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祭》也冬

2、非人域

　　【2】
　　祁信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来“NHD”上班了。
　　和传统的电视台媒体不同，NHD的办公地点并不固定，准确地讲，员工只要拥有一台电脑或手机终端，就能随时随地地“上班”。
　　祁信疑惑地问视频对话里名叫Celine（瑟琳）的面试官：“这样的话我的工作内容是什么？有没有相应的绩效考核？”
　　视频里的女人笑了笑，正红色的大嘴唇十分引人注目：“NHD内容池里有从各大网站搜索分享过来的原始新闻素材，我们每期会在内部群中有选题投票，外网上也有客人的期待值热度。相应的操作流程已经发送到你的客户端中。”
　　祁信的手机果然马上响了一声，点开一看，长达十一页的说明，专业程度令他咋舌，没想到当初被外界议论纷纷的地下视频网站竟然是这样的。也难怪这么久了它仍然能死灰复燃。
　　“当然，作为新入职的员工你还没有VIP区域的访问权限，前三个月你会被指派至少一件以上的任务，只有在三个月内完成这件任务，你才有资格继续留下来拿到秘钥。”瑟琳微笑着说道，她的笔尖划过面前纸质简历上祁信的职位那一栏。她仿佛对祁信很满意，交代完了后也没有马上挂掉视频。
　　“你应该知道我们网站是做什么内容的吧？”
　　“知道一些……你们和其他新闻平台还挺不一样的。”
　　“以前由于运营的问题出了一些小岔子，不过这些事情新老板加入之后都解决了。你也知道现在外面的环境是什么样，你不可能逆转世界的潮流，比起规则，首先要做的是生存。”
　　祁信无法反驳地点了点头。
　　“其他的事都无所谓，不过，在NHD有一点，你必须要牢记——我们做的不是新闻，是故事。”
　　祁信想起了落日下的核工业废墟，无人清理的垃圾场还有贫民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汉，他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瑟琳说的是对的，他无法逆转世界的潮流。
　　“既然这样，现在就开始工作吧。祝你好运。”在结束视频的最后，瑟琳说道。
　　挂掉视频，祁信将那十一页的说明从头看完，又上了NHD的网站搜索排名靠前的视频，排前几的内容不是偷情暗杀便是宗教祭祀恐怖活动等……”
　　祁信闭了闭眼，看着卡里到账的定金深吸一口气：“不管怎样，今天的晚饭总算有着落了。”
　　祁信没松气多久，果然当晚他便收到了被指派的特定“任务”。
　　这是一起发生在上周五的命案，死亡的人是本市的副市长林中裕。林中裕中弹后溺毙在自家游泳池里，被保姆发现时已经没救了。警方还没有对这起案件给出解释。
　　祁信翻阅资料，突然他的视线停在了一张照片上。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白衬衣牛仔裤和白鞋，黑色卷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这不正是那天他在便利店遇到的那个混血儿吗？
　　照片底下有一条简短的说明解答了祁信的疑惑，原来他叫林默，确实是一位还小有名气的模特儿兼演员，上过一些二三线的杂志封面，也出演过几部不温不火的电影。坊间有传闻说，他是林中裕的侄子。
　　周五那天……祁信看了看日历表，算起来，那天不就是他失业遇见林默的日子吗？还真是凑巧了。
　　剩下的讯息大多大同小异，无关痛痒，无非是一些有关林默的八卦传闻。不过祁信还是一条一条地点开了，十分耐心地全数看了一遍。这是因为，瑟琳给他的任务就是接近林默，跟拍他，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从他这里挖出“材料”。
　　祁信趴在床上思考这起案件，按理说，林中裕身为华人的政客身份的确敏感，如今的政界因为经济和民生问题也早已经失去公信力，虽然还能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平衡，但内部势力之间的斗争一直不曾停止。这起案子很可能就是来自对手政客的打击报复。
　　但是……祁信反复滑到手机上那张林默的照片，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资料上说林默平时住在“深蓝”区，每周五会惯例拜访住他隔壁一条街的叔叔林中裕一次。可那天他偶遇林默的时间和地点和他平时的日程明显冲突了。
　　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行程？
　　祁信想到了那双带刺儿的眼睛和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说：“一枚硬币而已，不用放在心上了。”
　　祁信摇了摇头，瞬间打消了自己古怪的脑洞。他不相信，一个会顾及到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颜面的人，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深蓝”区位于这座城的另一端，靠着雪山脚下，和破烂的海滨隔着整座城遥遥相望。这里理所当然是富人聚集区。这里的建筑就像在腐烂的蚌中的一粒变异的珍珠，吸光了周围的营养来保持它数年前的奢华面容。
　　祁信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每次涉及有关深蓝区的新闻都没法做下去，不是被勒令放弃调查就是有关新闻全数被删除屏蔽。如今终于有机会能揭开这一片区域的神秘面纱，祁信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得有些紧绷了起来。
　　车是他连夜去车行找冯佑佑借的，冯佑佑也是华人，算是祁信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以开私家车为生，一头鸟窝似的头发下是一张很有特色的扁平脸，但相比之下他的膀子就粗壮得有些过分了。不过他颇以此为荣，平时也没少炫耀。
　　“我说，你找的这个工作靠不靠谱啊。虽然现在生意是不好做了，但哥们我这一天的油钱可也不少呢。”冯佑佑听了他要借车一个礼拜，皱眉道。
　　“放心吧，你知道他们给我多少钱一月吗？这个数。”祁信挥了挥五个手指头。
