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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落黄昏前 ...

  •   要下雨?

      宋思明躲在桥下,眺望一望无际的江水,远方载沙的船一艘接一艘从他眼前驶过,搅得昏黄的江水波澜起伏。

      真该死,没带伞,坐车回去又不划算,淋湿了老婆又要骂我。他自言自语了半天。雷声不大,但雨点一点也不小,哗啦啦地,江堤上已经看不见人,在预见到要下雨后,都一个个跑的跑,躲的躲。

      宋思明猛呼吸了一大口雨后的空气,脸上不禁带着满足的笑意。工厂上班太辛苦,一天十二小时,算上在路上的时间,每天五小时觉都难睡。

      放假也没地方去。他不禁为自己悲哀的人生而难过。可是,一想到全中国人都是这么过来,也释然了两分。

      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他也看开了。毕竟,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没手艺,也没本事,去哪都混不到好饭吃。

      躲雨是在桥墩底下,眼见雨势减弱,终于省出眼睛来再次看一看江面。现在快五点,平常日头都快要落了。

      我是不是该回家?思衬半天,毫无结果。抬头一看,最前方的石凳上露出两个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他有轻微近视,慌忙从口袋掏出眼镜戴上,二人头发都是花白的,宋思明脑子里冒出的是一段熟悉的旋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真好。”

      宋思明不禁感慨,像这样的感情怕已成绝响。现在是快餐时代,上午结,下午离都算是慢的,恨不得结婚与离婚都在同一时间。细看下去,他深觉奇怪,二老头发都湿透了,在雨后阳光的映照下,透着光。

      “不会下雨都一直在那坐着吧,再恩爱也没必要这么秀。”

      宋思明脑子里闪过一丝恐惧,这二人好像一直就没动过,莫非睡着了?本来雨就不大,加上又是夏令,他竟感觉开始热起来。

      “去看看吧。”

      宋思明鼓足勇气,一口气走到了右侧的栏杆旁,偏过头去瞧。此时,已经有很多一开始躲雨的人出来了。

      石凳是可以靠的那种,如果不细心观察,一般人不太会留意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不像是睡着,莫非是犯了病?

      宋思明很呼吸一口气,人命关天,顾不得矜持,他二话不说就走过去,推了推二人,呼道,“你们怎么了?”

      二人没有回答,直接从石凳上双双倒在地上。附近的人不敢上前,以为是碰瓷,心里偷笑,叫你孙子乱扶老人,这下有你苦头吃。

      宋思明吃了一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摸了摸二人的鼻息,竟没了。而且还口吐白沫。再探了探二人的身体,已经僵硬,死了有段时间了。

      第一反应自然是跑,可这么多人,人家还以为你是凶手。所以,宋思明只有打开手机,按下了110。

      “是110吗,江边发现了两个老人,已经死了。”

      众人一听有死人,看稀罕似的都围拢过来。

      负责管理文档的黎美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起旧案输入电脑中。

      “累死咯,”黎美惨叫一声,“丁俊,要不你帮我输,我请你吃火锅,牛排也行。”

      “老宫可是优待你的,文书最轻松,也不风吹雨淋,如果我做了,他要怪我。”

      黎美和宫三是一对恋人,偏偏宫三是玉琳路派出所所长,黎美本想做刑警,听上去酷,可深谙其中滋味的宫三却把她调去做文职。

      “他如果不把我调去做刑警,哼!”

      “怎么,你要休夫?”

      “什么跟什么,我和他还没结婚呢。”

      “不是已经住在一起,明年就完婚,”丁俊自从和黎美组成了文档部的二朵金花,再也没参与任何一起刑案,无聊之余,只能靠玩笑度日。

      黎美本身就大大咧咧,手里永远抱着零食,她一边说话一边往嘴里塞。丁俊取笑她,再胖下去,宫三就把她甩了。

      “那更好,我还不稀罕。上过床又怎样,有孩子了,不高兴我照样甩,就他那德行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一只眼的外星人难找,想跟我睡觉的还是海了去。”

      丁俊憋不住,笑起来。“小点声,咱办公室也就屁大点地方,一会儿让人听见,回家有你搓衣板跪的。”

      突然,黎美变得很认真。

      “丁丁,你说女人需要什么样的爱情才最幸福?”

      “你以前不是说,夜夜做新娘吗?”

      “那只是性生活方面,我啊,虽然看着开放,其实是个传统的女生,我要的是稳稳的幸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认真的?”

      “一半一半吧。”

      “和宫所呢,也是一半认真?”

