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综合症》干锅茶树菇

3、太薇山庄

　　过了两天，就连明镜都快忘了开学那天的小小插曲，两人的交集原本似乎应该到此为止。明镜后来回想起那天，一切都巧合得像是被程序安排——恰好第四学年挂掉了公共课“太薇心法必修四”，恰好第五学年大师兄忘记了提醒他选课重修，恰好今年公共必修课被安排由剑法系导师进行授课，重修学生都要跟着剑法系学生一起上理论课……于是一顿豪华请客从天而降，运气好起来挡都挡不住。

　　“巩固真元，由丹田集气，遂成涡流；沿脉络推行，打通孔窍，清荡污浊。是练气的一般标准，顺序不得错乱，否则易有走火入魔之虞。”

　　台上的导师在黑板上比划着。武学高校里负责理论课的老师大多已逾天命之年，学识丰富，口诀心法倒背如流，又可以免去在实践课上被一群年轻人痛打老骨头的风险。这位导师显然是位被习武耽误的大画家，一上课五分钟内就画好一副人体素描，经络穴位真气走向分毫不差，前排的学生大多在艰难地跟着描点，或者用课本挡住手机偷偷拍黑板，太薇山庄学修在精，人体上下每一个穴位都是考点，指不定哪个容易忽略的位置，在期末考就会成为冷不丁冲你捅来的致命一击。

　　明镜趴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教科书挡住了大半张脸。跟班重修的学生难免底气不足，尤其是挂了这种门派必修基础心法，说出去能笑掉人上下门牙。然而剑法系导师的课程纪律是出了名的严格，每个学生的呼吸方法都了如指掌，缺人换人的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发现一次不仅要被扣考勤分，还会被罚用轻功从太薇山头到山脚飞足十个来回，全程不亚于障碍马拉松。相比起面子，果然还是小命要紧，现在的明镜只希望这届导师不要走课堂提问那套封建残余的老路，尤其是真气大小周天的运转演示，于是他极力想把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以避免与导师有眼神交流，让对方产生他有表现欲望的错觉。

　　但在这种提心吊胆的时刻，按电影里的一般套路，总会有不长眼的角色粉墨登场。明镜的右边伸来一只手，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一会见他纹丝不动，又小心翼翼地戳了戳。

　　干嘛干嘛，没看到小爷在练龟息吗？没事别打扰小爷飞升！

　　明镜如同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丝毫不为外界所动的模样。没想到对方不屈不挠，竟从两个座位开外硬是挪到明镜身边，吓得患有社交恐惧的明镜膝盖一跳，重重磕在前排椅背上，当即疼得咬牙切齿，引来对方噗嗤一笑。明镜飞过去一个瞪视，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是个白净的男生，头发被高高束起，长长的发尾垂在椅背上。

　　居然是前几天在学工处遇到的小学霸。

　　“吓到你了？”小学霸歪着头看他。

　　“呃……不。”明镜极力地搜索自己内存不太够用的脑容量，“你是……那天那个……尹，尹……？”

　　“尹峈峒。”小男生笑眯眯的，“真巧，没想到你也是剑法系的学生，新转过来的？”

　　“不。“明镜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优雅的笑，”我是来重修的。”

　　“哦，那就是师兄。太好了，我后来去学工处找过你，但又找不到人，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了，没想到居然还是一起上课的。”

　　尹峈峒笑着交叉起双手十指。他没像别人般露出半点讶异或者是嘲笑的表情，人与人之间的品格高低立现，明镜竟被对方的应对自如和人性光芒闪了下眼。

　　不同于初次见面普通校园般的白衬衫装束，尹峈峒穿上了大一入学时统一派发的校服，领口作右衽设计，襟口与腰带深蓝，绣有暗纹，看起来颇具古风，是太薇山庄设计社团的得意之作，但由于模特选择的失误，男装大多码数偏小，许多五大三粗的壮汉穿上去要么像是香港□□，要么就像是打黑拳的，看起来反而愈发凶狠了，遂被绝大多数人弃之不用。却料不到现实中还能有人穿出卖家秀的感觉，上下服帖，古意盎然，活像是从修仙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明镜长年被大神级别师兄闪瞎双眼，但也没见过这等天仙似的人物，于是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只可惜留给他观赏的时间不长，一道白光破空飞来，携带着劲力与杀意。明镜反应不及，险些要被正中额头，只觉面前轻风拂过，刘海撩起两根，那个东西已被尹峈峒夹在两指之间，是半截粉笔，携带力道之大，将尹峈峒的指间磨得微微泛红。

　　“反应能力不错。”讲台上的导师推了推眼镜，“但是课堂禁止聊骚，再不收敛，下次扔的就不是粉笔了。”

