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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窃玉小贼 ...

  •   菊花瓣铺开在盏面犹若一片微漾的浮萍,客栈门外白日里最后的一点光亮正在渐渐聚拢收尽,茶面清浅地犹能照出深虑着的瞳仁,而施晨的眼光却全然不在于此——或者说他的眼光未停在任何一处——只是一味保持着持杯的动作,任茶的香气袭满了口鼻、随即又慢慢散失、冷却在空气里。
      过去七日里,为追踪陈家宝物失窃案辗转益州府下属数县,却半点线索也无——不怪得屡破奇案的捕快七弟也沮丧得直摇头——方才两人已议定再歇一晚,明日赶早启程回益州——由七弟去购买干粮,他准备马匹,然后在此客栈中会合,然而等了这许久,茶盏已冰凉,却仍不见七弟的身影。
      也许是不死心,又去哪里翻查线索了吧——施晨了解七弟的脾气,破案重于天;倒不必为他担心、他武功不弱,否则也不能截获那么多作奸犯科、奸淫掳掠之徒——想到这里嘴唇碰到了冰凉的盏面,不由得心下一缩——七弟尚有他心中第一重要之事,可是自己呢?
      那日义父在邢府的回廊上找到他,一字一句又盈贯在耳边:“晨儿,这几年你一直跟翰儿厮混于衙门,从不回府,我知道你是因你伯父的事还在怪我——这些我都不勉强,可是你也不小了,你有一个男人要负起的责任——秦姑娘已过及笄之年,邢府三天两头有礼盒送上你也是知道的,秦姑娘的心思也不用我多说——只要你点头,我即刻便请表上书朝廷封你个一官半职,然后将你和秦姑娘的婚事办了,也了却一桩心事,义父年事已高、往后时日也不多……咳、咳。”
      那是第一次他没有当义父的面顶撞,也没有立刻拂袖离开、是因为义父的年纪终究大了、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终究是抚育、培养自己的人,也是因为依依的确是他心中最脆弱柔软的一处,从官家大小姐到一日之间抄家灭族、父母双亡,她所能凭依的也只有自己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也从未妄想逃脱这种责任——可是、可是……
      自己注定要在那虚伪欺诈的仕途中度过余生么?
      如果不这样、又当怎样——十一岁由义父选中,义无反顾地离开青城派,是自己选择的更大、更广阔的天下……演武堂首名出列,义父视为肱股,三年间,将剑南道西川所辖大大小小数十帮派的帮主令牌尽呈于义父,此举巩固了西川的统一却使义父之望胜过了当时任节度使之位的伯父,致使伯父急病攻心而亡……任自己的抱负白白沦为别人野心的工具……
      往后的五年里、伴着七弟查案追凶、总归让自己一身武艺有了用武之地;初入江湖、以武会友的六位兄弟都因他歇身益州,闲时便可把酒放歌、一醉方休——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到而今、义父起了个头,自己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日回益州,便要真真正正面对这些问题了。
      ——说到底,自己居然不像十年前,竟是这般难下决断。

      “六哥。”手里的满杯菊花茶冷不防被荡出半点,是七弟将弓矢搁于桌面,沮丧的神色比去时更深了:“我把南门边的叫花子、做生意的、甚至过路的行脚商人都问遍了,还是半点线索都没有。”他接过施晨刚斟上的菊花茶,刚放到嘴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搁下了——“唉!”