      黎美放下零食,立地成佛。“不清楚。如果他向我求婚,我应该会完全不考虑就答应。可是,你如果问我爱不爱他,我是真不知道。”

      丁俊心想,也不是所有女人都一样吧。

      黎美的眼睛里闪烁起光芒。

      “我笨嘴笨舌地,也解释不清。你过来,我给你看一起殉情案,这就是我想要的爱情。”

      殉情?

      丁俊满脑子都是化蝶飞的黎美。

      瘦弱的黎美坐在丁俊大腿上,鼠标点开wod文档,弹出小窗口,输入密码。页面出现,难得照片一点都不重口,二老走得很安详。

      “有没有很感动?”

      “普普通通,”丁俊完全没看出感动的点,这一点,丁俊更像男生,看了一会儿日期,2013年5月份,已经五年过去,即使不殉情,到现在也接近入土了。

      黎美见丁俊没有动情,继续推动。

      “再过两天,他们就要结婚。”

      丁俊被黎美猝不及防的话搞懵了。“哪两个?”

      “你一定想不到。这二人在死之前分别都死了老伴,由于家人反对,到死也没走到一起。可是,他们的后代却开了花。”

      “之前,他们互相认识吗?”

      “据说不认识。是老人死后才在一起的。男方是老太太的孙子,女方是老爷爷的外孙女,好像是在葬礼上相识,恋爱一年才确定关系。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浪不浪漫,我要的就是这种爱情。”

      “我记得你刚才说,你要的是与子偕老来着,”丁俊反驳道,“又改了?”

      黎美抬头望天,这是她狡辩时最普通的动作。

      “我有说过,你是不是听错了?”

      丁俊不慌不忙地打开手机里的录音功能,里面播放的是黎美刚才的话。“早知道你会不承认。”

      黎美卷了卷舌头。“说就说了,你帮不帮我嘛。”

      2013年5月24日,玉琳路派出所接到报警后,五分钟就出警。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绚烂的彩虹挂在天边,煞是迷人。

      王大锤见宫三来了,连忙汇报情况。

      “初步推断是殉情,附近有人见过他们,说一开始离得很远,后来就坐在了一起。在一旁的地上发现了两个水壶,水壶里装的八成是农药。”

      “目击证人呢?”

      “有很多。没办法一一带回去,于是,都留了号码。有一对情侣目睹二人一起喝水,因为看起来很普通就没在意,再后来下起了大雨,他们就躲在另一边的桥墩下。”

      宫三不能理解,这么大年纪还学年轻人殉情,赶时髦啊。于是,他不耐烦起来,说,“先确定是情侣再说。”

      “明白。有一名目击者在桥上看到过他们,一开始并不在一起,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现在想想,也许是怕被人发现。我怀疑并不是夫妻。”

      宫三略点点头,受各方利益和传统思想蛊惑,当代年轻人根本无法理解老年人的夕阳恋,被拆散的鸳鸯不计其数,好像老了连恋爱的权利都失去。

      做老年人真悲哀,年轻时被父母管,大了被儿孙管,没得一点自由。什么狗屁夕阳红,爱情就是爱情,哪来的年龄划分。

      这么大年纪的野鸳鸯,宫三并不是第一回碰上。于是,他继续问,“报警人呢?”

      “是一个在工厂上班的呆子,问过了,一开始以为是□□爱,后来才发觉苗头不对,两人在下雨前就已经死了。”

      “下雨前?”

      “和目击证人的证词吻合,两三点左右,这二人喝的水,农药发作时间约为半小时,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抢救,毒发身亡。”

      “没人走近过他们?”

      “绝对没有。”

      宫三一愣,王大锤并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的人,他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说说看。”

      “这儿有个老头,儿子最近要回家,但没说具体哪一天,这老头也执著,天天来,拿着望远镜,天天对着同一个方向,跟他确认过,来这的大部分是情侣和一家子,石凳到处都是,还有凉亭,没人会在意有人坐的位置。”

      第二天,法医也证实了系自杀无疑。农药成分符合三唑磷。来认尸的是双方的子女,男方五十三岁,叫伍友闲,有一个儿子,女方四十八岁,叫温岚,有一个女儿。

      说也奇怪,这二人竟对二老的感情一无所知。认尸的过程中,竟互相打起来。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对后来双方儿女的婚事也是非常不满。

      “你妈勾引我爸,为了钱,老不要脸。”

      “妈的,你爸是老流氓,谁图你家钱,我家也拆迁了。”

      后来一查,二人住的地方居然也离得老远。这还是殉情吗?

