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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关门弟子 ...


  •   清晨,太薇山庄幽谷花园,刀法训练场。

      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有降水,半夜就开始飘起了细雨,朦朦胧胧地笼罩住整个校园。一般遇到这种天气,室外的课程都会被移到室内去上,以免一些学业不精的学生在雨中习武损了筋骨,而这种天气从来不会对庄主带领的关门弟子造成影响。三十来人一大早就聚集在训练场,每个人身上都缭绕着白色的雾气,甚至有人的衣服仍保持着刚出门时的干爽,仿佛有道屏障罩着他们,将水汽尽数隔绝在外。

      这幅场景要是让普通专业的学生看到,肯定要惊讶得说不出话。太薇心法深入修炼之后,能够自行调节体内外水分和温度平衡,这幅景象就是内功被驱动,身周水汽受热驱散的结果——然而这是太薇心法六层以上的选修课程才能学到的内容,山庄内除了各大长老以外,也只有一些高年级的优秀学生和被山庄留下任教的毕业生能够做到,多数人会被卡在必修五,从出生时就已经被分配好的天赋值不足以支撑他们到达更高的领域。

      换而言之,被聚集在庄主手下的弟子不仅需要努力,天分更是不可或缺。他们其中有些人可能不够聪明(这只是相对关门弟子而言),通过努力学习和修炼,在入学几年后得到了认可被破格吸纳;但有更多的学生入学前就已经被列入名单之中。在这个人数极少的队伍中直接接受校长的指点教育,他们中有人会走出山庄,成为国家安全部门里的精英成员;会有人选择留校,未来在资历足够的时候继任七大长老,甚至是太薇庄主的位置。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金子,骄傲的,闪闪发亮的。太薇山庄虽是私立武校,但实力强劲,连续三年击败青城派与逍遥派跻身全国前十,是武林中的名校,而他们是名校中的精英,是佼佼者,每一个人的未来都炙手可热。

      当然,除了某个正在队伍后面呵欠连天的人以外。

      就算雨下得再小,也扛不住它们接连地打落在身上。明镜不像其他人那样会高阶心法,衣服早已经湿透了,抹布一样挂在身上,换在平时他早就已经抱怨连天,但现在被迫出席,也只能老老实实跟着练习。由于上学期缺课太久,方阵里没给他留位置,明镜只得自个儿突兀地站到队伍最后面,大家挥刀,他也挥刀,大家发出“哈”的怒喝,他也跟着“哈”。

      像这样统一练习招式的时候,庄主一般不亲自指点,而是由最高年级的师兄带领着一起训练,挥刀的声音整齐划一,在内力驱动下凛冽地斩开雨水,整个空间仿佛都要被他们的刀光整齐分割。而明镜就是其中的不协和音,他的架势有模有样,但是肌肉量不够,真气也不足,唐刀握在他手里跟在街上卖艺杂耍的没什么两样。旁边的小师妹开始还体谅着指点一两句,次数多了也就烦了,干脆挪得远远的,省得被带跑自己的节奏。

      他们这节课练的是第五十二套刀法变招,主打灵活多变,出奇制胜,整个方阵的移动速度都极快,要求所有人快速反应,跟上节奏,否则极易被同伴刀气所伤,然而明镜逃课太久,连刀法套路都记得不甚牢靠,方阵从二十三变招到三十七的时候,前方的人迅速后撤回刀,明镜反应不及,就被一记肘击重重撞到心口,连连后退两步。那人身形一错,险些就被其他人削了袖口,气得低声骂:“靠!记不住变招就赶紧滚出,在这里碍什么事儿!”

      “有人在走神,集中!集中!”

