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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3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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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感觉自己早就该死了,无奈死又死不掉,只是精神一日日败坏下去。
这半边城堡里有许多大得成了精的老鼠,日日在他四周活动,后来像与他熟交,把他的身体也当成了领地。
他前半生繁华隆重,活得像出戏剧,天天拉开了架式跟异性诉情,云上月下,哪怕黑咕隆咚的地下室里也能来一场,怎么也没料到有众叛亲离,与一堆老鼠生活的一天。这落魄的境地,陪衬着他稍微凄凉的心境,倒是很相得益彰,只是不明白,与他预计不同——这凄凉未免太少了点儿。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在模糊的血肉里检视了会儿,无动于衷地想:可这怎么能怪我?你把我的心都挖走了。
琉火大陆开始了午夜关进来后第五个周期性日出,光线在他身上稍纵即逝,老鼠们开始没头没脑朝出口拥挤,头顶上滚雷破空,一个惊雷过去,剧烈的地动开始了,城堡轰隆隆塌陷下数个楼堡,一切都翻滚着落入了碎石漩涡。
外面黑得离奇,一场罕见的滂沱大雨降落在大陆,火焰海被雨势压入了沙层之下。
午夜从碎石中爬出来,海城方向涌入的海水疯狂地把连根拔起的树和泥石卷向他,又将他冲回了城堡废墟之下,被半埋着口鼻,有一会他犹豫着逃生或坐以待毙算了,为什么不呢,这座坚固的堡垒都能被摧折,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然而海水又陡然拉了回去,能瞬间诞生出这巨大的吸引能量,源自海中央打开的巨大洞穴。
“通道!”他拍打地面,终于有了点儿直达灵魂的动容。
这一天,瀑霄占领琉火城堡后的第五个日出之日,连接异时空的海中通道被她打开了。
这一天,云上梦泽的战船从海中升起,芳汀守卫了几个世纪的神地迎来了有着古老血统的侵略者。
在这片大陆之上,侵略者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第十个日出,琉火大陆被动移主。
占领仪式后从城堡发出两道令,一道明令:巩固胜利果实,一道暗令:抓午夜。
瀑霄想,那个人此刻必定在某个地方暗自饮恨:一个奇耻大辱。
“可怜的午夜。”莹芳兔死狐悲,长叹一口气,“他活得太久了,一个人的不幸大多是因为活得太久。唉,怎么能够轻易让人给占领了?”
“这跟他活太久有什么关系?”极乐闭着眼睛由莹芳在脸上乱涂乱抹。
“哎。”莹芳说,“我如果早早死了,也许就不需要这么痛苦地活在这个世界,现在这么活着,还不够惨吗?那时候我们有好多人,大家都在,后来他们一个个离开了,把我留下了。”
她捞了把泥浆甩在芳汀的袍子上,涂墙似的涂了一遍,直到把芳汀弄成一个流民,满意地插腰端详作品。
往琉火城堡的路途比来时遥远而艰难,天气不时地雷电交加,路边倒着树和房屋,人们绞尽脑汁想从琉火城堡弄个何法身份,以待在原有的土地上生活,而更多流离失所者,从这里驱逐,往那里流浪,等待下一个驱逐,在自己的土地上当着流民。
流民队伍永远疲惫,雨中的黑暗是罕见的,也是令人绝望的。莹芳所不知道的是,她口中那个可怜的午夜,就混迹于不远的前方。疾病缠身、蓬头垢面,一个人可以多落魄,他就能比那个人更落魄。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聪明伶俐,凡见到他的人没有不喜爱的,就是有点儿浪漫主义爱情至上,特立独行得厉害,这类人总是不出意外死在女人手里,不过他死不了,那能怎么办呢,只能活下去。到处遍布要抓他的人,流离失所了一段时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琉火城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与莹芳不谋而合。
莹芳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午夜会落魄至此,会自高处摔下来,他们平等得落魄,平等得低微,成为同一种人。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莹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将午夜按在地上,使劲擦他的脸,明白地认清这人果然是午夜后她哈哈大笑,差点背过气去。
她乐癫癫的想:我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就这么让他活着吧,他这么活着难道不比死更解恨更好玩吗?
她拍打着午夜的头,“可怜。可怜呀,哎,真是可怜呀,哈哈哈。”
午夜除了一丁点心智未泯,其他部分在一个不可乞及的遥远星球,本能的趋吉避凶之外,其他时间漠然如同行尸走肉。
“一定受了很大的伤害和刺激。”芳汀说,心生同情。
“没用的废物。”莹芳不以为然。
莹芳以前怕他得很,现在翻身了,天天小冤鬼似的在午夜耳边叫唤,穷极她知道的一切难听话,不时掐他一把扯他几把头发。午夜冷不丁就有了反应,反手扳了她的肩,一股作气把她摁进泥水里,任她挣扎扑腾都不放手,被如此吓了一回后,她那胆才不那么肥了。
前方树林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雨没有停下前,地下的琉火无法冒出头,里头是种严密的黑暗,厚厚实实垒作一堵坚壁,让每个意图进入的人心生畏惧。
莹芳已经又累又饿,坐在树林边缘歇着,一拨一拨的流民从她眼前过去,谁也没进树林,而是从边缘绕个大圈子过去。抹了把眼睫上的雨水,莹芳朝身后黑黢黢的树林看去,“你说我们从树林里穿过去会怎样?”