      “是殉情。有人在公园里见过这二人,还拍了照,两人一开始也是离得很远,可是前后脚接了电话后,二人相视一笑。大概是为了躲子女吧,才约到老远的地方。”

      “农药来源呢?”

      “种花。据悉这二人都爱好养花,平常没事就照顾花草,因为花草多,害虫也多,于是就买了农药,卖药的人记得他们。”

      “自己去买?”

      “别看年纪大,身子骨都还硬朗,加上也没买太多,不是很重,三唑磷是老头子买的,女方比他买得早,买的是百草枯,双方都是喝自己买的。”

      “都是那种大家庭?”意思是都住在一栋房子。

      “没错。”

      “这两个家庭从前真的毫无交集?”

      “不论从那种途径,都没发现蛛丝马迹,应该是完全的陌生人。”

      宫三摸着脑袋,想着自己房贷还没还完,这二人的子女运气太好,老人一走,拆迁款够他们挥霍一段时间了。

      “对了,这二人的水壶都是谁准备的?”

      王大锤看着宫三答道,“我们也询问过,他们说平常是二人自己准备的。老头懂养生,好喝茶,茶里还放枸杞子、金银花,树皮,老太不太讲究,但爱往茶里放柠檬。”

      “案发时,茶壶里也和平常一样?”

      “比平常量要多。”

      “那也正常,毕竟里面还有农药,不然喝起来多苦,“忽然,宫三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二人都识字吗?”

      王大锤知道他问什么,答道,“都是农民,连小学都没毕业。所以,根本不会写遗书。”

      “如果是这样,应该是殉情无疑,”宫三摇晃着脑袋,打着哈欠,道,“结案吧。”

      丁俊将5.24殉情案的档案都归纳好,不到一小时就搞掂。再看黎美,已经在打呼噜。正准备把档案文件拿走,忽然从档案中落下一张纸。

      “5.24殉情案存在重大疑点,谋杀几率达到百分之五十。”

      谋杀?

      丁俊心里一咯噔,看了这么久,她根本没发现丝毫蛛丝马迹,完全就是自杀。到底是谁?一看落款,竟是宫三,日期上写着2018年4月5号。

      丁俊揣测,应该是黎美也告诉了他,那二人要结婚的事。说真的,这些天他很少出现,莫不是在暗中调查。

      如果是谋杀,凶手不仅仅是高智商,还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对了,是动机。

      从档案中不难发现,老太太的孙子是坑爹族、啃老族,到今年刚满二十七,一直没有正当职业,可老太太死后却得到了一套价格百万的房屋,另一边,老头的外孙女也从外公的死亡中分得两套价值一百五十万的房屋。

      能证明二人与殉情案有关的办法只有一个,调查二人在2013年及之前的社交记录,现在信息社会这么发达,况且还是两个小屁孩,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

      2013年,人们使用的聊天工具也不少,□□,微信、陌陌、甚至各个门户网站、论坛都可以匿名交流,无从查起啊。

      私人电脑?丁俊摇摇头,五年过去,毁尸灭迹是一定的。再说,他们也可以选择去网吧。在现实中,这二人或许从未有过交集。

      毫无头绪,只好再把档案多看几遍,有没有遗漏的线索。案发当天,老太一点半,老头是一点一刻出的门,按距离来看,应该是乘计程车。

      那么远的距离,年纪大的人一般不会选择走路。

      当天,老头和老太一家都是提前离开的。他们有的上班,有的上学。像普通人一样,老人总是被遗落的那个。

      至于有没有人去拜访过,不得而知。能在他们茶里放农药的除了他们本人,还有可能是客人。茶叶、枸杞之类的里面无法提前放上农药,家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情敌?

      一想起这二字,丁俊内心深处竟激动万分。现实中经常发生这种事,与年龄无关。据悉,老太叫曹藿,老头叫温权,当年案件定性为自杀,因此根本没查过双方的人际关系。

      不调查还好,查下去,丁俊都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老头老太都不是省油的灯。

      老头婚前便到处撒网,有过不下数十个女友,据闻还有私生女在外面,婚后也不知检点,曾出轨伴娘,婚内出轨五次,正房于十年前患病去世,他则流连于烟花之地。

      相对而言,老太的情史更丰富。除了婚前暧昧对象数不清,二十三岁意外怀孕,育一女,后第二年改嫁,婚内出轨达十次,被第二任老公打到流产,再改嫁,再出轨,又改嫁,又出轨,和她走完一生的男人是她第五任老公。

