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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剪毛的第二十三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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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维青茫然地站在门口。
他望着屋内的情景:倪黎快速扫他一眼,低头移开视线,衣襟像是被拉扯得变了形。汪雪桃眼神飘忽,双手摆在桌面之下,手指不安地互相纠缠。
方其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
整座房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气氛。
连一向放松的方浚池都有些异样。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他静坐在没有暖气的室内,衣袖却挽得接近手肘,小臂的线条因为情绪而收紧。
并且看到沈维青时他微张开嘴,看起来原本是想要打招呼的,却又莫名地怔神,可能是因为以前没见过沈维青戴眼镜的样子。
沈维青反手合上门。
“进来坐吧。”方其语气平淡地说。
她越是如此,越说明有事发生。
最初的迷茫过去,沈维青脑海中擅自浮现出了某个对于眼前场景的猜想,这个猜想使他原本就不轻松的心更加往下沉。他默默走到房间内的最后一个空位,在方其与方浚池之间坐下,取下眼镜轻轻放在桌上。
现在他没再戴着眼镜了,但方浚池仍侧头看着他。
“人都到齐了,”随后方其说,“那我们开始。”
她没具体说明开始什么。但这一屋子人,这种尴尬的氛围,沈维青感觉最大的可能就是方其做出了有关选定主角的决定,而在场的人都属于被“淘汰”提前杀青的一批,包括他和方浚池。
沈维青能够接受这个结果。他只是在想,如果傍晚没有林碧越催他回电,他至少能够最后找方其谈一谈,为方浚池说几句话。不像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四周一片安静。
“怎么都不说话,”方其问,“倪黎?”
她突然点了倪黎的名字。沈维青随之看过去,发现倪黎的反应有点奇怪,埋着头不回话,双手十指交叉搭在桌上,掌心朝内。
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备姿态,人们往往是在非常抗拒盘问、又有些心虚时会才这么做。
“不然还是我来说吧。”方浚池忽然开口道。
他话音刚落,倪黎猛地抬起头。那一刹那沈维青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倪黎目露凶光,可以说是恶狠狠地瞪了方浚池一眼。
沈维青不禁错愕,不太理解只是戏份杀青而已,倪黎怎么会莫名其妙记恨方浚池。
方其屈起手指,用指节叩了叩桌面。
倪黎飞快地收回视线,隐藏住眼中的情绪。
“你来说什么,”之后方其对着方浚池呵斥,但就在沈维青认为她又要打压方浚池时,她却又一侧头,用更严厉的口吻面向倪黎道,“还不道歉?”
沈维青一怔。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方其说的是“道歉”两个字吗?
沈维青用更加疑惑的眼神看着倪黎。倪黎原本瞪着方浚池,眼中藏着强烈的愤恨,此刻被方其后半句话的语气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了,惊慌失措地应道:“方、方导。”
方其说:“怎么?”
“事情不是像方浚池说的那样,”短短数秒之内,倪黎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我只是……”
“不是我说的这样,”方浚池蓦地出声打断他,“那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小赵和雪桃姐也冤枉你,我们都在方导面前说谎——你觉得这符合常理?”
“我……”倪黎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噎回了喉咙里,涨红了脸。
而沈维青愣在一旁,渐渐不确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想:怎么好像和敲定主角并没有关系?
“是吗,雪桃?”方其平静地问了一句。
汪雪桃浑身一震。
“您特意叫我来问话,我哪里会对您说谎,”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倪黎他是对沈哥有意见,说过一定要让沈哥不好看。”
倪黎立即道:“我那只是气话。”
“——气话,”方浚池点点头,“小赵你说呢?”
众人看向倪黎的助理。
这名姓赵的助理虽说是在倪黎手下做事,为人却很老实,就低声道:“这件事小黎哥原本是想让我去做的,我觉得不好。但他说只是小事,出出气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
“结果没想到附近刚好有斜坡,出了大事就假装自己是不小心?”方浚池漠然地接道。
“你——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倪黎按捺不住地站起来,环顾四周除了方其之外的人,“你们有证据吗?”
他声音颇大,却只是给人一种色厉内荏之感。
方浚池冷冷地看着他。
方其淡淡道:“倪黎,你先坐下。”
“方导……”倪黎急切地想为自己辩解。
“不要叫我导演。”方其却说。
倪黎嘴还张着,声音戛然而止。
“这里不是片场,也不需要你们再演戏,”方其看着他,缓缓说道,“所以这里没有导演。我现在是制片——知道什么是制片吗?不是听上去好听的一个头衔,而是全剧组产生任何问题,我都要承担,出了故意伤害案件,我也有责任和义务严肃处理。”
倪黎听到一开始的“不需要演戏”,还只是脸色难堪,等“故意伤害”与“严肃处理”两个词一出,他全身僵住了,神情如坠冰窟。
“——以及恶性斗殴,”方其接着看向方浚池,“如果不是我刚好碰见,你抓着倪黎的领子是想做什么?”
