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宴》妙歌

1、第一章

　　林燕瑛第一次见到傅裕桓，是在江家大少爷成亲的那天。

　　那日是正月初六，江府可谓是锣鼓喧天，吹鼓手在江府门口奏乐，各家宾客在门口等候新娘子的到来，包括小孩子们。林燕瑛带着表妹白宛宜站在门口看热闹时，看见了不远处的江世和，便喊了他一声。

　　江世和在听到林燕瑛的招呼后走过来，他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一个男孩跟随他一起。那个男孩与江世和一般高，内穿素兰色长袍袄外加深褐色带毛马褂，头上顶圆的瓜皮帽，看起来温温雅雅，十分乖巧。

　　“这位是……？”林燕瑛示意江世和介绍他的同伴。

　　“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傅裕桓，城里有名的得月堂药铺就是他家开的。”江世和说。

　　“傅玉环？就是唐代杨贵妃的那个‘玉环’吗？”说罢，林燕瑛笑起来，白宛宜也跟着笑。

　　“不是！”傅裕桓的脸红成了红苹果，“是富裕的‘裕’！‘桓’是……”傅裕桓一时竟想不到如何描述这个字。

　　“哪个？”林燕瑛接他的话问。

　　傅裕桓想到一个办法，指示林燕瑛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林燕瑛乖乖伸出小手。

　　傅裕桓伸出食指，在林燕瑛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写：“是这个‘桓’字……”

　　在傅裕桓的手指触碰到掌心的那一刻，林燕瑛的内心颤了一下，掌心上如一只一只小蚂蚁在爬，痒酥酥的，她屏住呼吸，细细地感受那一份温暖。

　　“就是这个字。”傅裕桓写完了。

　　摊开的掌心渐渐聚拢，林燕瑛眼珠子一转，顷刻又张开：“我没看清楚，你再写一遍。”

　　傅裕桓又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划。

　　“我还是没看清楚，你再写一遍。”

　　傻乎乎的裕桓又在她的掌心上比划了一遍。

　　“我还是没看清楚。”林燕瑛笑嘻嘻地伸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傅裕桓生气地叉腰：“那就算了！”

　　“哦！我知道了！因为我们是对立站着的，你所写的字在我眼里是一个倒着的字，所以我看不清楚，应该这样……”林燕瑛索性站在傅裕桓的旁边，再次伸出她的手。

　　这时傅裕桓才意识过来，自己竟然在一位姑娘的手上不停地写写画画！而且这位姑娘的手还是那么娇小可爱。此时此刻这位小姐挨着自己那般近，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十分清晰。

　　想到此，傅裕桓害羞地往旁边走了两步，耷拉着头说：“就是木字旁加上亘古奇闻的‘亘’的那个桓。”

　　林燕瑛觉得这个男孩越发地可爱了，笑得合不拢嘴。

　　“傅裕桓，我记住你了。”

　　傅裕桓抬起头，声音温柔：“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燕瑛。燕子的‘燕’，东晋庾阐《涉江赋》里‘金沙逐波而吐瑛’的那个‘瑛’。”

　　“哦，就是‘神瑛侍者’的那个‘瑛’字吧。”傅裕桓说。

　　林燕瑛点头：“你也看过《石头记》吗？”

　　还未等傅裕桓回答，江世和在旁咳嗽了两声。

　　“是不是把我和这位小姐晾在一边太久时间了？”江世和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宛宜说道。

　　白宛宜抵挡不住江世和热情的目光，害羞地低下了头。她在心里默默同意这句话语。

　　林燕瑛这才意识过来还没有向这两位男士介绍自己身旁的这位美丽女士，对白宛宜道歉后便向面前两位男士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妹，白宛宜。‘宛若惊鸿’的‘宛’，‘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宜’。”

　　“果然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文采斐然，诗句信口拈来，佩服佩服，”江世和夸赞道，随后目光再次落到白宛宜身上，“想必宛宜姑娘也是如此吧。”