      可疑的对象实在太多,还不包括暧昧及暗生情愫的。丁俊细思极恐,心想,看似美好的感情都经不起推敲,如同娱乐圈的金童玉女。

      这一发现让丁俊更坚持这是一起谋杀案。如此花心的二人竟痴情到要一块自杀,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走访了数十人,几乎把安庆走遍,但凡还留在这座城市的,都联系过。有不在场证明的不少,但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有的已经过世,有的和他们一样花。

      蛇鼠一窝。丁俊总结老太老头的朋友圈。

      情杀的可能性依然占很大比例。凶手是其中一个死掉的人?陷入僵局的丁俊猛抓头皮,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如果是其中一个,年龄都跟自己爷爷一样,甚至更大。活着对他们已经是惩罚,进不进监狱又如何?

      但,对他们的家庭却是毁灭性的打击。有一个杀人犯的亲戚,父亲,爷爷,外公,今后,他们又该如何被社会接纳、共处。

      丁俊的内心开始矛盾。警察抓贼,天经地义吗?猫抓老鼠也不过是补充维生素,跟正义无关,老鼠也没那么坏,为生存而已,比人类有道德多了,说到底,警察也是混饭吃,凭什么道德绑架,需要以死报国?

      人民说,警察是人民公仆,可,警察也是人民,也有家庭。你眼看着他们因公殉职,不闻不问,送一块破匾就完事,他的家人稀罕,还是他稀罕?

      高大全,高大上,说到底就是一种绑架。大家都是俗人,只要不干坏事,就别他们往死里逼了,也不容易。

      你交的那点税,人家也拿不到半点抚恤金。

      若是谋杀,凶手应该是熟悉二人的人。或者,至少了解过,二人没有文化,所以,凶手没有多此一举,伪造遗书。

      黎美又睡着了。她睡觉的时间比工作还长。我猛拍了她头一下,被惊醒以后,她大呼,“对不起,是我错了。”

      丁俊见怪不怪,宫三是一个执著,心地也好的男人,黎美虽是好友,但私生活太乱,天秤必出渣女或许是一种诅咒吧。

      作为他们二人的共同好友,丁俊不好直接挑明,黎美,你配不上宫三。说真的,黎美也就身材好一些,论脸蛋、性格,丁俊要胜过七八分。

      黎美擦了擦口水。“丁丁,你就让我睡个安稳觉吧,昨一夜没睡,你看眼袋,还有鱼尾纹,我嫁不出去了。”

      “昨宫所可是在工作,你跟谁出去浪了,又是夜店?”

      黎美一副睡眼稀松的样子。她赶紧喝了一口水,“也没做什么,真的,就是喝点小酒,然后吃了顿法国料理。他这人特有情趣,又高又帅,长得像林志颖。”

      “不怕被你老公逮个正着?”

      “不把美男搂,白在世上走,我黎美就这么随性,她宫三愿意娶就娶,不愿意,姑奶奶还不伺候。”

      丁俊打断她,问,“你帮我查查,宫所不在所里时去了哪。”

      “我不想知道。”

      “我想,上次你跟我说的殉情案,我特有兴趣。”

      黎美摸不着头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于是,我把自己的推测都跟她说了,她不屑一顾道,“扯。那么凄美的风景被你给糟蹋了。我说丁丁,知道你这么美,身边却没人追求吗?”

      丁俊摇摇头,实际上,她根本不想知道。

      “因为你太挑剔,想太多。看看我,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见过,来者不拒,惧者不来。只有抱着玩玩的心态,男人才会在乎。”

      “不讨论这个,”丁俊说,“知道的话跟我说一声。”

      黎美沉思片刻,说,“我从他手机里看到一个地址,吴越街xx小区八栋503,他一直都没有删信息的好习惯。”

      丁俊拿笔记下来,一会儿下班就去看看。

      丁俊打了一辆计程车,有些浪费是必须的。她不太想走路。吴越街离玉琳路不远,花不了几块钱。

      走进xx小区八栋,天色尚早。她听到一阵争吵声,有两个差不多一般年纪的妇女在打架。其中一个我认出来,居然是温岚,而另一个女人完全没有头绪。

      附近围观的群众多起来。无人调解。

      丁俊走上前,亮明身份,群众开始纷纷散去,只剩二人继续僵持。打发走温岚,丁俊送这名妇女回家,竟是她要找的人。

      “谢谢您。”

      丁俊为她涂上红药水,边敷边问缘由。“你叫什么?”

