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综合症》干锅茶树菇

52、不平之夏

　　六月底，太薇山庄进入了又一年的暑假。

　　过去几年的暑假，明镜完成图书馆勤工俭学的工作之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寝室里打机唠嗑顺带赚外快，用他本人的话说就是这么火辣辣的天不呆在屋里享受空调，非要栽外头跑，莫不是脑子被热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今年暑假他早早收拾好东西，提前向师父打招呼，再三保证是到好基友家里去玩，对方包接包送包吃住一条龙服务，才下得了山。此时他刚下长途汽车，即便是正午，山区的风吹在脸上，仍是透着些微凉意。

　　“导游，导游！”他拍着手，“等你带路呢，麻烦走快两步。”

　　“靠你……你等下。”

　　他口中的“导游”正拖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包袱，嘿咻嘿咻地下了车，竟是白道生命保险的阿芜。跑到这山旮旯的地方来，他居然还穿得整整齐齐，衬衫领结加西裤，只可惜一路辗转奔波，早已被折腾得皱巴巴。他拖着包袱走到明镜身边，将它扔到了地上：“大哥啊，把这东西伪装成死物托运很困难的好么？看在我那么不容易，身板还那么小的份上，你就不能帮忙背一会？”

　　“麻烦轻拿轻放，万一磕坏了，还有大老远带过来的必要吗？”明镜拍了拍阿芜的肩膀，“身板虽小，能量却大，你武功比我好这么多，一定行的！”他竖起大拇指，“而且你收了我那么多钱，拜托好好办事！”

　　“上帝爷爷，我们的业务是做生命保险，合同上有帮背包裹，帮打掩护和带领游山玩水这么多衍生业务吗？”阿芜一脸“划不来啊划不来”的表情，“要知道你这么能挖细节抠成本，当初就不该做你这单业务！”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三天两头上门作推销。”明镜摊手，“都是自找的，呵呵。”

　　“呵呵。”

　　两人发出了革命友情破裂的干笑。阿芜松松筋骨，又背起了大包袱，举目望去，皆是荒凉。他们要去的地方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没有经受过半点现代开发，由于没有铺路，汽车上不去，剩余的路只得步行。触目尽是山清水秀，远处山峦起伏，绿林丛立，溪流在脚边潺潺而过，清澈得能见鱼。与此相对的则是毫无人烟，群山死寂，唯余鸟语啾唧。

　　阿芜感叹：“不枉你发了那么多期旅游悬赏，没想到还真找得到。”

　　“还不算找到。接下来还有几十公里路，而且苗寨大多设有天然屏障，一个不小心很容易绕错路。”明镜说，“就算能顺利到达，人家会不会在听我们讲完话之前就动手把我们干掉，也是未知之数。”

　　“啥？！”阿芜想跳起来痛打明镜狗头，“有危险你也不早讲，好歹让我多带两把武器防身啊！”

　　“息怒息怒，随口一说而已，应该不至于那么倒霉。毕竟……”明镜抚上自己的心口。心脏在底下跳动着，将那特殊的血液传送到身体的每个角落，“我的血液，可是他们……可是青岚族传给我的啊。”

　　阿芜沉默地看着他。

　　“走吧。”明镜把手伸给阿芜，示意他牵引着自己，“去那个我寻找了十几年的地方。”

　　******

　　“芝士奶盖抹茶奶绿，去冰少糖……同学你的奶茶好了。”

　　一杯奶绿放到出品台上，然后被人用纸巾擦干净杯沿，小心放进打包袋里。奶茶店小哥的笑容甜美，从他手中接过奶茶的妹子脸颊一红，低下头匆匆就走了，大老远还能听到她与同伴讨论着奶茶店新来的小哥的神仙颜值。

　　尹峈峒望着两个妹子离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浅了。

　　这是太薇山山腰上的一家连锁奶茶店，绝大多数接待的是来太薇山游玩的客人，但由于品牌出名，太薇山庄的学生偶尔也会出山庄来买或是叫奶茶店的外卖。尹峈峒伪装成山城一个普通技校的学生，以暑假打工的名义混入这家奶茶店，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他学习速度快，认真礼貌，还挑了一个可爱近人的妆容，迅速就获得了同事和客人的喜爱。

