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剪毛的第十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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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城市是灰色的，布满枯燥无味的阴霾。
项东河决定外出。通过一次登山旅行，他结识了齐旌与谭世雄，三人造访了一座古村，在那里偶遇了数名美术集训班的学生。
旅人与学生双方的碰面，这是整幕戏的第一个冲突点，也是今天主要的拍摄内容。
不过在那之前，方其选择先将片场一分为二，“学生”留在村内由副导演指导，“旅人”则进山由她亲自监督。双方各自拍摄一段冲突前的铺垫剧情。
摄影机和摄影人员组成了一个半包围圈，沈维青与其余两名饰演旅客的演员在山间徒步行走。
山中清冷寂静，他们身边是一条河，“簌簌”地流动着。
走到一处陡坡前，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你们有没有想过，”萧天桦望着几乎呈四十五度斜向下的坡面说，“如果这条河的尽头的是悬崖，我们怎么办？”
萧天桦饰演谭世雄，是三名旅行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位，类似大哥的人物。他平时普通话就不标准，说台词依旧带一点广东腔，但足够自然流畅。
听了他的话，倪黎——也就是齐旌的扮演者笑了笑。
“那就掉头啊，难道还跟着跳下去，”倪黎说道，“是不是啊东哥。”
饰演项东河的沈维青没有吭声。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条河流经村庄，沿着走下去最终会与村内的学生在河岸边相逢。但剧中人对此不知情，三名旅行者只是在登山的过程中一时兴起，想要找寻河流的尽头。
——这是方其临时口述的剧情。她不提供剧本，但也不可能真的让演员们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东哥？”倪黎没得到回应，侧头看了沈维青一眼，但眼神并没有真的聚焦在沈维青脸上。
沈维青动了动嘴唇。
按照之前走戏定下的桥段，这里他是有台词的，他要反问：如果是悬崖当然可以掉头，但如果没有尽头呢？
整句话不超过二十个字，还是他自己构思的，他不可能记不住，但在这一刻就是没能说出口。
将近五秒的沉默。
方其通过对讲机喊了停。
“第四次了，项东河，台词接不上，”她从监视器后面站起来，皱着眉一路走到他们跟前，“还有齐旌，你是在对项东河说话，为什么非要看着镜头？”
山里体感比在村内还冷，被点名的两人却都被汗水沾湿了额发，一脸不自在。
方其毫不留情地继续评价：“而且前脚掌先着地是走山路的大忌，项东河旅行经验丰富，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至于齐旌，从头到尾都在刻意找角度，每看一次镜头眼神都飘一次，整个人完全不在戏里。”
“对不起，方导。”沈维青低声道歉。
倪黎也低头认错，闷闷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
片场的气氛有些尴尬，葛小鹏小心翼翼地过来给沈维青递保温杯，化妆师默默补妆。
“这样吧，”方其看着他们，“接下来谭世雄单独走一次，你们根据他的状态自己体会一下——天桦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萧天桦随即站起来。他戏里戏外的差别很大，拍摄时按照“谭世雄”的人物要求，性格沉稳，但一旦拍摄停止就成了个活宝，爱说话又风趣，自我介绍叫“蛙蛙”，说是粉丝由于他普通话不标准而给他取的昵称。
此时哪怕是被人牵连而不断NG，他也没有任何的不耐烦，按方其说的独自演了一遍。
沈维青仔细观察他入戏时的神态、动作，各种肢体细节。萧天桦身边没有人，对着空气也能连贯说出台词，完成互动。
“怎么样，”萧天桦的示范结束了，方其问沈维青和倪黎，“有没有启发？”
倪黎点了点头。
沈维青心想，有是有了，但更多的不是知道了该如何去表演，而是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与他人对比所产生的巨大差距。
“项东河？”方其又一次点他名。
“啊，”沈维青下意识应道，“有——有一点了。”
方其原本和萧天桦站得比较近，闻言突然朝沈维青走过来，一直走到他跟前，停下脚步不带表情地看着他。
“……方导。”沈维青内心一阵不安。
方其说：“沈维青，你已经心不在焉一个多钟头了，你自己告诉我，你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
沈维青站在原地，刚刚压过粉的额头又渐渐渗出汗水。
“片约是你自己选择接下的，”之后的话方其放低了声音，但语气依旧严厉，“我希望你能好好负起责任，不要用不情不愿的态度来敷衍了事。”
三名演员站在三个不同的方位，助理在场外，大概都难以听清他们的话，尤其是这一段，只会觉得沈维青是在挨骂。
倪黎向他投来估计是同情的目光。
沈维青为了避开方其的直视，把视线放得很低，深深埋下了头。
“你这样又是什么意思？”方其见状问道，“沈维青，你从前——”
沈维青垂着头听她说，心想：从前什么？
“算了，”方其却又没有说下去，过了片刻退开几步，面向其他人道，“大家准备一下，再来。”
一行人回到起点，准备新一轮拍摄。
镜头再度对准场内。沈维青用力深呼吸，尽可能地放松心情，但心情实在很乱。
他莫名地想起方浚池。“一起试试看”，他记得自己那一天是这样对方浚池说的，然后选择了和方浚池一起接下片约。
但其实那时候，包括现在，他们都不熟。
此时此刻，在另一块拍摄场地，方浚池应该正坐在村内的河岸边，和其他饰演学生的演员们一起练习着写生。
方其真的请了一位专业的美院教师来指导他们。这就是方其的理念：电影是最真实的虚构，是最丰满的谎言。所以她的电影世界是非常细致的，不容许有任何穿帮的因素存在。