　　剑法系的人，一手暗器竟也练得出神入化。明镜咋舌。而且还会用聊骚这种词，心态年轻得能去跳街舞。

　　为了防止下次飞来的是暴雨梨花针，两人只得乖乖听课，眼神交流都被收敛。明镜缩了缩脑袋，打算继续修炼自己的进阶龟息，旁边却悄悄探过来一张纸条。

　　——放学之后有空吗？

　　字迹有些潦草，不像本人那样飘逸，意外地有些反差萌。明镜犹豫了一阵，写道。

　　——有是有，怎么？

　　他余光似乎瞄到尹峈峒抿嘴笑了笑。

　　——说好的请你吃饭，放学别跑。

　　******

　　“那个……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明镜搔着后脑勺，“就只是接个线的小事情。”

　　他嘴上是这么说着，踢拉着拖鞋的脚步却没舍得停下来。宿舍里就剩俩昨晚留的馒头，电脑里下好了废萌动画，原本准备回去把馒头热热伪装个老婆孩子热炕头，想想都觉得凄惨，相比起来，美人师弟用奖学金请客不仅诱惑力巨大，说出去还倍儿有面子。

　　“师兄毕竟也帮了忙嘛。而且，”尹峈峒说，“第三餐厅新出的双人套餐，看上去超棒，不过分量超大……“他吐了吐舌头，这个经典卖萌动作居然做得顺手无比，”虽然说是请客，但主要还是为了抓个人来陪我吃饭嘛。”

　　那你随便找个谁去不也一样。只要你发个话，想跟你吃饭的女生估计能一路排到山脚。

　　明镜腹诽，却没有说出来。离开教室前，明镜曾留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与尹峈峒同班的男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去吃饭，却完全没有人有与坐在最后一排的尹峈峒搭话的意思；他和尹峈峒并肩离开教室的时候，能感受到所有人投注在身后，微微带着敌意的眼神……有些不同的地方在于，女生们的目光中羡慕的成分居多，而男生们，不知道是不是明镜的错觉，似乎都含有着某种攻击和排斥的意味。

　　他们走进了太薇山庄的三号餐厅。冷气驱走了横穿大半个山庄带来的疲劳与燥热，顶上的大吊灯昼夜不息，灯光直晃晃打到明镜脸上，一时让明镜有些睁不开眼。

　　第三餐厅是他极少踏足的地方。这里是学校举办晚宴或是社团进行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平时则是一些家世显赫的学生用餐的地方，餐□□致美味，甚至不亚于外面的高级饭店，价格自然也是相当好看。明镜一年能踩上这处地板的次数不超过三回，大多数时候他都去第一餐厅，跟汗水朝天的贫困生一起吃饭，其实他更乐意呆在宿舍里，但是食堂外送还得加配送费，送的东西少了还能收获食堂外卖小哥一记鄙夷的白眼。

　　“土豪啊土豪。”明镜不自在地拉开椅子坐下，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把餐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深灰磨砂的北欧风，性冷淡的高贵调调，最受如今穷装逼的年轻人喜欢，“你经常来这里吃饭？不便宜吧。”

　　“自己的话不算多，不过这里是铸剑会的固定活动场所，有帮派聚会一般都会过来。”尹峈峒轻车熟路地点餐，乖乖，一个高校食堂平日运营居然还有服务员跟在桌旁，“要个新出的二人C餐。嗯……师兄吃羊肉吗？主食我推荐小羊排。”

　　“都好都好。”明镜点头如捣蒜，穷苦人不挑的特性暴露无遗。

　　尹峈峒很快就点完餐，咖啡紧跟着被奉上桌，用焙炒咖啡豆打磨出来的清咖，老远都能闻着香味。美人师弟特地要了两份奶，牛奶和方糖倾倒在咖啡里发出欢快的声响，尹峈峒搅拌均匀了轻啜一口，满足得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

　　“不觉得甜？”明镜问。

　　“还好，因为我是吃不得苦的人啊……师兄意外地是清咖派的人呢。”尹峈峒笑眯眯地回答。他一手托腮，直勾勾地看了过来，“说起来，我还不太了解师兄呢。学工处的人只知道你叫明镜，却没有人知道你是哪个专业的。”

　　“我的专业不好，哪里能跟你比。”明镜的眼神游移开去，绕着来来去去的服务生打转，“不过我确实是你的师兄，六年级的，后年就该毕业了。”