　　“臭小子，又在泡妞？”

　　一只手掌伸过来，用力在尹峈峒头顶揉了一把，是值班组长。以尹峈峒的身手原本能轻松躲过，但他现在伪装成普通人的身份，只得任由对方搓乱了自己的头发：“大哥，还上班呢，请不要调戏员工。红茶保温了吗？珍珠煮好了没？芝士奶盖还要不要再打一批？”

　　“急毛，备量够着呢。现在没什么单，要不要去休息？”

　　“那下午茶旺起来的时候就不要对我哭。”尹峈峒慢悠悠地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山庄刚才不是有个外送大单吗？我先送上去再休息吧。”

　　“哦哦，还差两杯香芋烤奶和一份盐酥鸡，做好就给你。”

　　组长说着又钻到水吧里去了。尹峈峒转身去给那个大单打包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一条短信滑了进来。他摸出手机，是条扣款信息，于是看两眼就随手删掉了。

　　如果有同事在旁边看到那条短信内容里的扣款金额，恐怕会吓得奶茶都洒一地。那笔巨款是尹峈峒这些年来出任务和打零工的积蓄，再加上前不久华山任务的酬金，恰恰好凑够了钱，让青蛇堂主划走后，换回了尹峈峒姐弟两人的卖身契。此后，青蛇堂组织与他们姐弟俩天南地北，再无干系。

　　青蛇堂并非严格封闭之所，只要保证闭紧口关，不泄露半点内部秘密，底下从属员工可来去自由。尹峈峒姐弟是被父母卖入青蛇堂，则需连同利息一并还清当年债务，与赎身无异。这些年来，尹峈峒无时无刻不在为金钱和自由战斗，他受够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日子，也厌倦了刀尖舔血的生活——于是他拒绝了堂主为自己准备嵩山派毕业证书的帮忙，在水城买了一套小小的公寓，准备等姐姐醒来之后，一起住进去，然后到玉桥房地产的水城分公司去继续当业务员。左右尹峈峒口才了得，加之先前出任务时积攒过一些经验和资源，即便赚不了大钱，维持姐弟两人的生活，应该还绰绰有余。

　　尹峈峒收起手机，抬眼望去。自然景观留存极好的太薇山绿意盎然，奶茶店前恰有流水淌过，不少游客都喜欢在前面的亭子里歇息乘凉，沿着小溪一路往上，过了迎客亭，就是游客禁入的地区——那是武林门派太薇山庄的管辖地，仅有门派中人才能被允许出入。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趟上太薇山。上次伪装成越秋水身份败露后，明镜似乎没有把尹峈峒能够易容替换身份的情报提供给警方，但太薇山庄的戒备手段已无声无息地被进一步提升，所有学生和出入人员的身份信息都要被严格审核，彻底断绝了尹峈峒混入山庄的可能。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曲线救国，先混迹到山庄外的奶茶店，然后借着到山庄送外卖的机会，再行他法。

　　尹峈峒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如此执着，在即将远离山城之际，冒着身份败露的风险，也执意要来见明镜最后一面。那天被明镜揭穿身份，强制轰走后，尹峈峒几乎夜夜难眠，明镜眼中失却的光芒化作了一把无形的刀，在他的心口搅啊搅，仿佛要生生把他的心脏撕扯碎了。明镜的话就像最恶毒的咒语，每夜都在他的梦中响起。

　　——如果救治你的姐姐，不仅仅是取走蛊虫，还需要我全身的血液，或者要割掉我的心脏，那你又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呢？面对明镜的质问，尹峈峒哑口无言。

