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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母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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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瑄清想起身。
王琦见状赶忙指挥着侍官拿来了几个靠枕放在纪瑄清身后。
先前不动还好,纪瑄清这一动只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了一般,头晕目眩,眼前生花。
支着头靠着靠枕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王琦见纪瑄清面色苍白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他不知纪瑄清游魂复生这番奇妙经历,只当是帝王重病初愈。
思及登基这三年来纪瑄清如何操劳勤勉,心下一酸。再加上又被纪瑄清此番昏迷吓到,忍不住跪下劝说
"奴才人微言轻本不该说这话,但陛下心系社稷,是不世出的明君,还望陛下听奴才一句,为了大夏江山更要保重身体,切不可再如此操劳。"
王琦一直随侍在纪瑄清左右,是天子近臣。
眼看着纪瑄清在先王死后接过大夏王朝的重担。
从一个小豆丁快速成长变成年轻稳重的君王。
外头人都只道当今陛下有一位为他开创盛世的好父皇。
可王琦哪里不知道。先王武帝虽然德被四海,开疆扩土,留给当今陛下的却是一个看似风光,内里耗尽的大夏朝。
陛下自登基以来,便再没有闲下一日,一心扑在政务上,就连此番去夏宫避暑,也未曾出过政务房。
如今大夏在武帝去世后依旧还能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是纪瑄清耗尽心血换来的。
王琦将一切看在眼里,自然心疼。
对大夏来说君主勤政自然是好,可对纪瑄清来说便未免太苦了些。
脑海中死前的记忆纷涌而来,前世今生种种交错。
纪瑄清闭上眼。
他如此勤勉又换来了什么?
是亲族背叛,是戎狄入夏。
只要自己弟弟流几滴眼泪,在床笫之间辗转承欢,他所期望的清明盛世便脆弱的如白纸,毁于一旦。
死前兵荒马乱的洛仿佛都历历在目。让纪瑄清难受得厉害
又过了一会儿,王琦见纪瑄清似乎好了些。想到外头跪的人,小心翼翼回道
"陛下昏迷了两日,这两日齐侯一直候在宫中,此刻正在外面,陛下看是不是——"
"哪个齐侯?"纪瑄清只觉得头更疼了。
本朝有两位齐侯。一位是齐老侯爷,手握兵权是先帝重臣。一位是齐小侯爷齐牧,是齐老侯爷的儿子,齐家的世子,也是他的伴读。
夏朝民风开放。武帝临终前便做主为他定下了齐牧。
纪瑄清知道父皇此举是因为他初登帝位,怕他镇不住朝中这群老臣,想借此将齐家绑在他身上他将来不至于兵权旁落。
齐候跟随武帝征战一生,远击戎狄,深得武帝信任。当年齐候长兄被武帝赐婚,娶了武帝的姐姐,大夏皇室的长公主,如今,齐家又要出一位皇后,亲上加亲,可谓荣宠更甚。
因有这层关系在,又是自小长大的情谊,前世纪瑄清对齐牧自然是亲近的。虽然还未授官,齐牧在群臣之中也是地位超然。
纪瑄清本以为,两人日后虽名为夫妻,但总能君臣相得,如齐老侯爷与父王一样相互扶持,传为佳话。然而却不知这位竹马早不知何时就已和自己弟弟勾搭上了。
在他眼里的君臣相得,在齐牧和纪瑄霖眼里,却是他以权势逼人,让有情人爱而不得。
"是齐小侯爷"
明明对他恨之入骨却还在殿外假意盼他醒来,也真难为他了。
纪瑄清此刻不愿立刻见他,道:"去凤安宫。孤醒了按理自然该先去向母后请安。”
逃避只是一瞬间的事,纪瑄清很快便理智回笼,顿了顿道,
“至于小齐侯爷,外头太阳大,让他先去偏殿整理一番,再往凤安宫去。"
“是”王琦应声离去。
车驾路过大殿之下。
烈日炎炎,一身锦衣正跪直在地。皇帝的撵座却径直行过并未有丝毫停留。
去往凤安宫的一路上,纪瑄清思绪纷叠。
一时脑中是洛都的火光与哭嚎,一时是自己被囚禁在宫中时如何被折辱的光景。一时又是逃出皇宫却为人出卖的惶恐。
纪瑄清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双生之子就被视为不祥,他以前只觉得是无稽之谈。如今来看他和纪瑄霖可不就是为大夏的百姓带来灾祸了吗?