而方浚池也是真的能够“试”。
进山之前沈维青远远望见了他用心学画的样子：看看风景，再看看画板，有时停顿思考，有时在纸上勾勾画画。方浚池是所有人里个子最高的，坐在小马扎上的样子有些委屈，但态度十分认真，获得了老师的微笑称赞。
沈维青心想，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
之后的拍摄依旧不顺利。
或是沈维青忘词、反应慢，或是齐旌的目光与神态不合适，只有萧天桦基本没出过错。
整个上午在无休止的NG中度过，散场时所有人都是一副疲倦到了极致的表情。
沈维青脸上的粉底已经彻底斑驳了，肤色深深浅浅，看起来脏兮兮的，倪黎也是。假如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一个人在寒冷的冬天竟然可以流这么多汗。
而共同经历了太多次NG，沈维青和倪黎这对难兄难弟也算是熟识了一些。跟着摄影组回村里的时候，倪黎悄悄靠近了沈维青身边。
“沈哥。”他低声与沈维青搭话。
沈维青有点意外地做出回应。
“你感觉到了吗，我们好像是来给萧天桦陪跑的，”倪黎将声音放得更轻，“实力差距太明显，角色设定又区别太小。”
沈维青微怔。一想也确实，项东河、齐旌和谭世雄三个人物设定比较相似，一部电影里出现三个相似的人，要么都是无足轻重的配角，要么其中一个中后期会补完，成为重要主角之一。况且之前方其也表示，只是暂时不分主次，又说不要恶意抢戏，明里暗里都是让他们自行竞争。
倪黎继续道：“虽然方导是方导，可这样总归有点欺负人，是吧。”
沈维青犹豫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无论如何，多个机会总是好的。”最后他说。
“……嗯，这么想也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倪黎顿了顿，冲他笑笑，加快脚步走去了前面。
待倪黎走远，葛小鹏挨着沈维青小声道：“他说得有道理啊，沈哥。你不会演戏还被和天桦哥放在一组比较，方导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另一边也是，孟露露赢定了。要我看啊，这部戏的主角肯定就是他们两个，其他人都是被忽悠来的。”
他一番如此这般，很快成功说服了自己。沈维青却只是摇摇头，说：“别胡思乱想。”
“我才不是胡思乱想，”葛小鹏眼看沈维青被NG了一上午，本来心里就憋着气，现在更是感到不服，“方导都把你骂成什么样了，那么嫌弃，要是真嫌弃，就干脆别请我们来啊。”
“——小鹏。”沈维青的语气微微变了。
葛小鹏也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辩解道：“我就是替沈哥你觉得委屈。”
“我委屈吗？”沈维青忍不住问，“你仔细想想看，进方导的剧组本身是一件多难的事。她怎么可能缺配角，以至于要像你说的一样，‘忽悠’我这样连表演基础都没有的人进组。”
“这……”葛小鹏呆住，空气中仿佛响起了他脑子内部“咔嚓咔嚓”缓慢转动的声音。
沈维青看着他呆滞的表情，叹了口气：“总之方导既然这样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批评我也是因为我自己做的不好。何况她已经说得很客气了。”
葛小鹏不吭声了。
沈维青也不知道他是明白了，还是被自己刚才摆脸色给吓住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用安抚的口吻说道：“小鹏，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
他想说，不要轻易被蛊惑，不要贪心奢求，要看清自己，不要向往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但随着越想越深，涉及到种种事情与人，他忘了把话说完整。
“但是？”葛小鹏疑惑地重复一遍，抬头看到沈维青脸上恍惚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走神了。
说来奇怪，虽然在葛小鹏的记忆里，沈维青一直是个爱走神的人，九年前就是如此，但好像经过出道那一年的大起大落以后，这种现象严重了不下十倍，出现得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突然。
——不会是有了什么毛病吧。
葛小鹏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马上甩甩头想清除掉，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正好这时他们已经进入村内，距离在河岸边学习写生的方浚池等人很近了。当然，葛小鹏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方浚池，而是方浚池旁边的张涵蓉。他是个普通男人，很普通地被张涵蓉这样的女孩吸引了。
他不由地想起早晨沈维青说的“不像”，那究竟是在说张涵蓉不像谁？
葛小鹏远远望着张涵蓉柔美的侧脸，进行了一番皱眉苦思。
过后他“啊”一下，反应过来了。
“沈哥，”葛小鹏侧头问道，笑了起来，“你是觉得她像蒋宜姐吗？”
沈维青神情怔忡，半天没有回应。
葛小鹏顺着他的视线，奇怪地再次看向张涵蓉，发现张涵蓉正在和方浚池说话。两个人不知在聊什么，张涵蓉迎着阳光与微风，笑得很甜。
而沈维青的眼神，分辨不出聚焦在谁的身上，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怀念又像是茫然的特殊意味。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剪毛的第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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