      头顶传来喊声,同时伴随了几声击掌,掌声杂糅了内力,洪钟般撞入每个人耳中。那人身子一震,不敢分神,很快又跟上了方阵的节奏。

      有人一直站在屋檐下,背着双手看着学生们练刀。他约摸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透了,不见半点被染发剂沾染的痕迹,胡须到了年纪后也不再愿意剃,任由它潇洒地留长起来;他身上还穿着古式的习武短打,跟武侠小说里面仙风道骨的道人们几乎没什么两样——前提是要忽略掉他脚上的那双胶质拖鞋。

      太薇山庄的现任庄主,喻含光。他站在那里,笔挺笔挺的,仿佛就是一棵树根在土壤里深深蔓延的松。这个人无数次上过电视报纸,也都是一副传统武生打扮,人称大教育家——他是太薇山庄史上以最小年纪接位的一任庄主,在位十几年间为国家输出的人才不计其数,区区私立门派,规模已远远赶超诸如嵩山派、华山派等传统高校,教育体系完善一流,上下自称一体,属于教育界的典型成功案例。然而相比起外界吹捧的成功教育家,明镜所熟悉的那人只是个浑身享乐主义,喜欢欺压人的老头,每次见他几乎都在摇晃着酒壶,冲明镜醉醺醺地叫唤:小二上牛肉,再来两斤酒!

      简直腐败到家……这就是该死的有权人,万恶的资本家。

      一百一十八的刀式走完后,接下来就是自由组队练习的时间,明镜抹着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液体,灰溜溜地往一边缩。一般这种时候并不会有人愿意跟他对手练习,于是他想着趁师父没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偷偷开溜了事……只可惜事与愿违,因为一把冰冷的弯刀已挡在了他后退的路上。

      “明师弟这么快就打算休息了?如果没有对手的话,不如赏我个面子吧。”

      四下交谈和兵器交接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训练场登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细雨淅沥沥的声响。拦住明镜的人名叫洛邑,比明镜高出一年级,也正是明镜最不想见到的人。洛邑的手上稳稳握住长刀,下颌微挑,用睥睨的姿态看了过来,他的站位很是刁钻,明镜略一侧身都能被立即捕捉,后路被完全封死。

      明镜退无可退,四下打量,只见身边的人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表明了没有人会愿意上来帮他,只得高举了双手:“在下那点三脚猫功夫,哪里入得了洛师兄的眼。跟我这样的人对武也只是浪费时间,师兄不如另寻……”

      “习武人摆出这幅姿态像什么话!”洛邑就是看不惯这幅怂里怂气的模样,没等明镜说完就猛地在他肩膀上推搡一把,“明镜,拔出你的刀!”

      如雪的刀光旋即汹涌而至,自上而下往明镜头顶劈落。明镜一惊,连忙弹刀出鞘,利刃□□撞到一起,强劲内力巨浪般袭来,几乎让他整条手臂为之麻痹!洛邑一击被阻,去势却不老,刀锋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游走,这次是直取对手下盘,明镜格挡不成,只能狼狈地就地打滚,堪堪躲闪过去,刀尖没能落在他身上,刀气却生生将他的校服撕开了一道口子。

      周围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太薇刀法从九十七到九十九的变招过于怪异出奇,要求刀者在全力出击的一瞬立即将刀锋变向回转,不是万分熟练的人极易被弹指间的变招伤及己身,而洛邑方才竟完成了变招,如抬抬手指一样轻松。

      洛邑原本就读于封长老的太薇刀法专业,他就是属于天生优势相对不够出众,凭借自身努力成为关门弟子的那一类人,对于明镜这种凭关系入门的家伙最为看不过眼。上学年明镜旷掉大部分关门弟子课程,他难得落得个耳根清净,偏偏这学期不知抽什么风,居然又跑来上洛邑最享受的课程,把氛围搅得一团糟——看那架势洛邑就气不打一处来,花拳绣腿一样的功夫,软绵绵的刀法,就好像周围的人都表演着整齐划一的水上芭蕾,而中间居然还有个人在瞎扑腾着划水!

