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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鲤是你吗 ...

  •   昏黄的路灯照在沥青马路上,露出一片狼藉的地面。
      地上尽是攥成团的餐巾纸、吃剩的串串竹签和一次性塑料碗。空中飘着孜然茴香油滋滋的香味,烧烤摊已经快要收摊了。

      路正中躺着个被踩瘪的易拉罐,沈弈于是抬腿迈了过去。快入夏了,晚风也带了点热度,他的衬衫下摆早已经被扯了出来,背后还黏着薄薄一层汗。他把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捏得吱嘎响,一边放长目光,捕捉着街边的垃圾桶。

      夜色里充盈着各色各样的气息,像潮水,一阵阵的。阴暗巷子里美发店的霓虹闪烁,药店的招牌亮着,菜市场早关了门。南城门洞子口出现卖金鱼的中年人,三轮车里置着装了灯管的大水箱,那些金色的鱼在明亮的水流里游动。兜售橘子甘蔗的小贩,对着掉了漆的高音喇叭,重复着那几句乡音,多少钱一斤啦,便宜得很。

      沈弈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群擦身而过。他一身白衬衫西装裤,就差拎个公文包,像是刚从哪个写字楼里下班的白领,与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有走到前面的路人特意回过头来盯着他看,像是遇见了张牙舞爪的外星人。他只好有些尴尬地避开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沈弈的目光在街头巷口遛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一个垃圾桶,只好把矿泉水瓶继续拿在手里。灯光喧嚣,车水马龙,电动车摩托车自行车齐上阵,和行人擦身而过。人走在斑马线上都得战战兢兢,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带脱一层皮。
      后面打来急促的车铃,他连忙侧过身让了路。

      这里和他记忆中的晏海并无分别,一样的嘈杂、喧闹、旺盛,像某种汁液丰沛异常繁茂的热带植物,在夜色里恣意伸枝展叶。

      晏海是一个小古镇。说是古镇,却比不上那些有名的旅游景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名胜古迹。只不过被东南西北四方城墙,团团围住罢了。城墙倒是保存的完整,听说是春秋时就建成了,经明末翻修了一次,一直现存至今。

      东门有座气派的古城楼,游客们爱去;西门外是荒郊野岭,清明祭祖多去那儿;北门则是拆迁的重灾区,原先还有绿道公园什么的,今天一折腾明天一折腾,早就灰头土脸面目难分了。

      他现在所在的南城门外,是四个城楼中最混乱的所在。南城楼往南连着通往乡下的路,总有不少外来人口流动,鱼龙混杂,治安也最不好。阴暗巷子里隔三差五发生抢劫案,也有喝醉酒闹事的,吸白*粉的。往前再走一公里就是个钢铁厂,这一带住着的除了工人就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沈弈还是慢悠悠地往前走。他身高腿长,走路的姿势却很散,总是塌着肩,像是一堆松散的骨头架子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发力。一下没一下,吊儿郎当的,虽然穿着正装,也给人感觉像是某诈骗公司的总代理。

      夜快深了,他已经离开了那处热闹的夜市,黑夜缓慢地覆盖了他前方的路。小贩叫卖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犬吠。弦月挂在天际,黄澄澄的,像把金色的小镰刀。越往前走去,灯光就越暗,行人渐疏,仿佛前路通着另一个没有光的世界。

      时间不早,他住在城东,正打算打转回城去,夜色里突然窜出个女孩,一下子扑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沈弈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他心想。

      那一瞬间他脑袋里刷的闪过很多念头。
      会不会是碰瓷?不像,这女孩看着身体健全,没跛没瘸,劲还挺大;那是勒索?也不像,这女孩从头到脚一身职业装,长刘海,柔柔弱弱的,长相有点二次元;还是说劫色?倒是有可能,只不过不知道是谁占谁便宜……

      那女孩低着头,刘海把她的眼睛挡住了,看不清她的表情。低声对沈弈说着对不起,声音有点发颤:“后面有人在跟着我,一直跟了我一路……”