      小二趁机上前换上一壶新茶,一注入杯,清甜的菊花香气再次逸散于袅袅茶香中。他顺手收拾着桌上的残杯边说:“客官,小店粗鄙陋食不比别家,但这菊花酿也是客人们交口赞誉的,眼下秋意已深,还是喝杯热茶暖暖胃的好。”
      方翰冷不防被打断,又嫌他絮叨得心烦,眉头早拧起了结。见他收拾完桌面又不立即离开,仍捧着茶壶侍立于侧,便再也忍不住、正要拍桌发作,桌上却骨碌碌滚上一些碎银,是六哥的声音:“好了,叫厨房给我们兄弟做几个可口小菜,没事不要来打扰我们。”
      望着小二收起银两、欢喜答应而去的背影,方翰方顿悟般地放下拳头,用手肘捅了捅施晨:“原来唱的是这一出啊!我俩的脸上写着“钱”字么?——你看,那桌那位客人、我看坐的时间比六哥你还要长,那小二为何不也去聒噪聒噪他?”
      他们兄弟俩的那一桌位于客栈进门的左手位置,视线最为开阔,门外过路的路人、忙于招揽生意的小贩都尽收眼底——而客栈中除他俩之外唯一的一位客人却恰恰选了个最逼仄的角落——二楼楼梯旁边,楼梯的一角就遮去了大半个桌面的光亮——这位客人偏偏在屋内还戴着大斗笠,让人瞧不见他的面容,唯从身形和颌下微须判断应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身着粗布麻衣,衣角有无数处脱线,线头各各掠起在客栈中微微流动的空气里。
      “江湖人就是古怪!神秘兮兮的,”方翰收回视线,“也好,他们自定规则,省去了公门的不少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衙门也不过是为富人服务的地方,那个盗剑谱的小贼犯了十余起案子,县大人却不放在心上;偏偏这陈家失一次窃,便要勒令我们十日内缉贼归案——还不就是仗着陈员外赏金给的丰厚罢了。”方翰又开始轻轻摩挲那把四哥赠与的长弓,右手将弦拉起、松开,他阖眼若听仙乐般地等到了干脆、锐利的一声响:“虽然都是没什么线索,不过、我倒是对前一个案子比较感兴趣……盗剑谱……啧啧、多有眼光!”
      “是啊。”施晨将新换的茶沏了个满杯,接道:“好歹七弟你与那小贼数度交手,查起线索来也比较容易……“顿了顿,他将举到半空的茶杯重又放回桌面:“七弟……你说这两个案子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联系?“方翰看见六哥认真的神色怔了一下,思忖半刻后缓缓道:“怎么可能有联系呢……盗剑谱的人不会盗宝玉、盗宝玉的人不会盗剑谱,这原本就是不同性质的两类人嘛!”
      “不对……不对!”施晨摇头、加重了语气:“七弟,你还记不记得陈员外报案时说的话?”
      “自然记得。”料得六哥定是发现了某种线索,方翰开始一字一句地认真复述:“他说,他将家中书架上一本旧书的书心掏空,将宝玉镶嵌其间,而书的外观、厚薄与原先分毫不差,一般盗贼绝想不到书会藏与此——既便如此,他为防丢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书藏玉,几十年来未有差池,可居然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嗯。是这样。”施晨道,“你是否还记得他最后一次用来藏玉的书的书名?”
      似有一道闪电从方翰脑中划过。
      “灵台剑谱?!”
      “是了!”方翰一拳落在桌面,白底素花的瓷壶盖猛地一跳,他脸上的惊喜却随即淡去,换上了微哂的神色:“陈老头儿谨慎之极、自以为周全,却不料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多亏六哥你提醒,否则不知还要走多少弯路。不过……”他沉下声来:“这个小贼也够棘手,虽然交手多次、却……”
      他出其不意地停下来,惹得施晨讶异地转头望他,他却自顾自低着头,双手在桌底下不住揉搓,似乎遇到什么极难办之事。
      “七弟?”施晨轻轻唤道。
      “唉!”重重地发出一个音,方翰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脸已憋得通红:“……他娘的!那小子身手太快,别说对方来路了……就连、那家伙是男是女我都没看清楚!”