      明镜勉力格挡着对方的刀,连连后退,丝毫没有反手之力。洛邑这次摆明了是要教训他,刀招依次走过,从五十式顷刻走到了七十六式,刀光完全将他笼罩,刀尖横切纵劈的声音如同鬼魂的尖利哭啸。明镜格挡和闪躲足够灵敏,但内功比对方差上一大截,每次兵刃交接就像重锤用力撞击在他的心窝,他的背被方才猝不及防的变招的刀光刮伤了,随着激烈的动作被撕裂开,正缓慢地沁出血珠来。

      周围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围观,掺杂着叫好声,他们大概都觉得洛师兄好勇猛,洛师兄好厉害!甚至还有捂着心口的小师妹看得一脸向往,在她们心目中也许洛师兄比不上庄大师兄那么帅气有为,但玩起刀来也是帅帅哒!只有他明镜被这玩起刀来帅帅的洛邑逼得左窜右跳,活像一只逗众人取乐的小丑。

      明镜脚下一滑,登时仰面栽倒在地上,引起四下一片笑声。洛邑心中冷笑,正欲乘胜追击,却被一阵强劲的风直扫面门——地上的明镜飞起一脚,直直踢在洛邑的右肩上,那力劲之大,将洛邑踢得倒退开几步!

      刚才那下竟是明镜佯装摔倒,为自己赢来了一瞬的反击时机。明镜像只猴子似的从地上窜起,甩掉手中长刀,手捏成拳,直扑洛邑而去,比起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武器,他的拳头才是唯一的真理!没能站立得稳的洛邑显然被惊到了,居然想不起来躲闪,眼看那重重的拳头就要落在洛邑那张帅脸上,周围惊呼四起,有些师妹吓得闭上了眼,明镜却突然止住不动了……因为有两只手指捏在他的手肘上,他的整条手臂为之一酸,去劲被生生卸掉。

      “师父!”洛邑失声,手上一哆嗦,弯刀哐啷落地。

      出手拦住明镜的人正是喻含光。从洛邑出来挑衅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旁边观望,一声不吭,几乎叫人忘记了他的存在,等到这场对练的性质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才出来阻止。洛邑讷讷地站在一边,方才的嚣张气焰一扫而空,像是害怕因此受到责备,而喻含光看都没看他一眼,松开明镜后拍了拍掌:“别围观了,该干嘛干嘛去。”

      四下的围观群众这才如梦初醒,一哄而散。明镜愣在原地,他摩挲着手肘处,那里被喻含光活活捏出两块淤青来,倘若不是那样的力度,他可能真的收不住手。

      洛邑还站在原处:“师父,我……”

      “走走走。”喻含光冲他摆手,“还有人等着你指点刀法呢,别让他们等久了。”洛邑确认再三,知道师父没有生气后才捡起刀跑远了,喻含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摇了摇头,“同学间切磋是件好事,但夹带私心究竟是不好的。眼前一点琐碎都容忍不了,将来难成大事。”

      “知道夹带私心你也不早点出来。”明镜在一旁嘟哝,他的手肘被师父方才那一下捏出了淤青。

      “你也好意思说话。难得来上一次课,差点闹出事。”喻含光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下课收拾完滚来我办公室一趟。”

      ******

      明镜在浴室隔间里冲完澡后,用毛巾细细抹去身上的水。背后让刀气割开的伤已经不再流血了,它处于一个手不太方便够着的地方,明镜姿势扭曲地蹭着墙,勉强给那处上了药,才用胶布将伤口贴起来,最后穿好衣服。

      幸好伤口不深,习武装还是黑色的,没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血。否则让他们看到自己流出来的血,大概都要尖叫出声。

      明镜收拾的时间有点长,公共浴室里面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将沾了血的衣服胡乱塞进塑料袋里,准备提去焚烧炉扔掉,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到了外头更衣室传来聊天的声音。

      “……上学期他都旷多少次课了,突然发什么神经。”

