已经落尽了,透过它们的枝丫,能看到一个“刷刷”移动着的身影。那身影在扫地。地是镂空砖铺地。
      小明叹道:“我一直觉得这种地很难扫。”
      小楚叹道:“每天赶在早课前扫完,每天下午管事师父来检查。地上落一根枯枝扣月钱五文,一片落叶扣七文,不属于树、泥和砖的其他异物扣十文。小明,我们来理性地讨论这个问题:中间大半天工夫,我是不是管不了几时刮风几时下雨,哪个路人随手扔垃圾?”
      小明:“说来对不住你,我也随手扔过垃圾。”
      小楚恨恨瞅一眼:“你对不起的不止是我。”
      小明惭愧并心怀侥幸地低下头。他虽然动辄得咎,却还没被安排过扫地。管事师父待的是个清水衙门,日常灰色收入全靠带着执念检查卫生并以此为由剥削月钱。
      小楚拍拍膝头:“我也想过,既然管事师父吹毛求疵,我是不是可以做到让他挑不出毛病,比方每隔半个时辰去重新扫一遍?”
      他望向远方:“有一天我真的这么做了。那一天,管事师父直到傍晚时分才来,但他没能揪出我一分一毫的错处。
      “那一天我保住了我的月钱。但那一天,我除了扫地,什么都没有做。
      “每天被揪住毛病扣月钱的时候,我生活的目标很明确,很强烈,就是明天可以不必再被扣,或者扣得少一些。但当我实现了我的目标,我发现一个接一个的明天都那么没意义。如果我还扫地,如果管事师父仍然找不到他的良心,我的一生也许将在这种疲于应付和无谓消耗中过去。
      “第二天我跟管事师父说我不想再扫地。管事师父说:‘小楚,你怎么能这样?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也不扫我也不扫,地谁来扫?你也不做我也不做,事谁来做?你不扫地你要做什么?你连地都扫不好你还能做什么?’”
      “我打定主意一言不发,不知道过了多久,管事师父也说累了,最后总结说:‘要么扣半年月钱以示惩戒,你自己去找一个接班的。要么你自己去找一个接班的,扣半年月钱以示惩戒。两条路,你自己选。除此以外,别想撂挑子。’”
      屋顶上的天光暗下来,暗下来。暮色渐渐笼罩了大地。院子里的身影从这里扫到那里,又刷刷地扫了回来。这当儿停了下来,似乎正拄着扫帚歇息。
      小明:“所以那个人是你找的?”
      小楚:“我没有去找人。”
      小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松。
      “我回去想了一宿,我找不到人。我也不会去找这个人。要扣月钱便扣。我总归还是本派的弟子,饿不死。既然饿不死,总有办法。”
      小明:“小楚。”
      “说。”
      “你其实不用再学什么侠客指南。”
      “谬赞,我差得远。真的侠客,敢于面对可能饿死的困境。”
      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小明看着它渐渐融入无边夜色:“走吧。今日份罚站结束了。”
      小楚:“走吧。”
      一整天,脚终于踏到严实的地面。到本派一月有余,到今天他也才有了种真实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今天有了个朋友。
      小楚第二个下来,扶着梯子低声道:“小明,我们的交情只在屋顶上。”
      小明闻言转过头,暮色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什么?”
      “到了地面,我们互不相识。”
      小楚快步消失在黑暗中。小明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参不透这两句话。他只无意识地算了算下次他俩再同时被罚上屋顶的概率有多少,以及意识到小楚其实到最后也没说他究竟为什么被罚站。
      小明亦转身走进深秋的夜晚。厨房暖暖的灯火在前面,他这才感到饿。
      小丫头杵在厨房外墙的转角。他走过。停步。回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
      “面壁。”
      “怎么?”
      “我今天打扰了大师姐三次。”
      “一日三访。”小明说:“我昨天去了三次,一次也没见……”
      他的目光落在小丫头旁边倚着墙的大扫帚上。
      “……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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