      “咳、咳。”施晨的一口茶呛在喉管里,上下不得——也难怪自己每次提及盗剑谱小贼七弟就打岔蒙混过去,七弟在衙门司办案如神是出了名的、三年来破获起无数奇难悬案,不仅县大人每每予以重任,就连城内百姓都呼之为神捕——估计是这小贼之事有损“神捕”的威名吧?若不是这小贼忽然成了宝玉失窃一案的关键,他究竟打算将此事瞒多久?——念及于此他忍住笑,长长的一声“哦”顺足了气,然后故作平静地问道:“那你打听过新近江湖上的少年新秀吗?”
      “打听过。没有对得上的。”方翰抬头撞上了六哥眼角的笑意,更加窘迫:“六哥你别笑。这次真的要你帮忙了。记得两年前咱们兄弟俩追击漠北七鹰近两月,最后终于在蓟州边界将他们一一生擒,我俩就近找了个小酒馆喝了个一天一夜,趁咱俩懈备之际,七鹰再次出逃,二十天后我们在平沙镇截获他们,那一场打得啊——咱们自幼在蜀郡长大,几时见过那样漫天凌厉的风沙?你的剑和我的弓皆使不上力,最后咱们兄弟俩赤手空拳地对战了近四五个时辰,勉力扛着和七鹰比谁先倒下……”
      “我记得。”施晨被往事激起了豪气,将茶水递到嘴边一仰而尽,“那时候我想,即便此时埋骨于黄沙中,有酒、有兄弟,那么此生已无憾……”
      “还有公义。”方翰续道,“原来七鹰只是劫富济贫,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凶徒,他们感慨于我俩兄弟之义,甘愿随我们回衙门受审……押他们走的那一日,平沙镇的百姓们拎水端粮跟在囚车后面好远,六哥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真的很敬佩他们,他们在囚车里还在托人照顾镇上的盲大叔和刚收养的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可是、我放不下心中的公义……”
      “我知道你难下决定、晚上便偷偷地放了他们,你知道后来找我理论,可七鹰偷偷地将你的弓和我的剑都藏了起来。你和我各有道理,最后决定在拳脚上论高低——七弟你知道吗?那次你各种无赖的本事全用上了,抓啃撕咬的,我那时候还笑你像个女人。”
      方翰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那是我太想赢你了。15岁那年我第一次败在你剑下,然后因你之故歇身益州府衙,六哥我对你说过吧,我的志向是做一名为民请命的捕快,去实践我心中的公义,可是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愿望是胜过你。”
      这倒是施晨没有料到的,此刻他反而从说故事的人变成了听故事的人,“那一次不过是找了个好的理由与你较量一番,我以为经过这大半年的历练,又对你的武功路数极为熟悉,再怎样不会轻易输给你,可是……”
      那一幅狂沙漫天的画卷在方翰的沉默中徐徐铺开。因为方翰当时的撒泼斗狠、不依不饶,惹得施晨也上了火,数度毫不留情地一下下将他掼在沙地上——差距是极显然的。
      “后来我们都累了,”方翰依旧平静地说下去,“躺在沙地上看夕阳余晖,六哥,那时候你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便知道我是如何也超越不了你了,不只是武功、还有……其他。那时候我就认定了你是我的兄长,此生都是。”
      施晨忆起那一句话是“七弟,你要实践的不是大唐律法的公义,而是你自己心中对于公平正义的评判。”他没有想到两年后重提往事,自己和七弟的心境却如此不一样,眼前只是清茶寡水,他却听到了这般肺腑之言。他胸中莫名地翻腾,缓缓地续道:“后来我们放了七鹰,并将我的剑和你的弓合葬于黄沙之中,立誓去维护和实践自己心中的公义。”
      “嗯。那时候我将手边兵器埋下,也是为了截断心中的嫉妒之意。我还暗暗地起了另一个誓——”方翰在心底默念道:“此生约为兄弟,天地可鉴!”
      这一次施晨并未追问,却仿佛明白他的心意,他畅快地斟满了两杯茶水,说道:“从那次起我们起誓办案之中绝不喝酒,七弟、来!”