方浚池被训得难得露出了沉默不语的表情。
沈维青则是内心一惊。
他或许思考得有些迟钝,但并不是傻瓜。通过众人之间的一番对话,他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和谁是主角、谁即将杀青都无关。沈维青回想起之前自己出院,方浚池说“这件事会有结果的”,“这件事”指的是他意外摔伤。
方浚池多次反复地强调,他摔伤是倪黎故意为之。每一次沈维青与其说是不全信,不如说是相信了,但理解不了为什么,也没有过多在意。飞来横祸,他可能是这些年遭遇得太多,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结果反而是方浚池一直在设法收集人证,为他去找倪黎当面对峙,并且为此愤怒到失去理智,差一点对倪黎动手。
幸亏方其撞见及时制止,把所有相关的人都召集了起来。
身在万千视线聚焦的演艺圈,所有行为都会被放大,尤其方浚池这样如日中天的火热新人,最容易成为媒体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对象。一旦类似“方浚池斗殴”的消息开始流传,无论后续如何解释,这个词条都将成为方浚池身上一个长久难以剔除的标签。
想到这里,沈维青的心情越来越复杂。
他很想问方浚池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他不是对此感到不情愿——事情方浚池已经为他做了,他再这么想未免太矫情也太没道理。
他只是单纯地感到疑问:他凭什么让方浚池为他花这么多心思,冒这么大的风险?
但他又不能问。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在病床上问方浚池,为什么那么为他担心。那时方浚池受伤的表情貌似好像比他滚下山摔伤的伤势还要严重。
……
沈维青只能出神地看了方浚池很久。
方浚池抿着薄薄的唇,脸廓锋利,面对倪黎露出无比冷漠的表情。但平时见到沈维青,他的笑容又那么温暖明朗。
“方浚池,说话!”方其催促。
“……动手确实是我太冲动,”方浚池总算动了动嘴唇说道,“方导,给您添麻烦了。”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分明就是一点也不想为对倪黎动手认错。
方其的目光重新望着倪黎。
“你呢?向沈维青真心道一声歉,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难?”她问。
倪黎面色苍白,一滴汗水从他额头上顺着侧脸滑落。
“……是汪雪桃先告诉我那些话的,”但他依旧没有承认是或不是,“是她说,我被您批评都怪沈维青。都是因为沈维青拖累了我们,明明不会演还总是抢戏,摄影师的戏份也不应该被分给他。”
“可我那样说只是想安慰你!”汪雪桃连忙小声为自己分辩,“谁知道你真的会那么想?”
沈维青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什么汪雪桃也会那么不自在。
“对不起沈哥,”随后汪雪桃对他低下头,“我那些话都是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沈维青想要回应。
突然方其拍了一下桌子,原本还算平静的脸上显示出了抑制不住的怒意。
“都说够没有?”她甚至站了起来,说道,“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组里的人,一个个心思没放在拍戏上,闲话倒是多得数不清。我这部戏就是一部实验性的作品,每人各靠各的领悟力去表演——这本来是件挺有意思的事,结果你们一天到晚就在想这些?对选角有意见?你们每个人都是我亲自拍过板的,如果对我有意见,当初来试什么镜、进什么组?”
倪黎和汪雪桃都低着头,不作声了。
方其余怒未消,站着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又强忍着塞回去。
许久,她才平复情绪重新坐下。
“……总之我希望这件事,包括以后这种事都到此为止。”与此同时她缓声道。
沈维青看见倪黎暗自松了口气。
“至于你,”但方其紧接着就说,“倪黎,我再问你,你要不要向沈维青好好道歉?”
“方导……”倪黎依旧迟疑了半秒,还想要挣扎。毕竟像他说的,山里不可能有监控,他只要打死不认就是没错。
方其就道:“好,多余的话我不想再说,你明天自己去找统筹办手续。”
倪黎一脸愕然。
“还听不明白?”方其瞥他一眼,“你这么有本事,待在我的剧组太屈才了吧。或许我还要考虑一下,是不是连你的镜头都该一帧不留。”
听到最后一句,倪黎彻底傻眼了。
不仅是他,汪雪桃也大惊失色。毕竟他们在一起搭了很多场戏,方其现在突然说要删掉所有倪黎的戏份,那汪雪桃也必定跟着一起遭殃。
更何况现在第一阶段的拍摄即将结束,他们已经往这部电影里投入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都成了一场空。
汪雪桃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试图挽回局面:“方导,无论如何我和倪黎的戏是好的。”
“好在哪?”方其反问。
她语气不善,汪雪桃不敢多说了。
但倪黎可能实在太着急,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现在剧情这么散,只有我们能构成主线不是吗?”
方其笑了一下。
“难怪你会觉得沈维青抢戏,”她就这么笑着说道,语气却没有半分笑意,“原来你们是觉得自己目前的戏份足够拿来做主线?”