　　无法否认，当初从苏湄口中得知明镜存活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涌上尹峈峒心头的感觉，就是侥幸；就连后来化身成越秋水潜入太薇山庄，他企图说服自己是想看明镜如今过得怎么样，但更多的还是想确认明镜安好，以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他就是这样卑鄙的人，脸上写着喜欢和思念，满嘴甜言蜜语，但由始至终，为的都只有自己。

　　尹峈峒走着神，脚程却不停，很快就到了太薇山庄大门。山庄禁止外送人员进出，取餐的学生只能自己到大门处等。尹峈峒远远就看到那两个男生等着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外卖已经到了。他提着奶茶正想上前，不想一些敏感的关键词适时传入了耳中，尹峈峒脚步一顿，下意识就躲到了树后。

　　“……你说大师兄被抓？是那个，庄梓寒大师兄吗？”

　　其中一个说话的学生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对啊，应该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之前庄师兄的职务突然全部被撤，统统交给其他人接手，我们都不清楚怎么回事。后来有衙门的人过来调查，旁敲侧击，才知道他就是校庆那天的杀人凶手！”

　　听话的男生低低抽了口气，偷听的尹峈峒也不觉皱了皱眉。

　　庄梓寒竟然被抓了？

　　庄梓寒是尹峈峒的僚机，这是尹峈峒进入太薇山庄后舒风卿做好的安排。尹峈峒并不关心舒风卿在暗地里究竟给自己的势力埋了多少伏线，对庄梓寒这个人也没有过多的关心——对方的作用是就近监视明镜，并且为尹峈峒提供让两人见面的机会，尹峈峒达成目的，撤出太薇山庄后，两人仅有的那点联系也都断了。庄梓寒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舒风卿选择这么一个人作为自己的暗桩，确实是不错的助力之一，却想不到这趟重返太薇山庄，竟听到对方被捕的消息，而且还是校庆上杀害陆凯龄的人，一连串巧合难免让尹峈峒满腹疑云。

　　“校庆那天庄师兄不是正带队参加武林大会吗？他为什么要杀人？”

　　“带队参赛只是一个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借口，警方都查出来了，在校庆前后两天，有庄梓寒往返的出行记录。”说话的学生压低了音量，让尹峈峒下意识也集中了耳力，“至于为什么要杀人……据说他是某个武林世家派来偷学太薇心法的，大概是曾经学过什么特殊心法，生怕体检档案的数据被人察觉，才打算到档案中心去销毁证据。没想到正好遇到那个倒霉鬼，于是就……”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躲在树后的尹峈峒看不到，但也能猜想到对方的动作。

　　“哪个武林世家呀？这么大阵仗？”

　　“这我就不清楚了。听说前段时间又潜入校医院想销毁体检资料，所以才被当场抓个正着的。哎……最有可能继任下任庄主之位的弟子出了这码事，太薇山庄脸都丢尽了，也难怪上头要藏着掖着。”

　　“校医那老头也真是，关门弟子的体检都是由他一个人负责，怎么不留点神……早把人揪出来，也不至于出一档命案，搞得前段时间人心惶惶的。不过案子破了，宵禁应该也能解除了吧……”

　　两人唏嘘一顿，又开始胡扯些别的，话题天马行空地跑远了。尹峈峒却愣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一些先前被忽略的细节和对话，仿佛抽丝剥茧，将某个令人恐惧的真相，层层剥露出来。

　　——校医那老头也真是，关门弟子的体检都是由他一个人负责，怎么不留点神……

　　——关门弟子研习的内功心法比普通院系的要难，所以我们体检的时候还会多一项检查……因为外面的医生不具备这项技能，只有我们的校医能够检查，所以关门弟子统一只由校医进行体检。

　　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是舒风卿的面容。尹峈峒记性很好，即便过了半年，仍记得对方那时候正在给自己倒一杯茶，雾气袅袅升起，遮掩住舒风卿微微勾起的嘴角。

　　——不要小看了药王谷情报网，我们与不少武学高校有签订合同，每年会对学生们进行详细的身体检查……所以不光是学生资料，对方身体相关的所有数据，我们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尹峈峒的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他的手指一松，奶茶哗啦啦地全倾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