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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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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四十而对女人不惑。”
这是王实珉三十岁在酒桌上听来的。
那时他常自夸阅历颇丰,擅长透过现象看本质。
当然这里的“历”是指“阅女历”,“现象”是指女人外面裹着的千奇百怪,颜色晕人的衣饰。至于“本质”,当然是指女人的三围。
逾四十,离过两次婚,王实珉这才不禁感慨自己年轻时天真得狂妄。
他开始发现,女人剥去一层现象,露出里面的本质,大多数男人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其实并没有——本质底下还藏着内核,就像赌石市场上藏在风化皮下的翡翠。
那是女人特有的、常能给男人带来惊叹或重击的法宝。但究竟是什么,王实珉还没琢磨透。
你能在某一刻突然感觉到,但你无法用言语将那种感觉具体化。
“王总?”
这一声语调没过多起伏的叫唤将王实珉的思绪拉回。
他应了一声,看向声源——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的短发女人。
他看不到内核的女人。
“王总,您看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她没有说完。说话懂得留白,不算笨。
王实珉彻底回神了,“啊,这个啊,是这样的徐律师,因为这件事也不完全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这事吧,我得还跟陆教练商量一下。”
他边说边看着陷在软皮沙发里的女人。
南方的热和北方的不一样,七月份在北方室外可能会被太阳烤焦,南方则是被焖干。
尤其是在楚城,这座典型的南方城市,到了七八月,在室外的感觉就像无数个火球被压缩成分子,一个个拼命往人的毛孔里钻。
售楼中心的两扇玻璃门阻隔了外头的热浪,但拿强劲到刺眼的光线毫无办法。这个点,这个天,连来蹭空调的常客都见不着了。也许是怕走到半路便会驾鹤归去吧。
于是女人有幸独占了整条人造皮沙发。
她听完王实珉的说辞后点了点头,“应该的,确实要商量商量。”
沙发是朱红色,看起来很新,凑近点可以闻到刺鼻界榜上有名的皮料味。
她拧开保温杯,稍稍仰头,两片深红开启的幅度不大,微微一张,水便像被赋予了意识,主动钻进去,甘愿流淌而下。
王实珉站起身来,“那个,徐律师啊,这样,今天刚好陆教练有课,人应该就在泳池那,我带你去打声招呼,问下他的意见。”
他说完,却发现这个女人似乎有些走神。
阳光从身后玻璃小窗处挤进来,斜斜落在沙发一侧。
只是片刻,她便抬头拉开个微笑,说“好”,接着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抿了一小口,拧紧杯盖,起身。
留下沙发上静伫的阳光,似等候,似张望。
王实珉带她往里边走。
空荡的售楼大厅安静地聆听人的脚步。
经过乳白中参杂肉桂色的大理石前台,上面挂着“服务中心”四个正楷大字,红得扎眼。
她突然开口:“王总,听说过色彩心理学吗?”
王实珉愣住,“色彩心理?”