      “温碧玉。”

      也姓温?丁俊喃喃自语道。

      “就你一个人?”

      温碧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从父亲过世,我也离了婚,孩子跟丈夫过。现在,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

      丁俊猛灌了一口日本酒,这家自助烤肉馆还真是应有尽有。温碧玉从厕所出来,擦了擦手,又拿了一份高级牛排过来。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了不起,这家店竟是你开的,”丁俊吧唧一口,环顾四周,全日式的装修风格别具一格,在安庆也是头一家,“钓鱼岛事件后开的吧?”

      温碧玉赞同地点点头。

      “我也清楚,这么开太危险,可我特别喜欢日本店的氛围,让我想起以前在大阪留学的日子。”

      “留学,那一定去过很多地方?”

      “也没有很多,毕竟是华人,和日本人在中国一样,也不太受欢迎,去过奈良寺,看过富士山,吃过札幌拉面,还去过银座,似乎这些就是日本人的全部。”

      丁俊呵呵一笑。“我一个朋友最想去日本,看他的偶像,松岛枫,如果见不到,苍井空也行。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倒是萌生过做□□的想法。”

      “不会吧?”

      “当然是实在没钱吃饭,因为是学生,又不好意思老找父母拿钱。”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是你父亲的?”

      丁俊问得特别认真,眼神扫过她全身,小仲马为自己私生子身份挣扎了一生,也听说有人为此杀了父母,温碧玉的嫌疑一点都不小。

      “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从来不对我隐瞒,只是说不能给我名份,但会资助我上学,直到我成家,事实上,我留学也有父亲的一份,我一直都很感激。”

      丁俊认为这个问题最好问一问,是不是说谎,并不难判断。于是,她吃了一口酒,润了润喉,说道,“你有恨过他吗?”

      “说实话,肯定是有的,”温碧玉跟我干了一杯,脸上已出现红晕,心情有些激动,道,“试问谁不恨自己的父母,即便不是私生子。好在没有旁人知道,我妈是婚内出轨,连我继父也是在我三岁时才知道。”

      “他在哪?”

      “我八岁时,出车祸死了。”

      丁俊表示很遗憾,她知道,这种家庭的孩子过得不容易。她突然问道,“我还没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找你吵架?”

      丁俊暂时还不打算道明真相。

      温碧玉猛灌了一杯,闭了一下眼睛。她大呼一口气,“嗬”了一声,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颇有架势。

      “还是一个字,钱。”

      “钱?”

      “她不讲理,非说这家店是爸爸花钱开的,其实,自从结婚以后,我再也没找爸爸要过,因为,我可以独立了。”

      “她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

      温碧玉头都懒得摇,说,“何止是知道。她还散播了一堆谣言来诋毁我。爸爸在,她还顾忌,现在,直接跑我家来了。”

      “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她何必呢?”

      “血缘?”温碧玉轻蔑地一笑,“这种东西,谁还信。有多少做父母的不是被亲人背叛,血浓于水是骗人的把戏。”

      丁俊也不否认,自古以来,手足相残死的人更多。李世民杀兄夺权,之所以不弑父也只是怕朝廷不稳。

      “对了,你父亲没有给你留遗产吗?”

      温碧玉眯起眼睛,想了想,摇摇头。“他什么都没留,即使有,他们也不会给。我太了解他们那一家人。一个个自私自利的可怜虫。”

      “死之前,没和你见上一面?”

      这才是丁俊最关心的。

      “没有。”

      “你了解他吗?”

      “不了解,可我不认为他是个会殉情的人,一,他当时身体很健康,人一辈子也特别开朗,他是射手座,崇尚自由,二,说实话,他不是一个感情专一的人,连我妈都说,他就是中国的卡萨诺瓦,三,如果他有殉情的想法,会找我商量。”

      丁俊耸耸肩,起身,脚都坐麻了,只好抖一抖。

      “酒很好喝。”

      “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爸爸临死前一个月跟我说,他要把拆迁款都给我,可是,最后竟给了外孙女。”

      “他儿女肯定反对吧。”

      “我并不图那点钱,只是奇怪罢了,爸爸和外孙女的关系一直很差,再大的压力之下,也不会都给她。”

      “她父母给她的。”

      “也许吧。”

      “对于那个一起死去的女人,你有没有印象,”丁俊慢悠悠地说,“你父亲在你面前提起过吗?”

      温碧玉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子鄙夷。“说实话,我最纳闷的就是这件事。我父亲虽然年纪很大,可喜欢的女人都是固定的类型,可那个女人也差太多了。”

      “差在哪?”