极乐眺望过去,“没什么危险。”
这正合莹芳心意,“那我们走这里,这里走快。”
午夜没有发言权,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三人队伍一员的他,完全没有立场,不允许提出反对意见,一切要以莹芳马首是瞻。
叶上滴落雨水打在头上,漆黑的上空有无尽的树叶,他们被埋在了不见天日的腹地。极乐的眼睛却能穿越黑暗,稳健自如地避开障碍,绕开沼泽浮地,莹芳不时挠挠极乐的头,欣喜与喜爱不言而喻。
“你要当心一点。”极乐拉下她的手,握在手心捏了捏,声音低沉温柔,“这儿有东西,但你不必怕,跟紧我,不要去搭理任何声音,那些都不是真的。”
他刚说完,叶上泄下一幕雨水帘,被一双手拂向一旁,有个人从雨帘后面钻出来,笑盈盈立在莹芳跟前,极乐扯着莹芳,莹芳却是一步也挪不动了,极乐又用力扯她,她指着跟前的人对极乐兴奋地说,“你看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那人眼睛一闭又笑盈盈张开,身后掀起一对巨大的骨翼,把莹芳裹起来拉进自己怀里。
莹芳拉紧了极乐的手,同极乐说:“我没事,你等我一会儿。”
极乐绷着脸说:“不要与他说话。”
她抬头与那人眼睛对眼睛,那人低下头,额头顶着她的,笑盈盈地由着她打量,她真想问他为什么这么看她。那人慢慢张开了骨翼,把莹芳放出去,走回了雨帘中,钻进去的那一刻,恋恋不舍的回了次头,莹芳没头没脑的心里发酸,伸出手张开了嘴要挽留他。
“不要与他说话。”极乐的声音冷兵器似的响在耳边。
莹芳闭上眼睛冷静了会,才怏怏地睁开眼看极乐,嫌弃起来,“哎,哪怕跟着那个人去死也好啊,跟着你有什么好,同样一张脸,半点都不吸引人。”
极乐慌张地攥紧了一直没有放开的手,“不要说这种话,那些都是假的,死的。”他把莹芳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我是真的,热的。”
莹芳笑着在极乐脸上拧了把“嗯,热的,怪烫手的。”
正打情骂俏,身后的午夜突然窜到了他们前头,伸手要去抓什么,莹芳喊道:“你追什么呢?那儿什么都没有。”
那儿有噩梦,午夜身周的森林化成了古城,连绵的街道沐浴在月光中,月光下一个女人正隔着蛇般舞动的长发对他发出笑声,午夜从人间的城池一路追赶,就没有追上过她。他想,你要让我追到什么时候呢?对于瀑霄他的心已经死灰一样,只是这梦中的女郎似乎不同,还能勾起他的心跳,他死了的心忽然活了过来,像曾经一遍遍催促着他,快追快追!
他无所适从地喊起来,“你还要我去哪儿?你告诉我!”
女郎停下来,全身流血,尖声哭嚎,古城没有了,森林中响起了某种野兽的嚎叫,漆黑里极快地探出锋利的爪子,把午夜的胸口穿了个透,但那东西什么也没有掏到,午夜拽住它缩了一半的手,用劲一拧就拧下条血淋淋的胳臂,那东西惨叫一声落在午夜脚边,被午夜踩住了脑蛋,卟的一声脑瓜裂开,浆液横流。
森林不似刚进入的黑了,树梢间隐约还漏下些许微光。
莹芳与极乐追过来,午夜掩着胸口的洞看着他们,眼睛里阴沉沉地散发着绿光。
“你找不到她的。”极乐谨慎地说,边说边把莹芳藏在身后。
午夜踢开脚边的东西,踩着被血水浸透的枯叶朝他们俩过去。
“你在这儿找不到她。”极乐紧张了起来,不过依然挡在莹芳跟前,莹芳已经转身逃跑。
“她在城堡里,我已经失去她啦,把我的心挖走,她就不需要我了,可还要抓我,把我关起来。”
极乐愣了愣,“噢”了一声,垂下眼睛,“那你就不要去找她了,不找就可以了嘛。”
午夜往身后一指,情绪不稳地冷笑,“可这个梦还不肯放过我,每一年每一年,像在嘲笑我没用。”
“她不是瀑霄。”极乐抬起头,眼睛里有种奇特的光耀,“我看到她了,不是瀑霄。”
午夜张嘴要说什么,但先点点头,像要清醒过来了,“不是瀑霄……”
极乐慢慢退开去,朝莹芳逃跑的方向迈步跑起来。
午夜还在点头,“不是。”他在原地转了几个圈,蓦地停下打了个寒战,头朝上一仰,紧紧闭起了眼睛,可那泪还是从紧闭的眼角渗出来,滑落到嘴角,他抬起双手使劲掩住脸,嘴唇哆嗦着呜咽了几声,胸臆难平,没了心后那死了的血全数都沸腾了一般乱窜,他发出一声绵长的怪啸。
过了一会儿,午夜恢复过来,这恢复完整彻底,他又成了那个消失有一段时间的人,文质彬彬心思难测的绅士,带着几分笑,藏着几分城府,掸掸糊满泥的衣角,寻着极乐与莹芳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的心情近似愉悦了,好象一个迷了半生路的人重新找到了方向,有了依托,过往的失败显得一分不值,与他从小坚守的爱情相比,连那颗被挖走的心肝都是一分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