　　“我的天，还有这么好的差事，值了值了。你小子运气不错啊，我还以为你以后得靠我救济了。没想到你倒先翻身了。”冯佑佑哈哈笑道，也不忘了加上一句，“先说好了，这几天的油钱得加倍。”
　　“瞧你那点出息。”
　　跨过前面的人工河，就到了“深蓝”区的地界。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正在对每一辆出入的车进行安检。
　　车窗摇了下来，祁信淡定地从手机中调出了一张类似通行证的玩意儿，上面印有一朵深蓝色玫瑰的通行标，照片和安保人员手里的机子对上了响了一声，拦在他们车前的栅栏便自动放行了。祁信收了手机，视线落在后视镜里，后面一切正常，看来NHD的仿造证很成功。
　　祁信把车停在林中裕的家门前不远处，门口拉起了警戒线，站着两个神色严肃的警察。和平民区不一样，这里的街道干干净净，路边连个流浪汉的影子都没有，不过，倒是有几个抱着孩子的保姆或遛狗的大爷围在旁边看着热闹。这一幕让祁信想起了万里之遥的另一个国度。尽管文化差异那么多，但人性的特点总是惊人相似。
　　祁信下了车，按下了裤兜里的录音笔，装作是新搬来的邻居，和旁边的几个路人闲聊了起来。
　　“我刚做完笔录回来。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当时我正在花园浇水，听到一声闷闷的枪声，我看到了，是一个蒙着脸的恐怖分子干的。”
　　“暗杀，肯定是暗杀，林中裕也不是什么好人，狗咬狗！这些人趁早死了干净。”
　　“你这个时候还能搬进来？我听说，现在我们深蓝区限制很严了。外面的平民轻易进不来。看你这样子，也是华人吧？你最近最好当心点，你住在哪一号？”
　　祁信随意搪塞了一个编号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他回到车里，拿出相机，偷偷拍了好几张照片，拍第三张照片的时候，镜头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林默。
　　林默从门口走出来，一个警探模样的人在他身边，两人握了握手，接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了出来，送上了殡仪车。林默跟着上了车，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祁信拍下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随手发给了瑟琳，接着也尾随来到了殡仪馆。
　　瑟琳很快回复了祁信：接着跟。
　　祁信于是在殡仪馆的门外等了半天，直到林默和一个抱着骨灰盒的老妈子走了出来。他不敢耽搁，连忙打开相机，不小心按了摄影模样，还没来得及关上，镜头里便发生了一件让他愣住的事。
　　只见林默对身边的老妈子嘱咐了几句什么，拍了拍手，突然停下转头看向了镜头，径直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祁信慌了一下，放下相机，装作在找东西的样子。
　　林默弯腰敲了敲车窗。
　　祁信摇下车窗：“是你？！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林默歪头打量了眼祁信，显然他没那么好骗：“是挺巧的，你追到这里来是为了还我硬币？”
　　祁信心虚地挠了挠脖子：“没，我……那个，就是路过。”
　　林默：“看来你不住在这里吧？连殡仪馆门前不能停车的事也不知道。”
　　祁信抬头，前方是禁止停车的标志，他有些赧然地转过头去，方才太紧张竟然没注意。
　　“我不知道这里不能停车，马上就走……怎么钥匙找不到了。”
　　林默身体前倾，双臂交叠着向前撑在了车框上，“别着急啊。”
　　祁信见林默突然凑近，下意识地后仰，身体刚好挡住了身侧的相机包。
　　“钥匙，不就在那儿吗？”
　　祁信的牛仔裤口袋边缘露出了一截钥匙，林默伸手拿了出来，在祁信的面前晃荡了一下。
　　“诶，我真是昏了，给我吧，谢……”
　　祁信伸手来够，林默却反把钥匙握在了掌心，身体退后，站在了阳光底下：“先说说看，为什么要偷拍我？”
　　“我……”祁信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说，“我其实是记者。”
　　林默侧头看了一眼垃圾桶上的骨灰盒。
　　“原来是这样。深蓝的信息封锁还是那么差劲。你叫什么？”
　　“啊？”
　　“告诉我你叫什么。”
　　“祁信。”
　　祁信被盯地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便心中一阵懊恼，这事铁定办砸了，瑟琳不会饶过他。
　　没料到林默的下一句话却完全出乎了祁信的意料。
　　“我可以让你跟着，不过有个条件。”
　　祁信：“什么条件？”
　　“替我当几天司机。原来的私人司机请病假了。”
　　“可是……”
　　“你应该注意到了，深蓝区没有公共出租。”
　　没等祁信回答，林默便回过身，从等候在路边的老妈子怀里抱过骨灰盒，交代了几句话，那老妈子便面不改色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林默便坐进了祁信的车里。祁信不敢置信地瞄着后视镜，看林默的反应。像是感受到了祁信的目光，他抬头问：“怎么，还不开车吗？”
　　“去哪里？”
　　漆黑色的骨灰盒就放在林默的身侧，林默脸上的神情还是淡淡的。
　　“墓地。”
　　车迎着黄昏的地平线开走了，路边的监视器里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地，随着车辆的移动悄悄地调转了镜头。路边的老妈子腰背逐渐挺直，摘下了头上的灰色假发，尽管那张假脸皮还粘在上面，但她眼里却的光采却绝非一个迟暮老人，她回头看向虚空中的某处，像是对面着偌大的剧院观众，脸上的神情古怪。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窄窄的金镯子，上面刻着一圈NHD的字母，密密麻麻首尾相接……

---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前写的，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