当年武帝不喜太子,欲意改立,新入宫的羽姬与母妃同时怀孕。
十月怀胎,羽姬诞下了公主,母妃诞下的却是皇子。
纪瑄霖紧随他后出生。母后一心想成为皇后,双生不祥,自然不能留。
然而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不论平素如何狠辣果决,如今的太后到头来还是不忍心送自己的儿子去死。只得把他托付给哥哥带出了宫,养在了国公府。锦衣玉食二十多年。
待武帝过世,才又悄悄接了回来。
皇宫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纪瑄清自然是知情的。只是当母妃说了往事,不免也觉得对这位弟弟多有亏欠,加上自己勤于政事又不能常伴母后膝下,也就默许了纪瑄霖留在宫中。
可他并未想到,母后竟会因纪瑄霖的陪伴而对他生出不满。
随着母后对纪瑄霖的愧疚日渐加深,到最后竟是为了让纪瑄霖取他代之,帮助他和他的那些姘头发动了政变将他囚在了宫里。
政令不出,又有齐牧手握兵权在朝中策应,戎狄的那位王子是打仗的奇才。
纵然纪瑄清逃出来,也无力回天。更不用说,不久之后他就被手下出卖,死在了他弟弟姘头的剑下。
剑寒刺骨,绝望刺骨。
他母后心中真的有他这个儿子吗
纪瑄霖是母后的孩子,他也是母后的孩子。前世无论政务再繁忙,晨昏请安,纪瑄清自问多年来也从未迟到过。
知道母后喜爱书法,惠州的墨,靖州的纸,哪一年上供来不是紧着凤安宫先挑。
灵州天灾,皇宫上下节衣缩食,他连做身新的夏衣也觉奢靡,可是也唯独没有短了凤安宫的用度。
更不用说,十四岁那年,父皇去世,怕将来重蹈他幼时外戚乱权的覆辙,想要赐死母后,他第一次违抗父皇,拼死力保,拦了下来。
父王当时的叹息仍在耳畔。
如今他再世为人,站在凤安宫外,宫里传来的一如前世是欢声笑语。
那时看着纪瑄霖与母后相处融洽,他是乐见其成的,甚至感激他在母后面前替自己尽孝,还多有赏赐。
可现在?
母后知道自己病了吗?
整整两天昏迷不醒,前朝都知道了,母后身处后宫焉有不知。
纪瑄清没有办法骗自己。
听王琦说,这两天,她也曾来看过自己,可从未呆久,说来也只让太医好生医治。
此时离纪瑄霖入宫还不到一年,或许这时她的心就已不放在他身上了吧。
纪瑄清忍不住自嘲
是了,想起前世,囚禁他时这位母后对他说的话。
清儿,你自小什么都有了。享了二十多年的福,可你弟弟不同,他受了二十多年的苦。算母后求求你,把这一切还给你弟弟吧。
原来自己二十年来在皇宫尔虞我诈在母后眼里是福吗?
纪瑄霖在舅舅家锦衣玉食当做皇子奉养,在母后眼里是受了天大的苦
纪瑄清有些恍惚
他的皇位在母后眼里是偷来的,抢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可他母后难道忘了,为了成为父皇眼里合格的太子,他是如何天不亮便起来温书,是如何战战兢兢办着父皇交给他的每一件差事,生怕有所疏漏。
多少次,少年时午夜梦回,他反复地做着恶梦,都会梦到当年的废太子死状是何等凄厉,梦醒来,往往都是冷汗浸湿了枕角,却又谁都不敢说。
从前他来看望母后都是轻松的,愉悦的。
他总以为有母后在,在这世上无论他如何孤家寡人,也总有一个亲人会关注他,爱护他。
可如今
凤安宫里传出的笑声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宫里水车轮轮,清爽非常。纪瑄霖正歪在母后怀中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笑话。上首的桌案上插着一束红茶花,含苞欲放。
见纪瑄清进来,太后方才止住了嘴角的笑意,想起大儿子重病初愈,不由有些心虚,忙让身边的姑姑给陛下引座。
"清儿,也好久没来哀家这里坐坐了,身子大好了吗"
方应付了两句,说着说着连太后自己也没有察觉又将话引到了纪瑄霖身上。
话里话外将纪瑄霖夸得如同花儿一般。只说自瑄霖入宫后自己如何开怀,这孩子自小又受了多少苦。又抱怨瑄清只顾忙于政事,让他身为皇帝多照应着弟弟。
纪瑄清沉默地听着,忽道
"母后不是一向爱兰草,怎么今日插的却是茶花"
太后看了看桌上的红茶花,摩挲着纪瑄霖的头,笑道
"这茶花是霖儿送的,巴巴从门口御花园折了来,清儿看着可好?"
"母后觉得好自然是好的"
纪瑄清向王琦招招手,像往常一样赏了纪瑄霖。
太后笑容更盛,这才想起原来插在这里的一株兰草是入夏时纪瑄清送的。双色开花,极为罕见。一路从江南运到了洛都。
清儿一向不喜奢靡,却如此费力,只为送自己一株兰草,作为生辰贺礼。
太后看了眼纪瑄清的脸色,好在无异,看来是忘了。
又怕纪瑄清想起来,怪罪于霖儿,赶忙拽过纪瑄清的手叠在纪瑄霖手上。看着两人,笑道
"哀家只盼你们兄弟两能长长久久地好下去,陪在哀家身边。也就知足了。"
长长久久吗?
纪瑄清想起自己年幼时发了寒症,母后守在自己的身边,半步不离。一口一口给自己喂药,哄着他吃下蜜饯。
原来一切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了。
母后的心早就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