      方翰也爽利地举起茶杯,激碰之下茶水洒出大半:“六哥、干!”
      两人相视一笑。再说什么已是多余。

      吩咐的几样小菜都已陆续上齐,兄弟俩吃吃聊聊,不觉间天色已晦暗。掌柜吩咐掌灯,大堂内顿时明亮起来。有伙计出门去点招幡下的一串大红灯笼。整个下午客栈里只有三位客人,施晨已吩咐过勿打扰,戴斗笠的中年男子捧着酒壶,就着一小碗花生米坐了数个时辰,小二没有事做,便去门外帮看。刚跨出门口,便听到他一贯响亮、热情的招呼声:“二位姑娘,吃饭还是住店?”
      施晨和方翰下意识地望向门口,正对上其中一位身穿淡青色衣衫年轻女子漆如点墨的眼神。那女子脸色白如宣纸,浅见血色,仿若久病初愈的病人。她双手搀扶着一位也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子,那女子应该是受了伤,右手强力摁住胸口,明显在压伏心肺间不断翻涌、紊乱的血气;左手麻木如死,九成是被封住了左臂上的穴位,但仍旧不住颤动,足见受伤不轻。小二见这架势,也觉自己问得多余,忙上前帮扶住受伤的女子:“跟我来,楼上有干净的厢房。”
      三人经过他们一桌走向了柜台一侧的楼梯。施晨仍未收回视线,目视他们一路蹬踏上木制的阶梯——他注意到那位受伤的女子衣衫极为破旧,蓝布粗衣,肩上的灰布补丁已脱了线,布角略略向上翻起——仅就衣衫而言,两人倒像是路上偶遇上的。
      另外就是、蓝衣女子从进门起,一直微低着头,似乎是犹恐被人认见她的面貌——她难道不知这样一来会更惹眼么?难道她是受制于人、或是、这里原本就有接应她的人?
      想到这里施晨脑中如炸开一个惊雷。褴褛的衣衫、极力遮掩自己的面貌……如此一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待三人衣角刚消失在楼梯尽头,一下午未动地儿的中年男子便起身走至柜前:“掌柜的,给我一间房。”
      肯定是与那个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的“江湖”有关。施晨待伸手去碰触七弟,一眼瞥见自己袖尖的紫线缠就的如意祥纹,密织的锦缎布料,腰悬长剑上紫色的剑穗轻搭在腰带上,心下方了然——自从被柳副使收为义子,已很久没有穿以前那种虽容易被撕破、却极为舒适、自由的衣物,现在这样,肯定被人当作了以宝剑充门面的纨绔子弟——难怪都不避忌自己。
      “七弟……”
      方翰却仿佛没有听见,喃喃地自顾自低语:“好熟悉、好熟悉……”
      “七弟!”施晨加重了手肘的力度,方翰终于被惊动,未等六哥开言,他率先冲口道:“六哥,你有没有闻见什么?”