她话里明显带有讽刺意味,倪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方其说:“我刚才说了,‘每人凭领悟力表演’,你们两个是领悟还是刻意一定要我明说?客观一点评价,你们这一阶段的表现或许算是在及格的边缘,但我拍电影从来不是只要及格而已。”
这段话毫不留情,倪黎捏紧拳头,眼中流露出屈辱。
或许是知道没有任何希望了,他骤然放肆道:“既然如此我也说两句。方导,我是不了解国外怎么样,但国内没有像你这样拍电影的。”
方其说:“哦?”
方浚池在一旁忽然笑了笑。
倪黎怨恨地看他一眼,继续对方其道:“你连剧本都不给,全靠我们自己贴角色走戏,美其名曰实验作品。那——你这个导演还有什么意义?”
听上去他是情绪上头,要和方其拼个鱼死网破了。
方其并不生气。
“你说得也不错,”她反而点头道,“这部作品我就是不出剧本,就是要让演员全身心投入角色、毫无保留地付出。所以我并不把这部电影当作是我的个人创作,到时所有正式参演者的名字都会出现在导演和编剧两栏,表示这是大家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
与方其联名创作,这是比参演方其电影更珍贵的机会。方其说这番话时不仅表达出了字面意思,还刻意强调了“正式参演者”,无非是说明像倪黎这样被“开除”的演员将被排除在外。
倪黎一时面如死灰。
现在他才是真的什么都失去了。而且冲动的那股劲过去,此刻他心里大概填满了后悔,自己竟然为逞口舌之快得罪了方其。
“沈哥——”他终于看向沈维青,语气带着哀求的意味。
但方其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
倪黎被单独留下,其余人暂时到屋外等候,方其要和每人单独谈话。
沈维青和方浚池站在走廊上,汪雪桃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
方浚池背靠着楼梯扶手,罕见地没有和沈维青搭话,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反而沈维青想对他说几句,但很快倪黎就出来了。
这时沈维青不自觉地向前一步,挡在倪黎和方浚池之间。他不愿意看到倪黎再用那种怨毒的眼神盯着方浚池。
但这次倪黎并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颓丧地下楼离开。
然后是汪雪桃进去,再是方浚池。
“其实说到底,你才是受害人,”沈维青是最后一个,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方其对他说道,“我这样处理算是擅作主张,还没问你能不能接受?”
沈维青为她的说法感到意外:“现在这样已经很麻烦您了。”
“难道你就不想报警?”方其问。
沈维青顿了顿。
“或者是向媒体曝光,”方其说,“但我有一些私人的考量,我希望你能不这样做。”
沈维青点点头说:“我明白。”
他觉得方其应该是不想让电影剧组出现负面新闻。
“那其他没什么事了,”方其说,“早点回去休息,明天照常拍摄。”
“——方导。”沈维青突然想起一件事。
方其诧异地问他:“怎么了?”
沈维青谨慎地在心中措辞。
“有件事,”之后他说道,“我一直想和您谈一谈。”
方其问:“什么事?”
沈维青说:“关于……方浚池。”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方其的神色。果不其然,方其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皱了皱眉。
沈维青鼓起勇气说下去:“方导,我认为您可能对他有些偏见。”
方其安静片刻。
“他对待拍戏其实很用心,”沈维青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忐忑,努力为方浚池辩驳,“而且也很有悟性和天赋,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方其的语气,仿佛沈维青的话让她感到匪夷所思,“你知不知道我让你不要报警,不要向媒体曝光,就是因为……”
她莫名地停顿了一下。
沈维青没明白她说了半句的话,接着委婉道:“方导,您说了给每个人机会,让大家靠自己领悟力演戏。”
“所以你是觉得我反悔了?”方其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问。
沈维青说:“……我只是觉得方浚池也应该得到您公平的对待。”
方其听完,脸上露出一副像是烦躁不安,又像是无可奈何的表情。
“行了,”她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说完她指了指房间大门,摆出送客的姿态,沈维青只好走了出去。
出去以后他发现方浚池还没离开,和葛小鹏一起在走廊上等着他。
“沈哥,”葛小鹏一见他就小声道,“方导说什么了,我怎么好像听见她冲你发火?”
方浚池也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想来是房间隔音不好,刚才方其的高声问话他们都听见了。
沈维青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为方浚池说话的事真的被方浚池本人发现了一样。他轻声说:“没什么事。”
葛小鹏点点头:“没事就好,那我们赶紧回去吧。”
他们一起走下楼。
外面天色比来时更深了,仍旧那么黑,草木在冰凉的风中瑟缩。可这回沈维青抬起头,却先看见了一轮月亮。
柔软的清辉揉碎了,飘洒在绵绵的云间与广阔的大地。沈维青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他没发现方浚池正看着他,原本心事重重的目光,在看见他微笑的时候略微改变了,但还是有些担忧地注视着他月光下弧度柔和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