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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需要 ...

  •   1.
      “……十万。”陶波依旧低着头,略长的卷曲发丝从耳边的缝隙中垂下来。他感到脑袋像是击鼓一样的闷响,只觉得头晕。郑宏手里拿着的搪瓷杯子带着指尖颤抖起来,不知是不是吓的(或是因为狂喜?),虚汗缓慢爬在他的脸上,窃取他的皮肤。这下无论如何郑宏都无权拒绝了。陶波用泪水与苦痛铸成的请求显得卑微而诚恳;而十万元钱也的确是个吸引人的数字(对他来说,毕竟他需要这笔钱。谁不需要钱呢)。或多或少的理由并不足以成为那样悲愤的原因,然而陶波给予了扭曲的爱将一切变得不可理喻起来,这场噩梦抓住了黑夜,正缓慢地呈现在郑宏面前。
      郑宏走在路上,眼中盛满了灰暗的光。他想起母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美得毫无用处。”自己曾经想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逃跑了,可他最终没有。他活下来了,在一个静默无声的家庭中(在这个除了争吵与碎裂声音的他的童年里,一切都显得安静而沉默。)他们总是责怪自己:你为什么要长得如此娘气?可他生来就如同女孩儿一般精致。他们还要说:你为什么总是像女孩儿一样打扮?这时候,郑宏只能沉默着脱下对他来说过大的母亲的高跟鞋,以稚嫩的身躯承受这些刺耳的逼问。
      在度过了坎坷的少年时期,他终究是褪下了女性化的装扮,将这些带着忧伤记忆的快乐隐埋心底。他在初入社会后他便很快找到了女友,恋爱、结婚、生子。郑宏发誓不会再如父亲一般殴打自己的恋人。他做到了。可他从来无法在一个岗位上长久地工作,屡次的失败就好像注定了他败北的人生。郑宏深知哭喊无用,也就只能在恋人面前展露笑颜(即使他满身伤痕)。温柔的同时将利刃收起,尖锐却永远指向自己这边。他无法理解也不能理解。将自己装进写有五十年保质期的罐头里他才会确定自己的思想将永不发霉。被删除的记忆:口角、推搡、举刀、鲜红、分离、藏匿。他知道道德无疑是人性中一次严重的□□,可所有人都依此而活。道德是必须品,道德是义务,道德是基于你的理解基础上不做一切有关于违背正确的事。道德,道德,道德。他在心中默念三遍这个自己几乎已经快要不认识的词。
      连法律都约束不了的暴行,道德还会有用吗?……郑宏只有无奈地笑笑。他人所不信的都会成为谎言,他人所不现的都会成为掩饰,他人所不屑的都会成为死寂。他只有一遍遍地拨弄手指,撕开伤口,反复体验那无休止的疼痛,这冰冷的世界才会让他体会到他仿佛还活着。黑白的世界里鲜艳的人总是让人羡慕,就连惨白的闪光灯也忍不住为其倾慕。而自己始终只会是那个停留在十五岁的孩子,那个偷穿妈妈的高跟鞋也要在镜子里美美地走一圈的漂亮男孩。一生都将毫无光彩,只有抓住黑夜以肘做枕,以尘土为被。
      郑宏依旧走在街上。
      2.