      沈弈闻言,悄悄回过头去。果不其然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像是喝醉了,脚步有些踉跄。这闷热的天气里,居然还套着件驼色的皮夹克。人很瘦,面露不善。

      “那……我送你回去?”虽然他并不是一个有多少绅士风度的人,但那女孩把他的胳膊箍得死死的,这架势摆明了是要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麻、麻烦你了。”女孩白着脸,像是吓得不轻。

      沈弈一口答应,心里却依旧很迷惑,你凭什么就一定认定我是个好人?万一我是那大叔的同伙呢?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女孩身穿的蓝色套装上。踩着高跟鞋走得很辛苦,提包里露出半截丝巾,估计是个柜员或者坐前台的。
      或许是因为紧张,那女孩走的很快,一直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话题从她不该为了省下八百块的房租而住在这里,到她最近为什么一直水逆为终。其间夹杂着诸多抱怨,什么无良上司又要无偿加班,害得她错过末班公交;什么上次就在楼道里遇见了个醉汉,直勾勾盯着她还向她走过来,吓得她拔腿就跑了出来,蹲在楼下的便利店门口哭了,后来还是店里的老板娘送她回去的;什么半夜听见有人砍门,她躲在被子里屏住呼吸不敢出声,砍门的人一直在楼道守到了早上天亮才离开;她说她现在点外卖都写的是楼下便利店的地址,生怕有人顺藤摸瓜找上门来……

      “怎么过啊。”她颤着声,隐隐有哭腔。“过不下去了。”

      沈弈看她硬撑着一口气,距离临界点就差最后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了。

      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决定成为那根稻草。

      “你也是挺不容易的。”

      女孩“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哭出来也许就感觉好些了,沈弈这样想着,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孩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去抹眼泪,妆都花了。

      现代年轻人就是压力太大。他不由也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理心,早在三天前,他也还是那个在格子间里埋头到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当代社畜。

      “都会好起来的。”他低声说。

      他把女孩送到楼道下。女孩向他道了谢,从提包里摸出眼镜戴上,攥紧了包,往楼梯口走去。

      “等一下。”沈弈在后面叫住了她。

      女孩回过头来看着沈弈,眼里半是迷惑半是担忧。

      沈弈看她紧张的样子,心想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担心碰瓷了。

      女孩看沈弈冲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把手里的空矿泉水瓶递了过去。

      “一直没找到垃圾桶,能麻烦你帮我丢一下吗?”

      …

      沈弈,二十一世纪五讲四美新青年,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教育和四年本科教育,无任何不良嗜好,无任何宗教信仰,铁打的唯物主义拥护者,直到一周前,应该具体一点说,是在他睡前转发那条微博锦鲤之前。
      他还不知道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玄学这种玩意儿。

      对于一般人来说,转发锦鲤这种事,更多的是图个心理安慰,谁信还真有锦鲤大仙突然显灵啊。
      可沈弈不一样,他一直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对于这种群众性大型迷信活动一贯嗤之以鼻,谁刷屏拉黑谁。

      幸福应该依靠自己的双手取得,而不是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亲眼目睹他抽卡三十连全坠机的朋友如此安慰他道。

      可就在那晚睡前,他窝在被子里,盯着手机屏幕,鬼使神差地,按下了转发键。

      “希望明天突然暴富,不用去上班了。”

      嗖地一声,这条承载着他心愿的微博就汇入了广袤无垠的数据流中。

      转发完了他又有点唾弃自己,搞什么封建迷信嘛,又想到那几十个微博粉丝里说不定还有同事呢,于是把那条微博设成了仅自己可见。
      他给手机锁了屏,搁在床头,摘下眼镜,按熄了阅读灯。

      好运正在夜里加急派送。

      他的老家在晏海,南方的一个小古镇。城里经济一直不怎么景气,大概也就是个十八线的水平吧,好多次说要大力兴办的旅游业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胎死腹中。
      城里多是老年人,偶尔还有几个外地的游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多半去了外地工作。
      其中当然也包括他那曾经年轻的爹娘。