      “天知道。漏了那么多课,招式记不得,跟也跟不上,还非要来捣乱,节奏全被他一个人打乱了……变招的时候撞他身上,害我差点没被师姐的刀刮到。”

      明镜止住了准备推开浴室大门的手。他认得那些人的声音,有两个是他的同级生兼老冤家,凤来鸣和常虹,还有一个小师弟。更衣室没别的人,就那仨磨蹭些,聚在了角落,边聊着天边换衣服,练武装剥下来后里面现出的是大块结实的肌肉。

      “如果不是师父出手的话,洛师兄肯定能把他好好教训一顿……”凤来鸣边说边挥舞着拳头,他脾气暴躁,是个典型喜欢用暴力说话的角色,“最好打到重度伤残,叫他这辈子都不敢再来上课。”

      “你想太多,洛师兄顶多也只能吓吓他。师父就在旁边,有谁敢伤到这位大爷。”

      小师弟忿忿不平道:“就他那样子,基础不稳,心法也不精,估计徒手还斗不过一只鸡,凭什么非要占着关门弟子的位置……看着明镜那缩头缩脑的样子,我就为洛师兄感到不值!”

      三人一下子就沉默了。关门弟子身份不一般,平时即便心态是傲了些,但不会看不起那些实力远不如自己的人,他们在其他普通专业里也有一些相处得不错的朋友。而明镜错就错在不该出现在关门弟子的行列中,还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一份子——要知道当初洛邑为了通过考核,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过觉,被挥断的刀足有上百把,后山的石壁上纵横满布了他练刀时留下的痕迹,这样刻苦的人就算天赋不足,当然是值得敬重的。而与之相对,他们从来没在后山的练习场上见过明镜的身影,偶尔能在图书馆遇到一两次,那家伙不是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籍,就是顶着一头鸡窝趴在书堆上呼呼大睡;别人晚修的时候,明镜的宿舍永远都亮着灯,早些回来的人还能听到里面将鼠标键盘敲到飞起的声音。

      而就是这么一个浪里浪荡的家伙,也不知是天赋卓绝还是别有原因,从入学开始就是关门弟子,占着这个精贵的位置长达五年之久。关门弟子教育资源有限,因此有严格的名额限制,明镜分走了其中一块蛋糕,就意味着有一个优秀的伙伴被隔绝在了门外,于是其他弟子有足够的理由讨厌明镜,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个早就该被删除的错误。

      “算啦算啦,人家仗着有师父和大师兄的疼爱,没横着走已经够给面子了。”常虹见怪不怪,“今天洛师兄给他脸色看,估计又有一段时间不会来上课了。如果他不知好歹的话,哪天趁着师父不在……”

      在他作出“咔嚓”一个落刀手势的同时,后面浴室的门“碰”地一声被打开,三人料不到里头还有人在,猛地被吓一大跳,只见他们方才讨论的家伙就站在门边。他没有戴那副土气的圆框眼镜,刚洗完的头发凌乱地滴着水,微微遮过眼睛,没有表情的脸看上去竟有点凶恶。

      “干……干嘛!”凤来鸣下意识挺了挺胸。在背后非议别人还被当事人听到,心虚是有一点,但对方不过是只落单的弱鸡,胆敢不满,三两下就能捏死他。想到这里凤来鸣又理直气壮起来,“想打架吗?”

      明镜踩着积水,一步步走了过来,停在了他们面前,拖鞋背心大裤衩,腋下还夹着装衣服的蛇皮袋,一副农民工进城的架势,反而让人摸不清套路。凤来鸣和常虹面色略带紧张,师弟甚至捏紧了拳头……然而明镜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说:“麻烦借过。”

      说着他摸出口袋里的眼镜给自己戴上,拨开小师弟,施施然就往外走了。更衣室里的人懵逼地看着他吹着口哨扬长而去,不禁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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