　　躲开江世和那灼热的目光，白宛宜羞涩道：“跟表姐相比，我差远了。”

　　林燕瑛向白宛宜介绍江世和：“这位是江家二少爷。”

　　“久仰大名。”白宛宜向江世和行礼。

　　江世和立马扶她起来说，“请起请起，甭客气。”

　　这时，不远处传来喜气洋洋的唢呐、锣鼓那喜奏乐声，想必是新郎接新娘回来了。四人抬头望去，只见江大少爷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的笑容，路人和亲友们向他表示祝贺，他坐在马上一一作揖回礼。

　　“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林燕瑛问。

　　“不是哪家的小姐，是我们过世的老太太内侄的女儿，姓郭名九珍，家里不怎么富裕，从小就攀了亲，现在是到了年龄便娶过来罢了。”江世和回答道。

　　林燕瑛若有所思。轿子落下，新娘子从轿子上走下来时，林燕瑛看见了那一双脚，不由得在内心惊呼。

　　那是一双秀气小巧的三寸金莲，可以说达到了精湛绝伦的地步——纤瘦、周正、浑圆、整齐，向脚尖处渐渐地尖细下来，线条和谐匀称。

　　再看自己的脚，完全比不上那双小脚精美，因为父亲受过梁启超“天足论”的影响，再加上自身不愿受那苦痛，所以至今仍是扁平形的天足。再看看身边白宛宜的脚，她也是裹了小脚的，她那裹过布的小脚也甚是好看，但只能算“银莲”，比不上这位新娘子的袖珍、精美。

　　新娘子的美也不全在她的脚上，她整个身段都越发体现出她的美。她的个子不高，但上半身珠圆玉润，丰满充盈，下半身臀部丰腴，臀部以下的腿又能渐渐尖细，再配上一双三寸金莲，简直是一个比例和谐的花瓶儿。

　　林燕瑛一直仔细观赏着新娘子的身段，而白宛宜关注的与她有所不同。

　　白宛宜注意到新娘子的吉服，外批杂色祥云花样的绒毛披肩，内穿的是绣了一对荷花的红绸褂子，下面穿着一件海蓝色缎子百褶裙，看起来价格不菲。

　　她羡慕这位新娘子，能够嫁给江家是多么幸福啊，江家老爷是北京有名握有枪杆子的官，与袁世凯都有来往，如果能够嫁给江家，只怕是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新娘子紧跟江大少爷的身后迈进了大门，宾客们随之而入。望着这对新人的背影，白宛宜不小心将真心话说出了口：“真羡慕。”

　　这句话被江世和听见了，“羡慕他们吗？”

　　竟然被人听见了，白宛宜羞红了脸，没有答话。

　　“赶明儿我也能为你办这样的喜事。”江世和看着她的眼睛。

　　白宛宜被这句话惊呆了，紧紧与江世和对视了三秒钟，大呼：“你说什么呢！”带着一脸绯色仓皇地跑到林燕瑛身边。

　　江世和在一旁笑弯了腰。

　　渐行渐远，江世和突然朝着她们的背影大喊一声：

　　“我是认真的！”

　　二人回头，因为距离过远，不知道这句话江世和是看着谁说的，面面相觑，进而继续跟随着新娘走去。

　　众宾客跟随着新郎与新娘走进江家的厅堂，只见江家老爷和太太齐坐在高堂之上，注视两位新人。

　　礼官在一旁敬重地宣道：

　　一拜天地！

　　新人毕恭毕敬。

　　二拜高堂！

　　新人为父母端茶。

　　夫妻对拜！

　　新人举案齐眉。

　　将新娘送入洞房！

　　新娘被两位丫鬟掺进洞房，众宾客散去，各在各的酒席位置上享受美食。林燕瑛和白宛宜在一张桌子上坐着，江世和带着傅裕桓刚要在白宛宜身边坐下，便被江大少爷叫走了，留下傅裕桓一人。林燕瑛趁着母亲不注意，和白宛宜换了个位置，挨着傅裕桓。