      “很多。我父亲和别人不同,他喜欢眼皮一单一双,身材姣好,牙齿很白,身高不超过一米六,胸部不可以太大的女人。可,那个女人基本上都不符合。”

      “人年纪大了,会改变吧。”

      “或许,”温碧玉说,“当时看到报纸,说他们殉情,我根本不信。我要去参加葬礼,被拦了下来。我只能有空就去爸爸的墓碑那,跟他聊聊天。”

      听到这,丁俊更确定了谋杀的可能。

      “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就不久留了。”

      丁俊起身拜别,作揖。这时,却听见温碧玉匆忙把她叫停。“前些天有位刑警先生来找我,你可认识?”

      “认识,他是我们所长。”

      “原来是所长,年轻有为。”

      “他的确很了不起。”

      “奇怪的是,他也喜欢打听我父亲,”温碧玉眼神犀利,虽然有几分醉意,却看不出上头,“你到底来做什么?”

      丁俊闭上眼睛,又很快张开。她吞了吞喉咙,拍了拍胸口,大吁了一口气,一副抱歉的样子。她说,“事实上,我是受人所托。”

      “哦?”

      “他的未婚妻和我是同事,看他最近一直早出晚归,怕他在外面和野女人胡来,就委托我替她做回侦探,调查一番。从通话薄中,我找到了你。真的不是有意隐瞒。”

      “是这样。她也真辛苦。”

      丁俊擦擦额头,辛苦的是我。

      “结婚前的男人最让女人操心。”

      “可不是,”丁俊再一通胡扯,“他就是匹种马,到哪都发春,看都看不住。”

      第二天一上班,咖啡都没来得及喝,就看到黎美孤零零地趴在办公桌。丁俊下意识地拍了她一下,她一下子惊惶起来,“是谁?”

      “别,”丁俊这才注意到,黎美已哭成了泪人,“我的小美人,你这是咋整的,让人给煮了。宫所又欺负你了?”

      黎美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一个劲地哭个没完,稀里哗啦。

      丁俊没招了,只能安慰道,“你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回头我收拾他。对,咱找市长评理去。”

      “被他抓住了。”

      “不就是和男人一起去夜店,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

      黎美猛摇头,继续哭。“我终于知道他这些天去做什么了。有一回他无意中看到安吉送我回家,后来他就开始调查他。再后来,我下班了,他就躲在远处观察,看我和谁一起。”

      “他没打你吧?”

      “他不敢。”

      “没骂你,没提出分手?”

      “都没有。”

      “那你哭个什么劲,”丁俊不解,好言相劝道,“你们俩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过,不能,趁早。别瞎耽误功夫。”

      “可是——”。

      “没有可是,哪那么复杂,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别瞎纠结,听姐的,别再跟人暧昧不清,好好过日子。你们天秤女太矫情、虚伪,老说不愿意伤害别人,就是滥情,找什么理由。”

      黎美哭得更大声了。丁俊一脸无奈,天秤女最爱装可怜,动不动就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实际上呢,可能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非让人觉得她是做了半辈子慰安妇。

      怎么还哭,莫非?

      “他在哪抓住的你?”

      “不是那样。”

      “那你这是?”

      黎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丁丁,我怀了,三个月。”

      “原来是喜极而泣啊,好事。”

      黎美仍然话中有话。她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丁俊,说,“我不知道是谁的。当时喝多了,有好几个人。”

      丁俊竖起中指,对准了黎美,生气地说不出话来。“确定不是宫所的?”

      黎美认真地摇摇头。

      “他这三个月都很忙,没碰过我。”

      “那你还愣着干嘛,打掉啊,此时不打,更待何时。被宫所发现,你们就完了,”丁俊说,“还犹豫什么,这孩子不明不白的,谁愿意要?”

      “可我想留下这孩子,”黎美动情地说,“我终于弄明白自己想做什么,妈妈,不管孩子爸是谁,我的就行。如果宫三不要,我自己养。”

      丁俊心想,你说的倒轻巧,养孩子哪那么容易。

      下午两点多,有人通知宫所找,丁俊打心底觉得坏事来了。是不是问我孩子爸是谁,我哪知道啊,她自己都不知道。

      一进办公室,他就让丁俊先关门。“我今天又找了温碧玉,听说你昨天也去了。”

      “我。”

      “你对5.24殉情案都大致了解吧,不对,我从你以前的上司那听说过你的事,好奇心很强啊,既然你已经参与进来,只好一起做。”

