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一剑》燕弧白

5、如觉非如觉

　　应如觉从山脚一路往上攀爬。他到达西山已有月余，此时已是孟春时节。晌午日光炎炎，草木葳蕤，百花妍丽，春风和煦，一片盎然生机。
　　两位沙弥与应如觉错身。年长的一位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另一位年幼的也忙跟行了一礼。
　　应如觉还礼，问道：“道一法师今日出关未？”
　　年长的名唤觉性的答道：“尚未。”
　　应如觉又问：“那么法师何时才出关?”
　　觉性答道：“道一师叔闭关一月，拒不见客。”
　　应如觉微微笑道：“一个月之前，小师父也是这样回答的。”
　　觉性不语，又行了个合十礼，带着身后的觉智继续往山下去。
　　二人沿着石阶走了一段。觉智问道：“觉性师兄。道一师叔不是闭关三月吗？”
　　觉性不答。
　　觉智不依不饶：“那师兄为何又说一样的答案？”
　　觉性只答了一句。“这是师叔的意思。”
　　觉智挠了挠头，又问：“那位小施主似乎并未折返。师叔正在闭关，他岂非要吃个闭门羹？”
　　觉性笑着说：“他若今日折返，今后永远也要吃闭门羹了。”
　　觉智一头雾水，如连珠炮般问道：“这又是为什么？还有那位施主又是谁？师叔又为何那样答他？”
　　觉性解释道：“你入门晚，不识得他。”
　　“他原是道一师叔门下。天资聪颖，又踏实肯学。不仅武艺出众，参禅修行也颇有天赋。不过却在其一位同门师兄刚剃度那一日杀了一位前来寺里的官员。”
　　觉智惊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觉性答道：“那位官员强夺民女，甚至为了强娶杀了许多妾室的家人。其中一位女子逃入了寺里，遇上了他。他得知原委，一时震怒便错手杀了随后前来的那位官员。”
　　觉智叹息道：“他怎得如此冲动。”
　　觉性说道：“他当时也不过束发之龄。虽性情随和，终究还是年少气盛。”
　　觉性也叹了一声。“世间位高权重的男人多如此，这种私底下的事数不胜数。何况证据不足，无端杀害朝廷命官的罪责，一个小小的西山又如何能够担待？”
　　“住持难以向朝廷交待，本欲废除他的武功，幸得当时在寺中憩休的一寸高楼楼主白烛的竭力帮助，将那官员所有罪证一一收集来，再加上道一师叔的求情，这件事才作罢。”
　　“可那官员党羽众多，他恐牵连师门，便要住持以犯杀戒的名义将他逐了出去。而他下山之后转身便投入了一寸高楼的麾下。”
　　觉性陷入了回忆，他望天道：“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觉智好奇道：“他叫什么名字？”
　　觉性答道：“他名应如觉。”
　　觉智大惊失色。“应，应如觉？一寸高楼那个三年前声名鹊起，至今从未失手且千金难请的杀手？他竟是禅门弟子？”
　　觉智难以置信。“他用了世尊的名号作名字，竟然还去干了杀人买命的勾当？”
　　觉性说道：“应如觉是他的俗家名字。他自小失亲，道一师叔觉得他与佛有缘，就将他收作了弟子。”
　　觉智似是十分惋惜：“可他最后却违背了慈悲，终究是与佛无缘。”
　　觉性摇头道：“慈悲还是不慈悲，有缘还是无缘，又岂是靠杀不杀人就能断定的呢？”
　　“——何况，慈悲的人或许无缘，不慈悲的人却或许有缘。”
　　应如觉一入后山，守卫的两位僧人立刻现身阻拦。
　　左侧法名觉难的道：“后山乃是僧人静修之地，施主还请留步。”
　　应如觉行了一礼，说：“我想见道一法师。”
　　右侧法名觉叶的道：“法师正在闭关，施主下个月再来拜会吧。”
　　应如觉笑道，“我知晓。所以我才求见。”
　　觉难长眉微皱：“施主莫要与我二人为难。”
　　应如觉依旧笑眯眯的。“我并未为难，二位让我进去即可，这又何难呢？”
　　觉叶有些不耐，侧首向觉难道：“师兄，这人存心生事，何须多言？”
　　应如觉收敛笑容。“如此。我只好硬闯了。”话音未落，便一个攒拳向觉叶颈部攻去。