      郑宏走在街上,看见年幼的孩子揣着一张满分的卷子走过,脸上洋溢着不自觉露出的笑容。他想起年幼时的次次失败,暴力与失望。九十八分的卷子,母亲看见分数脸色一暗。果不其然地他被甩了一巴掌,疼痛在他脸上烧着,他沉默了。直到后来他才清楚沉默才是回应一切的最好方式,哪怕是目睹犯罪过程,哪怕是被强行逼问。(他怎么有办法不难过?这一切仿佛都是天注定的)他看着母亲像是被风吹皱的脸色,又笑得恍如隔世。这次母亲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就往前走了。直到她走到郑宏看不见的地方去,他才意识到,母亲说的那个词是丧门星。
      他沉默地看看自己白皙的手腕,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也许他将永远地沉默下去,可他仅仅是停止了呼吸,直到本能驱使郑宏再度张开鼻翼。沉重的呼吸,碎裂的自我。等他走到海崖附近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可能是被风吹的,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海崖是陶懿睿跳下去的那个海崖,因为这起殉情,警方已经在崖边拦上了明黄色的警戒线。警方的调查进度郑宏并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他们前头,否则十万将沉入水底,与这两具尸体一同腐烂。
      他站在崖边,竟突然也有了一种想要跳下去的欲望。但他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隔着隔离带向下望。美丽的暗礁,被淹没的尸骨。水潮涌动着,并不发出声响,而是无声地哀鸣,发出充满苦痛的尖叫。暗礁像是为暴力所臣服的女子,安静地在丈夫浓烈扭曲的爱里溺亡。
      郑宏呆愣在崖边,咽了咽口中的唾液,(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吗?)他尝试去理解缘由,(他并不相信这仅仅是巧合。)海风吹得他有些发抖,他的脸被吹得皱成了一团。浪声随着水波拍打在岸上,拍打在暗礁的坚强、美丽、勇敢的躯体上。苍老、衰弱的陶究竟为何而死?当真是殉情吗?这一切还未曾得知。由石头堆砌的崖并不平坦,郑宏怀着一种犹如幼时踩井盖的奇异感思索,很快他的一切顾虑都被打消了,陶是殉情而死,为爱而死(多么伟大的情感!)。积了灰的指甲一下下敲打着廉价裤子的布料,他深吸一口气,满是清凉的海风。风要透过鼻腔麻痹他的大脑,他呼吸着死者呼吸过的空气,站在死者死去的崖边。他脑中贫乏的词汇量已经不足以补全他的情感了。宇宙、死亡、猩红、哭泣、性窒息、疼痛、独角兽、光滑、抓住黑夜、太阳的骨髓。他幻想着陶的精神科医师走过海,海边的花开着,她跳下去,没有声音。
      3.
      光很安静地泼进来,将陶懿睿的头发蒙上一层棕金色,(就像是发光的神女像一般。)严思齐只是远远看着她,尽管只能看见个轮廓,可他已然心满意足。陶的肩膀短而圆,像一段极缓的坡,平坦着平坦着便陡然落下去了。带着天然卷曲的发丝淹没了她那张小羊似的圆脸,她的视线紧盯在手中的那本《为何而活》上。只能看见她隐约拿着那方帕子擦着不知是汗水或是眼泪,温和而又轻柔的动作让他联想到闪光的月球。(就像是在由戒指联想到套在戒指里的细长手指那样自然。)太阳、太阳、太阳。默念三遍。闪耀的太阳。她美得那样惊心动魄,就像是太阳一般让人焦虑流汗。
      严思齐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摊肉。一摊牛排或是猪肉糜?随便什么,他只是感觉他不再是自己了,而是一摊行走的肉,他没有思想,终日在麻木中过活。而解决这一切的是陶懿睿,她吸引他的目光,让他暂时注意不到眼前的烂事,哪怕是腐烂的自己。(这大概是另一种自我催眠的烂招,但他毫无办法。因为他的父亲只是个烂人,一个渣滓,社会底层的垃圾,而母亲也不干不净。他们每日都为吃穿用度发愁,严思齐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持活着。可他能如何呢?他没有办法。这一切都是被逼无奈不是吗?)他悻悻地移开目光,他思考的太多了。呼吸,呼吸,保持呼吸。他不能停止思考就像是不能停止呼吸那样。它们显然同等重要,没有思想的肉就只能永远是肉,而他是人。
      深呼吸,永远不要忘了保持呼吸。严思齐理理手中的作业,厚重却一字未动。苍白的如同她的体温。冰冷的太阳,熄灭的太阳。美丽又危险。陶的形象在他脑中爆炸,所有的像素碎片组成一个个新的陶,天啊,他心中有无数个陶。柔软的,白如象牙的陶懿睿,他的洛丽塔,他不为人所知的洛。(可转念间他却发现一个致命的事实,她甚至不属于他。这样的事实无疑要再一次悲惨地将他扼杀,她的美丽,她的残忍,她的不确定性。一切。都要扼杀掉他。)
      他想要离开了。去外面。离开这个死去的地方。去天台。那里仍有鲜活的生命存在。他需要鲜活的年轻。保持温和。保持疼痛。保持活着。直到一切卸下伪装,卸下防备,他要用身上的棱角将这些圆滑的东西们杀死。杀死这些不存在的死去的肉。想到这里他莫名地只想干呕。像是被空气扼住了咽喉,折断脖颈。他在沉默中呼吸,在呼吸中沉默。银白色的宇宙中盛放着的欲望将他裹入一场弥天大谎中,而这一切他只能选择隐瞒,造假直到死去。直到自己也成为毫无思想的肉。届时将无人在意他的生死,无人在意他的过去,他只会是一摊肉糜。
      4.
