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更远》冬烛秋尽

2、第二回

　　瞿越看了看铺排了满地的粮米和银钱，面带冷意地道：“粮米留下七十石，银两留下零头，其余的照旧吧。”

　　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兄弟，自然明白照旧是什么意思，大当家是把这些粮米纹银“一九分”还给百姓去。

　　土匪这行，一个山头一个规矩，瞿越这山头的土匪们平日开荒种地无所不能，抢劫反倒成了副业——温饱不成问题之后，这群出身于百姓的土匪们也乐意做这劫富济贫的事。

　　只是时不时会想，如果当年也有人救这么一把，自己还会不会落草为寇呢？

　　“行了，这边估计要折腾到子时往后了，”瞿越招呼了一声，“猴子彪子，这边你们看着就成了，我带着小五小六先回山了。”

　　“行嘞！”赵三虎应了声，冲他抱了下拳，“大当家您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

　　瞿越点点头，转过身去，脸上换上了苦笑：倒不是辛苦不辛苦，只是他想到这老东西贪污的数量就额角作痛，恨得胸闷。

　　这种精神状态自然不正常，瞿越自己也心知肚明。他更知道，自己这种越来越克制不住的愤怒，来源于他越来越没有节制的杀人。

　　若是一直这样杀下去，迟早有天他要被这心魔魇住——但无所谓，瞿越满不在乎地想，要真到了那一天，他大不了再多杀一个人就是了，只不过把杀的人换成自己而已。

　　没什么难的。反正他本来也是已死之人。

　　“小五小六，这边没事了，回山。”瞿越一眼就瞅见了树丛里和石头后的两条影子，手指虚勾两下，便背过身自顾自走了。

　　小五小六跑出来，对视了一眼，赶紧跟上：“大当家，你怎么看出来我俩藏的地方的？”

　　“这都入冬了，再密的树丛也秃得不剩几片叶子了，哪来的那么大团黑影？至于石头后面——”瞿越轻轻踹了小六一脚，“那么大的白刀片子，你是怕别人看不见，可着劲儿往外露呢？”

　　“没……嘿嘿嘿……”小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吸了吸鼻子，“哎哟这什么味儿啊？谁家焚秸秆弄得这么呛？”

　　瞿越也注意到了，却没说话，面上带了凝重。

　　这味道不是焚烧秸秆的味道，那种刺鼻的臭味，是血肉焦糊的味道。

　　大约是哪户人家失火了吧。陕南接连数月大旱，失火倒也不奇怪。只是年关上闹了这么档事，那家怕是没个好年过了。

　　“操心事那么多呢你，”瞿越揉了一把小六的脑袋，翻身跨上马，“回去了。”

　　孩子们阅历浅，察觉不出那些人情冷暖背后辛酸，倒也是一种清净。

　　“哦。”小六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也上了马，蓦地叫道，“等等大当家！您看西边那烟——嘿，就是那家在烧东西吧！怪不得，咱站在下风口，全给吹过来了！”

　　西边？

　　瞿越心里一沉，望过去，果然瞧见了一团混在浓云和树影里的黑烟。

　　他估摸着那户人家的位置，不详的感觉越来越浓——“小五小六，你们去找你们猴子哥去，让他给你们安排点活，今天东西多，我估计那点人折腾起来费劲儿。”

　　别的事儿瞿越不瞒弟兄，但唯独这件事儿，他得自己一个人去瞧。

　　这话带过去，以猴子的机灵，他肯定能明白是出事了，至少这山下的人猴子就能给他看住了。

　　“哎，大当家您慢走。”小五小六赶忙抱拳，俩人心性简单，也没多想，栓了马转头就进去找杨重九了。

　　瞿越看着小五小六进屋后，牵过绳，眉头一下子拧成了疙瘩，夹着马腹几乎飞奔过去。

　　最好别是他想的那样，千万不要。

　　马蹄声碎碎地敲在地上，敲得瞿越心里乱得像麻。转过两个街口，到底还是到了地方。

　　孟府。

　　瞿越看到“孟府”的时候，脑子里“轰”地一声就乱了。

　　凭什么？为什么？他守着的最后一样东西也要被夺走么？这破乱的世道当真是要断了他所有的念头么？

　　瞿越一直苦于压制自己的杀意，此时终于放任它们掌控自己的情绪，一时间眼睛红得好像滴血，他想杀了所有人——负他的，欠他的，甚至那些他恩惠过的——

　　为什么？明明看到这里的火光却不来救？是我给了你们过冬的命，你们却连救一把都不肯？

　　瞿越几乎是摔下马的。他踉跄着从墙头翻进院子，入眼的便是横在院子里的几具焦尸，还有仍在坍塌、不断冒出滚滚浓烟的府邸。

　　这些焦尸已看不出面目，瞿越一具一具辨认过去，却是没找到和那人身量相符的。

　　瞿越不免在心里升起一点希望来，盼着他是逃出去了，最好逃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越远越好。

　　“咔嚓”一声响，主屋那烧成木炭的房梁终于支撑不住，断成两段，可怜地坍塌成两个三角杵在那里。

　　瞿越转过头去，这才想起屋内还没搜过。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弯着腰钻进屋子。

　　床褥纸张这些好烧的东西已经见不着明火了，只剩些房梁木架之类的还不时喷着一两颗火星，浓烟辣得刺眼，逼得瞿越几乎半趴在地上。

　　在滚滚黑烟里，瞿越看见了一团隆起的被子。

　　瞿越的呼吸乱了一拍，浓烟呛进肺里，咳得他死去活来。他也顾不得那些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的泪痕，只磕磕绊绊地爬过去，掀起湿漉漉的被子，就瞧见了青年苍白的脸。

　　上穷碧落下黄泉，总算，总算是见到了。

　　青年的身体冰凉，许是因为水湿的被子，许是因为严冬时节的寒意，惹得瞿越心疼极了，恨不能把身上所有衣物全扒下来给他。

　　“小十八，他们害你，他们害你，我要他们的命。他们害你……他们不该害你的……我要他们偿命……”瞿越抱着青年翻翻覆覆念叨这几句话，直到房梁不堪重负地“嘎吱”响了几声，这才清醒过来。

　　小十八没死，他得照顾小十八，他得把小十八藏起来，不能让那些人找到。

　　瞿越浑浑噩噩把孟逸抱出屋子，先是去了他水湿的外衣，将自己身上的薄裘严严实实裹在他身上，然后攥着他手又是揉搓又是呵气，直等孟逸手上带了点温度，这才转过头去，眼睛里一片冷然。

　　从今往后，孟府没了，孟逸死了，不知道你们可否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