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影城》归与期

4、ID46350

　　胡桃木坚硬、平滑，斐斐不自觉地挺直脊背。
　　并不像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样：法官们端坐桌后，律师分坐两边针锋相对，她的面前只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是雨季曾提起过的《镜影城人类宪章》。
　　法官们从另一端依次走入，他们面色阴沉，看起来像两天没睡过觉。斐斐看着他们走过来，心从嗓子眼落回胸腔里。
　　两男一女用奇异的神情打量她。最前面的男士问道：“是从镜湖边被发现的人类女性吗？”
　　雨季站在侧边偷偷使眼色，斐斐连忙回答：“是的。”
　　“好，雨季女士，你提供的体检报告证明她身体健康，那我们就开始了。”
　　三名法官分侧站到小桌边，同时将手放到宪章上。
　　“公元2019年5月22日晚18时左右，当事人被镜影城公民雨季女士发现，雨季女士于三分钟后向其工作的镜影城管理委员会司法部报告情况，司法部迅速将事件上报管委会，召开专家会议予以紧急研究。现在，本院根据研究结论宣读联合决议。”
　　斐斐下意识地吞咽，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
　　“根据《镜影城人类宪章》规定，人类死后所诞生的灵魂，都是镜影城的公民。当事人不属于此范畴，所以不能获得公民身份，得到国家保护。”
　　法官抬起没有波澜的双眼，将少女的惊诧一点点平复下去。
　　“……但是，镜影城秉承无数先哲‘自由、公允、仁爱’的遗训，生为同类，坐视未成年人失去庇护，无法保障生存、得到教育，这将违背作为人类应有的良知。法律只是道德的最低线，对于此事件，我们认为应当适用更高水平的道德标准。因此，镜影城将赋予当事人公民身份。”
　　三位法官一齐朝斐斐投来肯定的目光，雨季也安慰地朝她笑笑，先前的男法官走过来，将薄薄的银色卡片放到斐斐手心。
　　“这是你的身份证件，请及时去户籍管理处录入个人信息。你可以不对我们任何人透露你的真实姓名。”
　　令人窒息的气氛消失殆尽，斐斐由衷地松了口气，接过卡片向法官道谢。磁卡上一片空白，右下角用钢印刻着一串字符：ID46350。
　　离开法院让斐斐长舒一口气，她随着雨季回到飞船上，沿另一条路线去往法官口中的户籍管理处。
　　“别看了，现在还只是一张空卡而已，”雨季握着操纵杆说，“比起研究空卡，还是赶紧想个假名更好。”
　　“真名也可以吗？”斐斐好奇。
　　“普通人都要登记真名，”雨季轻巧自如地拐了个弯，“然后选择继续用真名或者改个名字。我的名字就是后来改的。”
　　斐斐恋恋不舍地收起卡片，“怪不得我以前从没见过姓雨的人。”
　　“你最好换个名字，”雨季全神贯注地盯着航道，“灵魂必须登记姓名，是因为方便管理，外加一个名人说过‘自己的姓名应当由自己决定’。你情况特殊，会议研究认为不用本名更安全，毕竟此地管理的是死后生活。”
　　斐斐一时没说话，雨季当她全力给自己起名字，也不多话，操作着飞船按既定路线行进。
　　自己的姓名应该由自己决定？斐斐从没想过这种事……她随母姓，名也是母亲起的，她一直都很喜欢，并不想改。
　　“说起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是人的？”斐斐突然想起，“如果说之前从没有人来到镜影城，那灵魂怎么发现自己不同于人类，又怎么确定我的身份？”
　　“这有什么奇怪的。”雨季笑了一声：“你们有文史哲，灵魂当然也有。从没有人来到镜影城，但有灵魂去过对面。”
　　“那个灵魂把他的经历写成了一本书，叫什么《危情絮语》，据说他在那里触摸不到任何生命体。大部分灵魂都不相信，但我在你身上验证过，自然就是真的了。”
　　“这样……”斐斐思索着，“那灵魂又是怎么知道身体有没有死亡的呢？”
　　雨季没回答，而是从眼角瞥了她一眼。斐斐脸上被一阵冷意扫过，她没有等到答案，便偷偷把这个问题记在心里。
　　户籍管理处是管委会的基层部门，负责将所有灵魂的生前资料收集起来，记录进入档案中。也有人把他们的工作打趣为“灵魂人口普查”，每天都在清查人口和录入数据中奔波。
　　斐斐和雨季坐飞船掠过湖面，抵达了连片的低矮建筑群。这在镜影城是比较少见的，为了保护自然环境，大多数建筑都会被建得很高，尽量减少人类对地面的占用和影响。据说是因为水面遵循平面镜成像原理，所以能被倒映出来的建筑、植物都不能移动重建。但驾驶飞船掠过湖面又不被禁止，斐斐一时半会也搞不清原理，也就东张西望地乱看。
　　雨季把飞船泊入升降设备，牵着斐斐的手来到一处独立的楼栋。
　　成群结队的灵魂从大型飞船上走下来，有中年人、老人，甚至小孩和婴儿。还不会走路的婴儿由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抱着，有的哇哇大哭，有的不声不响，满脸紫胀。
　　如果地狱存在，那它清算灵魂罪恶、决定去向的场景一定也差不多。大多数灵魂都怏怏不乐，无精打采，好些人眼睛肿得比核桃还大。时不时还能听到队伍中传来几句哭嚎，很快又被众人骂骂咧咧地压了下去。