　　新郎江大少爷拿着酒壶，和弟弟世和一起一杯一杯地倒酒敬一桌桌的宾客。弟弟还小，便以茶代酒。

　　“恭喜江大少爷喜结良缘！”

　　“祝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百年好合！”

　　林燕瑛和傅裕桓没话找话：“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己亥年。”

　　“哦，这么说比我大一岁了。”

　　“你是庚午年出生？”

　　“嗯哪。”

　　“那一年很乱的，八国联军和义和团都进入了北京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义和团不是正义的组织吗？”

　　傅裕桓摇头，“不，义和团和八国联军一样在北京城行凶作恶，只不过是打着救国救民的幌子。他们不仅杀害洋人，还杀害说英语的中国人。你说，中国人学英语就该被杀吗？义和团那批人太鲁莽了，还迷信。”

　　“怎么个迷信法？”

　　“听说义和团的人有一个神坛，他们会在上面点上蜡烛，嘴里念着自以为是的法术语言。然后突然神态有异，说是神仙附体了，两眼发直，瞪得又圆又大。接着他们挥舞大刀，往自己的肚皮上狂砍，然后给大家展示自己没有受伤。”傅裕桓在说这段描述时，手舞足蹈，绘声绘色，那表情描绘得极像，把林燕瑛逗乐了。

　　“还有一个故事，听说义和团的人把一个洋行的抢了，一个人拿了一瓶子香水当酒喝，喝下去之后脸立马变得煞白，倒在地上乱喊乱叫，说是喝下洋药中了毒！”

　　林燕瑛听罢哈哈大笑。

　　“那群义和团的人还把电话砸烂，把电线也割断了，他们以为那电话是妖魔地雷，装在那儿要炸死他们！”

　　林燕瑛笑得捧腹。

　　白宛宜呆呆地看着他们俩问：“你们在讲什么？”

　　傅裕桓刚想说明，林燕瑛打岔道：“几个笑话。”接着她小声告诉傅裕桓，“不能告诉她我们在笑什么，因为她的爸爸就是认为洋药是毒的人。”

　　傅裕桓明白了，接着讲义和团的故事：“还有个义和团的人抓住了一个外国女人的模型，扯下衣裳后就把这个赤身裸体的模型扛在肩上满街走……”

　　白宛宜一听到“赤身裸体”四个字，立马把头撇过去了。她不懂像表姐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为什么喜欢听这种下三滥的诨语。

　　傅裕桓注意到了白宛宜的动静，便没有继续讲。林燕瑛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傅裕桓说。

　　“哦——原来义和团是这样的一群人。”林燕瑛恍然大悟。

　　傅裕桓换了一个话题：“你出生时北京城时局动荡，你们家是怎么渡过来的？”

　　林燕瑛说道：“听说是在八国联军和义和团的人快要攻过来的时候，我父母举家逃至开封，然后再从开封到达汉口的。由于祖上积德，我们家在汉口还有一个当铺和茶行，所以不愁吃穿，日子还过得舒坦。听我父亲说，他们在路上还遭遇过拿着枪的义和团，还曾收留过难民。你们家呢？”

　　“我们家那时还没在北京，我们家祖籍是杭州，刚好是趁着北京一片狼藉时才到这里开了一家药铺。”傅裕桓道。

　　“原来如此。那关于义和团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药铺旁边是德顺洋行，就是当年被义和团砸了的那家，他们老板跟我们家关系不错，我就是从那儿听来的。”

　　“这些故事都太有意思了，突然很想去那里看看呢。”林燕瑛说。

　　“可以啊，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

　　听罢，林燕瑛眼前一亮，说道：“好啊！一言为定！”

　　傅裕桓点头。

　　这时，江世和结束了敬酒礼节，走过来发现几个人坐的位置变得不一样了：“哎！你们……”他无奈地在傅裕桓旁边坐下，嘟囔道：“都不给我接近的机会。”