她笑,指了指那四个红字。
“因为它们,我现在心跳得有点快。”
王实珉听得一头雾水。
他正想追问,但女人已经收起了笑容,扭头看向另一边。
他便没再吭声。
往前又走了几步,向右拐,出现一条宽度容得下两台中型suv的过道。过道左边是干净的落地玻璃,右边是嵌着几间黑色窄门的白墙。
珍贵的夏风漫进走廊,空气里添了湿气和消毒水味。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从灌木丛后头探出来的半个露天的圆形泳池,内壁是泳池标配的海水蓝瓷砖。池底有海水蓝,也有墨蓝,池底中央是墨蓝色瓷砖嵌成的图案,像极了五片散开的矢车菊花瓣。墨蓝色的矢车菊花瓣。
王实珉用下巴戳了戳左前方,“那个就是陆教练。徐律师你在这等等,我先去跟他打个商量。”
小孩子“噼里啪啦”的拍水声,“扑通”的入池声,笑闹声中混着哨音,逐渐清晰起来,一并渗入两人的耳朵里。
女人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她直直地盯着左前方,低声喃喃了几句。
泳池声太杂,王实珉只能隐约听到女人喃喃“西服”,“石头”。他没细想,走出过道,腆着肚皮向泳池走去。
池边站着一个穿青灰色泳裤的男人,暴露在阳光下,胳膊上横着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分界线以上的皮肤还是白的,越往手臂去越黑,像是戴了双深咖色的袖套。
男人侧对着过道的方向,弯下腰。腰腹微微往里缩着。
他嘴唇动得很慢,对着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小孩,似是在一字一句地叮嘱。
泳池边簇拥的那一圈圈绿在阳光的增色下显得格外浓郁饱和,偶有水珠躺在其上,盈盈碎碎闪着晶莹的光。
察觉到王实珉的到来,男人嘴唇开阖的节奏被打乱。他直起身,看向王实珉。
他很高。王实珉走到他身边说话时,需要稍稍仰着头。
王实珉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通。
那个男人抿着唇,静静听着。先是稍稍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又轻轻点了点头,似是妥协。
忽然,似有所觉。
男人偏过头,毫无征兆地朝过道玻璃的方向望去。
玻璃后站着一个穿纯色短袖的女人。干练的短发刚刚盖过下颌角,双颊是炎夏烙下的淡淡薄红,口红颜色深到让人第一眼望去总会不由自主将目光停泊在她唇上。
她的双手似乎将手机捏得很紧。
隔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他们就这般对视着。
王实珉正准备介绍一番,就看到身旁的男人轻轻地点点头便收回目光。
脑袋轻点一下,不冒犯也不显冷漠,对陌生人而言是挑不出毛病的礼仪。
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只是可惜了,王实珉在心里说。
真的可惜了。
池面不断被搅动,掀开。大海或许像镜子,泳池不是。午后烈日下的它更像被揉皱的锡纸。
“小心!”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女人饱含恐慌的大喊。
随后便是“噗通”的入水声。
王实珉吓了一跳。感觉到有水飞溅而来,他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敏捷得完全不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孕期男人。
等水花平息归位,泳池早已笑作一团。
“哈哈——教练摔下去喽!”
“哈哈哈哈……”
“你看教练的样子哈哈……”
啊,是两个作怪的熊孩子嘻嘻哈哈的,趁人没有防备,一把将青灰色泳裤男人推下了池子。
王实珉不常来泳池这晃悠,但也明白这几乎是每天都会上演的情节。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皮得很。
王实珉客气地向泳池里投去关心的目光。
他看过去时,那个男人已经毫不费力地在泳池里站稳。头发吸满了水,全都耷拉下来,紧贴在额头上。
男人把头发全部向后捋了一把,从上往下抹了一把脸。结实的手臂在台子上一撑,右腿一勾,利落地上了岸。
上岸后赤脚走了几步,还没踩到红色防滑垫上,又因为地面打滑,身子稍稍向后歪了一下。
这个踉跄让各种小孩不同音色的嘻嘻哈哈声混在一起,比之前大了好几倍。
男人看上去并没有动怒。他弯下腰,对几个小孩说了些什么。脖子上挂着的黄色口哨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一个小男孩对他做了个鬼脸就迅速跑开,其他几个也有样学样。
没有树荫庇护的瓷砖地面似在发烧。
“嗒咚、嗒咚。”
身后传来高跟鞋清脆的踢踏声,王实珉转过身一看——短发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后。
她的发丝没有之前齐整,吐气不太均匀。她的走姿也有些别扭,像是把重心全部压在了右侧。
她走得很慢,经过两个男人身边时,四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但她没有停。
一直走到笑得最大声,同时也是刚刚合伙将人推下水的两个小男孩面前。
她停住,直起腰背,低头淡淡地看着两个高度不及她腰的两个小东西。
她像是在思考,也像在发呆。
小东西渐渐不笑了,仰着脑袋看着眼前这个他们应该叫一声“阿姨”的短发女人。
这个女人脸好像比他们妈妈的脸白一些,嘴唇红得很奇怪。
几乎是出自本能,两个小孩立在原地,没有跑开。
女人开口了。
她说:“如果刚刚你们推的方向不对,陆教练没摔进池子,而是头部磕在瓷砖地板上,或者撞在铁扶梯上,陆教练受伤了,你们两个就是故意伤害罪,陆教练死了,你俩就是故意杀人。”
她和他们对视,“杀人犯知道吗?”