      听他的亲戚说,他娘亲年轻时色令智昏,错嫁了个渣男。这渣男脸长得还行,一身书卷气,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蒙蔽了包括他娘在内的所有亲戚的眼睛。直到婚后才露出狰狞真面目,原来这渣男不仅游手好闲扣得一手好绿帽,还觊觎着沈家在晏海好几辈传下来的产业。后来他娘亲不知为了什么终于爆发了,一怒之下休了夫,给小沈弈改了姓,随她。

      然后她就离开了晏海,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所以多年来他一直跟着姥姥一家生活。沈家世世代代居住在晏海,在当地算是个大家族,对这个后辈自然稀罕得紧,因此在他的童年里,虽然没爹疼没娘爱,但压根没受过什么委屈。沈家祖上听说曾经是个煊赫的大家族,民国后没落了,只留下座大宅子。后来老一辈渐渐都去世,这宅子就空了下来,没有人进去住了。

      正对着东门城楼有一条青石板街,街上也有他们沈家一座古玩铺子。听说在他姥姥那个年代,铺子里还会摆些真家伙,等他姥姥姥爷相继去世,这铺子也再也没人打理了。加上曾经的老主顾们也纷纷作了古,这条青石板路,渐渐成了义乌小商品流通地,假冒伪劣一条街。

      沈弈那时候还小,对他姥姥姥爷究竟做的是什么生计还没有足够清晰的认知。只是在晏海这个神奇的所在,上山刨块土都能挖出乾隆通宝来,公交车上随便拉个老大爷,都能跟你把中国历史从刘邦唠到袁世凯。

      他从小就跟着姥姥姥爷过目古董旧物,耳濡目染,习以为常。

      姥爷说他天赋过人,眼睛亮,鼻子灵,以后是干这行的料。可他姥姥坚决不同意,说是玩物丧志,每次他要是跟着姥爷偷偷鉴赏把玩个手串瓷器,姥姥就在后头拿个鸡毛掸子撵他们爷俩。

      也是亏了他姥姥的长远目光,他才顺利把书念完,考上了个好大学。那天揭榜的时候,他一向不苟言笑的姥姥激动得抹眼泪,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人前落泪。

      在他读大学的第二年,姥姥和姥爷就去世了。老人家走的安详,一个是躺在床上,第二天天亮发现断了气;一个是白天还在和小辈吃着饭聊着天,说是困了,闭了眼去休息,就再也没把眼睛睁开。

      生前是鸳鸯伴,死了地府里也要共团圆。

      都说乡愁是永恒的,其实还是靠着一点儿人情味儿维系的。最亲的人都不在了,回去看着那些熟悉的古老建筑和街道,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游人往来,也只是徒增伤感。

      于是抱着与过去彻底告别的沈弈在读完大学后,毅然冲进了北漂的大潮中。
      他脑袋不错,高考也还考的可以,凭着本科文凭轻松找到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工作,从此开始过上了被万恶的资本压榨得不得翻身的社畜生活。

      房,是没有的;车,也是没有的;女朋友,别想了,只能勉强维持一下生活这样子。

      偶尔夜半梦回,他也还是会怀念一下曾经在晏海生活的日子。逢上节日,晏海依旧保有最传统的习俗。他年幼时,大家都住在大宅子里,四世同堂,热热闹闹,长辈牵着手去街上看龙灯,还给买拉丝麦芽糖吃。

      沈弈躺在冰冷的单身公寓里,淡蓝色的人造光透过西向的窗打在他的枕边。
      他翻过身去,闭了眼。

      …

      第二天他是被一通电话弄醒的。天还没亮,床头的电子表指针指着五点。
      是个陌生号码,他揉着眼睛,连带着无从发泄的起床气,打算狠狠掐掉。

      但当他定睛一看,那号码居然是晏海的。
      “……喂?”他接了电话,声音里还带着无限睡意。

      “臭小子还没起床?”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舅!”他惊喜地喊道。“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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