　　“接近什么？”傅裕桓问。

　　江世和没搭话，眼神向白宛宜的方向瞟了一下示意。

　　傅裕桓和林燕瑛都看懂了这个眼神，两人偷偷地笑。

　　只有独自在看另一边风景的白宛宜仍被蒙在鼓里。

　　白宛宜突然扭头刚想说点什么，却自然而然地对上了江世和一直注视着的双眼。她又想起了先前江世和对她说的浑话便又转过头去。

　　正好这时白宛宜身边的人走开了，江世和立马坐到白宛宜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白小姐，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白宛宜急了，娇嗔地对林燕瑛说：“姐！你看他……”

　　林燕瑛笑道：“江少爷不过想表达张生对崔莺莺的那种‘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的感情罢了！”

　　“姐，你……你也逗趣我！”

　　“你认为自己是崔莺莺，还是红娘？”

　　白宛宜呆不下去了，“不理你们了。姨父和姨母人去哪儿了？我要找他们去。”

　　白宛宜说的姨父与姨母指的是林燕瑛的父母，林家是北京一带有名的豪门巨贾，老家为湖北汉口，老一辈人在汉口、武昌、开封、北京有当铺、茶行，万贯家财留给林燕瑛的父亲后，其父用这些财产承办汉阳铁厂和江南制造局等实业，累为巨富。林家在北京买下一座王爷的府邸，每到清明节时会回到汉口祭祖。

　　白宛宜的母亲是林母的亲妹妹，父亲为林家在北京的当铺的主管，因为两家隔得不远，所以白宛宜经常和林燕瑛在一起玩。听说富贾林家与北京有名的拿枪杆子的江家来往密切，今日见林燕瑛与江世和看起来并不陌生，恐怕果真如此。

　　为何说江家是拿枪杆子的，江家老爷曾受袁世凯指令镇压义和团运动，功名显赫的他几年前官至江北提督，不过后来不知何原因于辞职退隐于北京，沉迷于道家玄学，还创办了庄子学社。

　　江老爷退隐的原因，兴许与江家的大少爷有关。传言江大少爷江世钊几年前奔赴日本加入了某个造反组织，甚至在四年前不远千里奔赴湖南参加暴动。江大少爷的目标与其父截然相反，这种南辕北辙的争斗势必会造成两败俱伤，为了保儿和自保，江老爷选择退隐江湖。这是林燕瑛偷偷告诉白宛宜的。腊月二十八她刚到林家的那晚她们捂着被子彻夜长谈，瑛表姐兴奋地跟她讲了很多事，还说她从报纸上看过新闻，政府在去年三月还重申了预备立宪，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所谓暴动便不再算是“暴动”了。

　　“那算什么呢？”白宛宜不太理解林燕瑛所说的含义。

　　“‘起义’。”

　　白宛宜捂上表姐的嘴巴。

　　正回忆着往事时，白宛宜正巧看见了姨父姨母。他们避开其他人，和江家老爷太太一起坐着喝闲茶。姨父姨母待她很好，平日里没有太多规矩，自然而然关系就亲切起来了，所以当她第一眼看到他们时，便开心地大喊了一声，浑然不顾及正与姨父姨母聊天的江家人。

　　林家老爷和太太见到白宛宜，亲切地招呼她过去。江太太询问林太太得知这是林太太的姨甥女。

　　“瑛儿呢？怎么没见她与你一起？”林太太问白宛宜。

　　“表姐在酒桌那边与江二少爷他们在一块儿呢。”白宛宜道。

　　林太太问江太太：“敢问令府二郎为何年出生？”

　　“光绪二十四年。”

　　“好巧，只比我们家瑛儿年龄大两岁。”林太太露出笑容。

　　“是吗？那也好，年龄相仿的孩子更有话聊，给他们多点相处的机会。”江老爷一脸欣慰。

　　林太太吩咐站在一旁的老妈子带白宛宜回家。

　　稀里糊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白宛宜更加想不通大人们所说的话的含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