      丁俊深觉奇怪,莫非一直都只有一个人在查,这案子就算是谋杀也牵扯不上黑白勾结,官商勾结,或者无间道,他为何要单独调查,必有隐情。

      丁俊心想,他不会那么轻易告诉别人。

      谁知,宫三顿了顿,说,“实不相瞒,这案子是私事,我不想让额外的人知道。公器私用,本来就有为我做警察的本分。”

      “我不会说出去。”

      “实际上,我是中日混血。我的日本名字叫宫本三吉,回国后改叫宫三,我出生在札幌,父亲是宫本承太郎,母亲是华裔,宫三喝了一口茶,钓了钓丁俊的胃口,说,“我母亲叫温碧玉。”

      丁俊下巴都快惊掉了,如此算来,温权是他的外公。

      “不用我再多说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也投桃报李,不会对你隐瞒,”宫三邪魅地一笑,道,“他去世时,我刚当上警察,实际上,我对他的了解也很片面。”

      二人互相交换了情报。

      “网络游戏?”

      “男的叫伍远征,女的叫程蕾,这二人的共同爱好就是打游戏,组战队,于是,我找了他们的同学,问到了零三年各自玩《梦幻西游》的网名,结果得知叫“寂寞小野兽”的经常和“无知小女人”互动,虽然现实中没谋面,实际上,他们早已相识,甚至相恋。”

      “如果他们永远不结婚,你就不会发现?”

      宫三很无奈地点点头。

      “感情出卖了他们。”

      丁俊说,“下班到卡布奇诺咖啡厅去,现在我还有事。”

      八点半钟,二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丁俊叫了一杯柠檬汁,宫三直接点了鸡尾酒。用餐时,丁俊就着牛排,喝了一杯红酒。有人跑来卖玫瑰,以为二人是情侣。

      宫三摆摆手。“她是我妹。”

      “现在可以说了。”

      “如果这是谋杀案,根据已知的线索,温权和曹藿根本就不是一对情侣,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会认为二人是情侣?”

      宫三若有所思,你是说有人刻意把他们伪装成情侣,目的就是制造最后的殉情。

      丁俊点点头。

      “被人拍下照片,目击到二人坐在一起,都无法证明他们的情侣关系。还记得档案上说的吗?”

      “哪一页?”

      丁俊拿起手机,远在三桌外的客人也拿起手机,丁俊朝他笑,他也回笑。

      “这样会不会被人误会是相识?”

      “原来是这种手法,”宫三不禁佩服道,“一定是他们二人在旁监视,同时拨打双方手机,并在一瞬间拍下照片,让人误以为他们是老相识。还有,公园那么远,二人居住又相隔那么多,肯定是有意安排。太毒了。”

      丁俊笑嘻嘻地看着,也不说话。

      宫三问道,“杀人的手法,你知道吗?”

      “本来毫无头绪,后来看了一本东野圭吾,我想通了。其实,手法再简单不过。”

      “简单?”

      “最完美的犯罪手法往往最简单,”丁俊说,“正是由于太简单,才被我们忽略了。”

      丁俊一言不发,宫三急了,“你快说啊。”

      “你喝口水。”

      “服务员。”

      丁俊打断他,说,“你旁边不就是个热水瓶?”

      宫三抄起热水瓶,往杯子里倒,“咦”了一声,里面哪里是热水,而是果汁。忽然,他恍然大悟。

      “用这种方法,不怕把其他人毒死啊。”

      丁俊冷静地说,“绝对不会。看来,你没有好好看档案,根据笔录,伍友闲和温岚都供称没什么特别,只是老人专用的水瓶都不见了。像那样七八十岁的老人,没人愿意跟他们共用生活用品,老年人大都带着疾病,父母也怕传染给孩子。”

      “穷讲究。”

      “只要将农药装进掺入热水的热水瓶,就能浑然不知地杀人于无形。肯定是他们撺掇二老到江边游玩,时间也差不太多,大白天,江边人流如织,看见他们都几率很高。”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二人根本不相识,又为什么最后会坐在一起?”