　　觉叶擅拳法，见状丝毫不惧，矮身一避，一招“穿喉掌”朝应如觉咽喉而去。哪知应如觉的拳似有眼睛一般，粘着觉叶的身体，直直往下走。那一掌还未到，应如觉便变拳为指定住了觉叶的肩上云门穴。觉叶立时僵直不动了，连眼也不眨。
　　觉难脱口道出应如觉的手法：“身指！你是——”
　　应如觉袖手而立，道：“你师弟的罗汉拳火候已足，可惜未加紧身法的修炼。”
　　觉难定睛看着应如觉。这位年幼他们许多的少年人，举止文雅从容，容貌白皙秀丽，而眉宇之间似曾相识。
　　应如觉笑道：“觉难师兄好。”
　　觉难长叹一声：“一别多年，你也蓄了发，我竟认不出了。”
　　觉难不再阻拦。“你去吧。能否得到你想要的，就看个人机缘了。”末了他又吟了一句：“磨砖岂得成镜——”
　　应如觉接道：“坐禅岂得成佛——”。然后躬身一拜。“多谢师兄。”
　　后山有一座无名岩，岩身高耸入云，如指擎天，岩壁峭立，杂木丛生。应如觉依着记忆，提气运功，如蜻蜓点水一般，几个纵身便到了道一闭关的岩洞。
　　应如觉一撩长袍，席地盘腿而坐，双手叠在腹处，捏了个“结定印”，放声道：“求见道一法师。”
　　洞中并无应答。
　　应如觉沉气吐纳，又宣了两声，一声比一声高，震得四周刚自土壤中钻出的草芽瑟缩不已。
　　洞中依旧寂静。
　　应如觉不再言语，闭目冥思。
　　约莫一炷香之后，洞中传来平稳、浑厚的声音。
　　道一问：“你从何处来？”
　　应如觉答：“一寸高楼。”
　　道一问：“为何而来？”
　　应如觉答：“师云闭关一月，拒不见客。”
　　道一问：“既不见客，为何又来？”
　　应如觉答：“如觉非客。”
　　道一问：“你姓甚名谁？”
　　应如觉答：“俗家姓应，名为应如觉。”
　　道一问：“体如而来，故名如觉。你今体真如否？”
　　应如觉答：“未曾。”
　　应如觉又向前方叩地一拜，朗声道，“弟子心中困惑，求恩师开示。”
　　道一曰：“请说。”
　　应如觉问：“我有三问。一者。何谓慈悲？”
　　道一曰：“见善者慈，见恶者悲。”
　　应如觉道：“今有飞龙在天，摇摇欲坠。下有虎狼环伺欲食之，若飞龙为恶，虎狼慈悲否？”
　　道一曰：“否。”
　　应如觉道：“有人持剑杀虎狼。若虎狼为恶，此人此剑慈悲否？”
　　道一曰：“众生平等。龙、虎狼皆众生。此人此剑不慈悲。”
　　应如觉问：“故而杀恶者亦非慈悲？”
　　道一曰：“然。慈悲心，当不分善者恶者起。”
　　应如觉沉吟片刻，又问：“二者。有情者为修行否?”
　　道一曰：“否。”
　　应如觉道：“与情人有情者非？”
　　道一曰；“非。”
　　应如觉道：“与朋友有情者亦非？”
　　道一曰：“非。”
　　应如觉道：“故而凡有情者，皆非为修行？”
　　道一曰：“然。因有情，便生喜怒哀乐，乃至贪嗔痴三毒。于是失湛然本性。”
　　应如觉又问，“三者。坐禅能成佛否？”
　　道一曰：“否。昔日我师怀让云，坐禅非坐佛。”
　　应如觉道：“如何方是成佛之法？”
　　道一曰：“无门为法门。求法者应无所求。”
　　应如觉叹息。“然吾已有所求。”
　　应如觉松开手上结印，叩拜道：“三问已罢。弟子疑惑已解。谢过恩师指点。”
　　道一问道：“即已前来，欲往何去？”
　　应如觉取下腰间的慈悲剑。他双手捧剑，举过头顶，神色恭敬，叩拜道：“如觉非如觉。我既非体如而来，知晓了答案，便该离去。”
　　应如觉将剑放置在洞外。“杀生者不慈悲。恩师赠我慈悲剑，而我不曾悟慈悲。”
　　应如觉起身，胸前本该温凉的玉此刻炽热非常。“有情者非修行。我有情，故我并未在修行。”
　　他又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已有所求，所求者已得。所以我也不想成佛。”
　　一阵风刮过，洞口呜呜作响。风又往洞中探去，似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喟叹。
　　应如觉向洞口拱手作了一揖，如释重负。他运起轻功往山下走，比来时更轻快几分。

　　——应如觉是一个人，但不再是一个杀人的人。
　　而慈悲，不再是应如觉的剑，也不再是一柄杀人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