　　太薇山庄被国家正式归入重点武学高校不过短短六十多年时间，虽然是私立高校，入学条件与就学方式跟别的国立大学也没什么不同。非世家子弟十八岁时从武学高中毕业出来后，通过武高考和志愿填报入学，前三年学生们按入学成绩分成数个大班，在基础课老师带领下专攻太薇心法等基本功的修炼学习，升上四年级后则以学生兴趣和绩点为基准，重新进行专业分配。学年为七年，修满学分可提前实习，但必须学满七年才能够正式毕业。

　　山庄分剑法、刀法、腿法、拳掌法和暗器等七大专业，由各有精通的七位长老分别担任专业主任，管理教学，其下还分了不少更为详细的流派和武器种类课程。尹峈峒进入的就是人数最少，学术最精的剑法专业，长老付一龙生性刁钻挑剔，每届能被他挑中的学生最多不过百人，还会实行严格的留级制度，因此毕业生平均工资在所有专业中居高不下，进了剑法专业的人就好比捧稳了金饭碗。理论上那应该是太薇山庄最好的专业，但实际上还有一个最神秘的学系在山庄的暗处运行，里面的人鱼龙混杂，擅长不一，然而他们并不参与普通体系管制，系统里也找不到学籍档案，除了参与管理这个学系的人，该学系所属的弟子几乎不被其他人所知晓。

　　尹峈峒作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师兄尽在谦虚。”

　　“不骗你，我成绩很差的。”明镜耸肩。他啜了口咖啡，清咖特有的酸味在舌尖上打转，“不然也不会被打回去重修心法必修四咯。这次补考再不过，我就要背着包回去跟三年级的重修心法三了。”

　　这话确实不是骗人的。除却一些熟练于隐藏气息的人以外，学习同类心法的人彼此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从对方的呼吸吐纳，抑或是举手投足都能略略探知底细。出了社会工作后，是否选择收敛大多受工作性质和不同人的性格影响，但在修学期间一般不会有人故意隐藏实力，因为弱小的人会被毫不留情地欺负。而对于这种情况，只要不算太过分，以培养强者为宗旨的武学高校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受欺负的弱者只有两种选择——自行退学，或是变强。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向来如此。

　　明镜的斤两尹峈峒显然也看得出来，所以没再说些什么，正好点的菜陆陆续续上桌了，于是他们不再说话，安心进餐。两人的主食都是香煎羊排，鲜嫩的羊肉上细细洒着黑椒，旁边还配有去腥的柠檬。太薇山庄被纳入重点高校后经费充足了，腰杆子也硬了，胡乱找一些习武的学生需要营养的鬼借口，高级餐厅里甚至还配置了顶级厨师，每一口吃下去的仿佛不是营养，而是品位……这些精致的东西明镜只在山庄新年晚宴的自助餐桌上吃过，还跟乡巴佬似的囫囵连吃了好多个，引来众人侧目。但现在怎么吃都找不回当初叫他心心念念的味道，大抵不是因为厨师的手艺退步了，而是心不在焉，美色在前，其他四感反而都失去了作用。

　　尹峈峒。

　　小靓仔。

　　奖学金得主，听说是剑法专业Top3。

　　听说是铸剑会副会长，还上过校报。

　　诸多人生赢家的标签贴在身上，构成一个完美到无从挑刺的人物像，难免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所谓的请客，也不过是找个人搭伙吃饭的借口。年轻人不擅长中庸之道，不知晓过于锋芒毕露是会刺伤凡人的……只可惜明镜不是什么普通凡人，而是有阿Q精神和颜控属性的凡人，再怎么扎人的标签，用那张漂亮脸蛋似乎就能够轻易化解了。

　　尹峈峒长得实在是好看，他在第三餐厅刚出现的时候，不少目光像遇光的飞蛾一样纷纷黏在他的身上。明镜的视力不太好，早几日只是草草的惊鸿一瞥，这下凑近了看才发现对方的皮肤光嫩得仿佛吹弹可破；尹峈峒目光低垂，专心致志贴着盘子里的小羊排，他的动作那样优雅，不像一个寻常人眼中所谓“鲁莽”的武家子弟，而像是一位慵懒的小少爷，正在高贵的家长身边姿态端正地享受着午餐……将对面随便穿着白T大裤衩上课的明镜衬托得像个大老粗，死皮赖脸地粘着只白天鹅，明镜只觉得旁边投来疑惑而苛责的视线像是一把把无形的剑，刺得后背发疼，这让他下意识直了直腰板。

　　这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几乎食不知味。尹峈峒中午还有社团活动，吃完后就满脸歉意地先行告辞了。明镜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确定那个人消失在视界外，才招招手，把服务生呼唤了过来。

　　“靓女靓女。”他指着尹峈峒碰也没碰一下的小餐包，“这个麻烦帮我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