      丁俊停顿片刻。

      “很简单。这二人性格风流,如果孩子说要给他们介绍对象,并且指定了专门的见面地点。加上天气热,坐下来喝水很正常。如此,便发生了殉情的一幕。”

      “哇。”

      “虽然这样推理没差,可是,要实现起来并不容易。第一,意外总会发生,万一其中一个弄掉或提前喝了,抑或者突然想喝其它饮料,第二,如果二人性格不合,不慌而散,第三,指定的位置被陌生人占据,第四,天气不好预测,第五,其中一人突然不舒服,不去了。这些都会导致殉情计划失败。”

      宫三不满地回答,“你的意思是,他们运气太好。”

      丁俊只能苦笑。

      “想抓住他们,根本不可能。他们做得天衣无缝,找不到漏洞。即使他们以前认识又如何,可以解释为缘分,想告他们谋杀,没机会。”

      宫三愤怒地往桌上一拍,四周的客人为之一振。

      “去江边走走,缓解一下。”

      此刻,四周一片漆黑。连江面上有几艘船都看不清。望着远方,竟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宫三忽然叹了一口气,从口袋掏出一根烟,烟蒂的火光一明一灭,照不了一米。

      二人坐在当初殉情的石凳上,远眺。

      “外公曾经带我来过这里,他指着黄昏对我说,它代表一切的终结。然后,他说,一切结束的感觉很不好受,所以,他宁死都要在日落黄昏前。”

      “他做到了。”

      宫三没有接话,而是继续抽烟。很快,旁边就烟雾缭绕。过了约五分钟,一直沉默的丁俊说,“你做到了。”

      “嗯?”

      “用不着隐瞒,我去过当年那家医院,方想医师跟我聊了很久,你外公患有尖锐湿疣,这是他自杀的原因。至于曹藿,她也得了淋病。跟我就不必隐瞒了。”

      宫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想,二老商量着玩殉情怕是为了保全颜面吧,年轻人患病可以说时尚,七老八十了会被人笑话,中国人大都是面子为大。医生跟我说,虽然是早期,但时间一长,病理特征一显,傻子都看得出来。”

      “于是,二老商量着在病理特征显现前死掉。他们想死得更体面,更浪漫一些。”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找上的你,但你一开始的目的并不是帮忙,而是想借此陷害他们,是你在公园拍的照,也是你给他们选的位置,那个几乎每天到江边看儿子回来的老头也是你早就知道的。”

      “你的计划很完美。农药是他们自己加进去,热水瓶你肯定是让他们提前拿走了,为造成谋杀的假象,你真的煞费苦心。可我不明白的是,你的目的。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为钱。是恨吗?”

      宫三总算开口。“一开始是恨,后来想通了。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可,为什么现在又?”

      “还是恨,”宫三咬紧牙关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几乎都知道我妈妈是私生女,连带着,所有人都瞧不起我。我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投错了胎。当我发现,这两人的家人竟然在一起时,就有了把五年前的计划重启的打算。”

      丁俊忽然捶了他脑袋一下,宫三本能地喊疼,“你干嘛?”

      “让你清醒清醒。”

      “我不是又放弃了。”

      “刚才我胡乱推理一通时,你可是相当兴奋。”

      “谁让你猜得那么准。”

      “你没意识到,你设计的诡计太复杂,普通的警察根本想不了那么多,现实中,最普遍的杀人方式就是一进一出,不废话,不太会出现你这样的高智商犯罪。”

      宫三仰天长笑,“你不是比我想得还多。”

      丁俊忽然严肃起来,却不开口。

      宫三急忙催问,“你说句话啊。”

      “小美怀孕的事,你知道吧,孩子不是你的,”丁俊说这句话时很没底气,怕宫三发起疯来,直接跳江。

      “这是件幸福的事。”

      丁俊一时不能理解。“怀孕的幸福?”

      “不,知道孩子和自己没关系的幸福。有多少人帮隔壁老王养了一辈子孩子还浑然不知,知道是一种幸福,我这样算幸福的,对不对?”

      “大概吧。”丁俊颇有些尴尬。

      “黎美不坏,只是太单纯。然而,单纯也是一种坏,”宫三发出闷闷的声音,然后说,“外公说得对,日落黄昏是一件残酷的事。”

      丁俊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根本分不清颜色的江水,这时,有一艘沙船驶过来,由远及近。丁俊开口说,“你会娶她?”

      “会。为什么不?”

      “她会出轨,你明白的。”

      “从和她认识的第一天,我就明白。可我还是爱她。女人不都会么,有的是因为对她不好,想找个好的,有的是对她太好,以为你离不开。事实上,谁会离不开谁。”

      “你打算怎么对她?”

      “我?”

      “无论怎么做,都只有一种结果,还是坏的。”

      宫三却笑了,笑得特别大声,在漆黑的夜空中不断传来回声。一会儿,他停下来,说,“这世上又不止她一个女人。”

      丁俊先是眨眨眼,尔后心领神会地在心中嘲笑自己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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