　　“我才三十岁，才三十岁……”一个男人恍惚地念叨着，从斐斐面前晃荡过去，差点撞到她们。雨季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弯腰同斐斐附耳道：“我们走侧门，别理这群新来的，他们都还没缓过来，只会干嚎。”
　　斐斐懵懵懂懂地“嗯”了一声，就被雨季给拉走了。避开拥挤的人群，斐斐捏紧了身份卡，雨季放开她，自己先走了进去。偏门楼道里空空荡荡，白炽灯亮得像恐怖片场，斐斐等了几秒，雨季从某间房里出来，对她打了个响指，表示沟通完毕，可以进去了。
　　屋里摆着一张能坐五个人的窄长桌，上面放了三台电脑，一台扫描仪。电脑后坐着个胖胖的姑娘，眼睛里的血丝两米开外都能看到。她抬起头看着斐斐，问雨季道：“是她吗？”
　　“没错，” 雨季将房门关上，转身推着斐斐坐下，“绝密文件谁也不敢作假，数字印章也写得很清楚……你可以检查她的手，只会穿过去。”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魔术。”姑娘悻悻地埋下头，把左手边的显示屏推了过来。“数据登记，”雨季解释道，“把你的ID卡拿出来吧。”
　　斐斐乖乖照做了，卡片被机器吞进去，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依照提示填写就好了，你可以不填真实姓名。”那姑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仰起头往椅背上一倒，椅子顿时发出痛苦的惨叫。
　　只看屏幕上写道：
　　镜影城欢迎您的到来！
　　放下悲伤、惆怅和思念，迎接您的新人生吧！您已逝的亲人好友将在登记后获得您的消息，与您团聚。过早到来的未成年人，镜影城管委会会为您提供充分的生活及教育保障。
　　ID46350，请填写您的□□姓名、新姓名（可不填）、性别、出生年月日、□□年龄（周岁）及□□最后住址。
　　“触摸屏，直接输。”雨季看她迟迟不动，催促道。
　　斐斐吸了口气，一一填上。
　　□□姓名：无新姓名：斐斐
　　填写完毕后确认无误，斐斐又按要求录入了指纹，拍摄了照片。电脑后的户籍员眼珠转来转去，显然是在检查她的信息。不多时，斐斐听到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她的ID卡弹了出来，被户籍员递到她手中。
　　“成了，你有去世了的亲戚朋友可以让我查一下，我会给你联系方式，”对方吭哧吭哧地从抽柜里翻出来只手表，放在机器上抹了几下，随即推给斐斐，“每个公民都有，身份识别，可以随时访问管委会官网，报警求助之类的，其他细节雨季你跟她说。”
　　斐斐安静地一一答应，把手表和身份卡揣进兜里。她下死劲咬了咬牙，才问道：“那……请问我母亲在这里吗？生前的姓名是……余潇。”
　　两个成年人意外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雨季微微皱起眉，冲户籍员使了个眼色。那姑娘托着腮问了斐斐母亲的生日和最后住址，随即打字查询。电脑光映在她疲惫的脸上，斐斐看到她瞳孔明显地一缩，慢慢地转过头来，说道：“余潇女士在镜影城生活三个月后……已自然消散。”
　　灵魂和人最大的不同在于生命形式。灵魂只要还有求生欲望，就能战胜一切病痛灾难，但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
　　斐斐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雨季敛着神思，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还有别人吗？”雨季问。
　　“……我外公。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系统里查的到，”户籍员说，“他记录过信息，名字叫……”
　　斐斐看到显示屏跳了一下，同步了画面。系统里的照片显示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头，耷拉着眼皮，张着嘴。姓名那栏写的是“余大郢”。
　　“现居住地……破败区。”雨季读完，面无表情地直起身走了出去。斐斐收好东西道过谢，赶忙小跑着追上雨季。
　　“你外公和你熟吗？”雨季和斐斐原路返回飞船，步速飞快，鞋跟咯哒咯哒直响。斐斐被她拽得踉踉跄跄，勉强应道：“不是很熟……我刚上小学他就去世了。”
　　飞船被调出来，两人分侧坐上，雨季一边扣安全带一边说：“按规定，你是未成年人，有亲属的话要由他们监护，但本身不具备监护人条件的除外。破败区不能开飞船进去，我们先坐飞船到附近然后步行，最好还要换身行头。”
　　斐斐歪着脑袋问：“那是什么地方？”
　　“问题人类集中地。不肯工作的、赌博成瘾的、地痞流氓等等什么都有。黑户大半都在那，但几次大清查都逮不到，都是会钻的。我不想带你到那去，太危险了，要是可行，我就把你外公单独带出来。”
　　斐斐轻轻答应着，透过罩窗往外看。日头已高，阳光正暖，斐斐揉揉眼睛缩回座位上，手里紧紧抓着她的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