      美丽与强大总是伴随着孤独。
      严思齐又看见那个女孩了,细长且温和的眉眼低垂着,夏日的美好组成一瓣瓣蓝色花朵印在她的裙子上。他注意到误打误撞相对的视线,只好沉默着低下头去。陶的长袖难免让人在意,夏天里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以眼神逼问她为何。(这也许就是后来陶并没有质问他的原因。)沉默的袖口里装满了淤青的皮肤,她只有以此掩盖。高领长袖的上衣锁住了她的躯体,却锁不住她的灵魂。对视的一秒她仿佛不再是陶懿睿,不再是陶波的女儿,而仅仅是一块下落的丑陋陨石。挽起耳边的发丝,她笑得很开心,眼角弯弯的,嘴开始张合,却没有言语。(事实上她有太多想说的话了,这些词句汇成一个小小的宇宙,化作一个庞大的茧,将她淹没其中。她要溺死在这些苦痛的词汇里了。)
      事实上严思齐知道陶的名字,他曾经在房间里无数次练习读出她的名字,直到他能够自然地仿佛在母胎中就知晓她的的名字一般;陶——懿——睿,舌尖抵着上颚,唇瓣分开,——陶。牙齿闭合,——懿。嘴唇嘟起再闭合,——睿。陶懿睿。一个明亮又好听的名字。抚摸一截断掉的指甲就像是抚摸她的皮肤,光滑如塑料膜一般。光总是在其光滑的表面上流动。陶温和的眼眸在严思齐看来总是带着些苦痛与深不可测,而其中还有着隐藏的危险。(如果她想要,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自己的一切以双手奉上。)严思齐就像是那只想要扑入火中的飞蛾,可透明的玻璃隔挡在他们之间,他只能够远远地望着,望着那团他所渴望的白焰。他只能溺在阴暗里看光。他呼吸着,也仅仅是呼吸着,并无言语。
      房间的隔音并不好,陶懿睿隐约能听见隔壁夫妻□□的喘息夹杂着一句句脏话。一声接着一声,浪潮一般。陶只觉得一阵阵想吐。突然声音戛然而止了,啊的声音被突然静止,陶才怔怔地反应过来:原来是在放片。仔细一想,隔壁哪有什么新婚夫妻,只有一个刚搬进来的独身大叔。
      陶长舒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不快乐吐出。戴上耳机,音乐中沉默的鼓点突然响了,像是要把她踹到墙的那头去。但却又前所未有的温柔,前所未有的痛苦,前所未有的快乐。她温柔地抚摸着左腕的疤痕,就像是温柔地抚摸新生的丑陋婴孩。恶劣的疤痕缠绕在陶的左臂上,像一条弯曲的暗红色的蛇。修长的手臂伸直再放下,陶做着这样无意义的动作。就像是自己的存在这般无意义,空调的冷风让她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冰箱中储存着的一块发霉的提拉米苏。耳鬓的长发垂下来,温柔地遮住她的眉眼。下垂的眼角让人无意识地联想到苦痛。这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得顺理成章。
      风吹拂着陶的面庞,而陶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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