也不等他们回答,她看上去没这个耐心。她俯下身,深红色的嘴唇贴近,“如果想当杀人犯,下次再推人试试,我会帮你们报警。”
说完又直起身,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
就像技术熟练的调音师,将欢声笑语进行消音,泳池就只剩下了零碎的水声。
她的声音并不大,没有什么弧线的嘴角微动,不带感情地陈述事实,字字分开,像是往木板上一下又一下地敲钉子。
两个小男孩呆立在原地。
或许“死了”、“杀人犯”这些甚少出现在他们儿童词库的字眼过于骇人,或许是因为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没有起伏的语调比家长大分贝的训斥更加可怕。
稍胖一点的那位嘴巴瘪了,直接摆出一副眼睛要发大水的样子。
在旁边看呆了的王实珉终于回过神来,大嗓门一扯:“哎哎,徐律师!”
这一声就像按下了音量控制开关,泳池重新恢复了欢声笑语。车厘子色遮阳伞棚下两个穿黄马甲的监督员吹起哨子,把在岸边看热闹的小朋友赶鸭子似的赶下水。两个呆立的小男孩也立马不呆了,对视一眼便迅速跑开。
王实珉大步走到女人旁边。
“哎呀,徐律师跟一群小毛崽计较什么!毛崽到了这个年龄都虎得很,我家的那崽子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天不挨三顿打不消停。”王实珉劝道。
可惜,他的劝说对象似乎只拣自己爱听的。
女人把嘴唇上的头发拨开,说:“是啊,不治不消停。”
王实珉噎了一下。
“哎不是,他们也就是喜欢陆教练,跟陆教练闹着玩的。“王实珉压低了音量,”徐律师下回别计较这种小事。今天也亏这些小家伙的家长不在,不然一准要闹。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家伙都是独苗子,家里护得紧。”
女人在听到“陆教练”三个字时身形似乎僵了一瞬。
她伸手摸了摸颈后,那块的皮肤晒得发红。
泳池的嬉笑声,口哨声和扑腾水花的声音面粉似的和在一起,揉捏成了白花花的背景音。
王实珉站在一旁,看见短发女人不太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转过身,转向青灰色泳裤男人的方向。
那男人还赤着脚站在红色防滑垫上,看到她转身,视线从她的左脚上挪开,一路上移,停在她的脸上,定定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探究,神色莫明。
薄风吹过,稠糊的空气开始轻轻打着旋。
王实珉上前几步,走到两人中间,张口打哈哈。
“陆教练真是好命啊,我们徐大美女都为你打抱不平了!那个,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明星教练,陆择行,陆教练。”说完又看向另一边,“这位是我们楚城优秀的金牌律师,徐大律师。”
她微微仰头,脸上是被晒得发烫还是别的,没人知道。阳光太刺,她努力睁大眼。
“你好,陆老师,我叫徐陶。”
男人顿了几秒。他缓缓点头,用手背抹去下巴的水。
“你好,徐律师。”
声音低低的,却不浑浊。五个字,像是往湖面抛去五个小石子。
音落,一时无人开口。
夏天的高温似乎让时间也发热膨胀,所以午后才显得格外漫长。
漫长到,在那莫名无声的几秒时间里,王实珉竟突然想明白了徐陶之前在过道玻璃窗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不是西服的石头。
她说的是——
“西西弗斯的石头,终于推上了山顶。”
那是2014年的夏天。楚城最热的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