      施晨屏息嗅了嗅,除了满桌子的菜香、茶味,以及先前中年男人残桌的酒气,再无其他。他摇摇头。
      “是药香。混杂着青草的香气,略带一点刺激的药草味,闻上去会有一丝丝的寒意,周遭的空气似乎都被冻凉了。以前我从未闻见这样的气味,只有在追剑谱小贼的时候闻见过。”
      “你确定么?”虽然对七弟的狗鼻子从不怀疑,但是每当此时、施晨总要确定性地问一问。
      方翰沉着、重重地点头。
      “呵……这下有事做了!”爽朗的笑声中,施晨腰间的佩剑在配合地在匣中轻吟。如同深谷绝音,方翰心中涌起清泉般的喜意——这才是自己的六哥么!那个无论事情多疑难繁杂皆轻松面对的六哥,这七日里六哥满腹心事、郁郁不乐,着实把自己吓着了——只有现在的六哥,跟他在一起,自己也会变得信心足足,不相信世上再有任何是兄弟俩解决不了之事。

      兄弟俩拎着白日里购置好的干粮、水等物上楼歇息之时,天色已擦黑,伙计们将板凳搁上桌面,在水声中清洗地板。方折过二楼的回廊,正见那青衫女子端着热腾腾的药碗立于某间客房门口。但就在施晨兄弟俩看见她的下一个瞬间,她很自然地推门进入,说道:“妹妹,药煎好了。”
      就在门重又阖上之前,施晨透过窄窄的门框看见灰衣中年男子的斗笠搁在凳边,他背向施晨而坐,面向他的便是受重伤的那位女子,只是面貌全然被灰衣男子的头部遮住。交谈声低到听不见。
      兄弟俩回到房间,寂寂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墙面。施晨吹灭蜡烛,方翰打开后窗,压低声音道:“六哥,老规矩。你负责那个武功较好的青衫女子,我盯着剩下的两个。”
      楼下的更夫正好经过,破锣似要撕破天幕地一记重响。瞬时有一道白影掠过,状若闪电、亮完即灭,只余清寒之气扑来,似有水花“蓬”地溅在脸面。看七弟点头、施晨 “腾”地便飞窗而出,攀上檐头。他落脚甚轻,瓦片的轻响在夜间加重的秋风里竟不甚分明,以至于被追及之人也没有察觉。这次、他算是亲身体会到了七弟言语中“身手太快”之意,虽然在义父麾下,自己早已与那些江湖中人划了个泾渭分明,但是也曾与高手过招,唯有轻功和剑法,鲜逢对手,这也是自己自负之处——想不到、这次自己居然要使上近九成的功力,才够得上与对方保持着这近十丈的距离——看来、这小贼不容小觑。
      这十丈之外,他看清了袅娜的女子身形,似乎有亮光一路照着,衣袂白得透亮,唯有那绾着的秀发和发间微垂的丝带让他辨认出、她即是日间客栈中的那位青衫女子。“现在、所有的线索都能对上了。想不到追踪数日,最终竟这般容易地碰上。”施晨心下一喜,右手便去探腰间宝剑。
      忽然便是“叮、叮”地一串脆响。施晨以为被发觉,微伏身子,却见那女子坐在一处高高的五角亭的飞檐边,用手去拨弄檐角垂挂的铃铛。
      “做贼也做得如此大方!倒真是——”施晨贴在瓦面,唯恐惊动了对方,却又想及:“自己原本不就是来抓贼的吗?为何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缩头缩尾起来?”主意一定,他正要长身而已,忽然夜空中传来绝美的笛音。施晨从幼时起便与刀、枪、剑等为伍,只有明玄师父教过他以书法之意为剑法,但直到明玄师父过世他都未能悟透;依依倒是琴箫双绝,三哥四哥五哥都爱听,可偏偏自己听来味同嚼蜡——却在这个清风碎音的晚上,切切笛声之中,他的胸中忽然涌现起久不惊动的往事:
      身为西川节度副使的义父向来严厉,只有伯父待他视若己出;可是那一日,面对义父手中的数十枚令牌,各路门派掌门齐齐躬身下跪,堂上烛火高烧,义父眼中志得意满,他却触到伯父惊变的眼神——佩剑在匣中扣得真切,他却一次一次按下去……
      剑南西川节度使大权旁落,义父的野心愈加膨胀,竟起意将中原大派武当纳入麾下。他很小心谨慎,却仍被授业恩师、武当的代掌门明玄师叔看出了端倪。脚下千山万壑、钟磐松涛的武当绝顶,他应诺下山,刚走到山脚就听到明玄师父薨逝的消息。他悲极回返,打落了武当弟子的剑阵奔到弥留的师叔跟前,师叔亲手将镇派之宝清绝剑交给他,却是决绝而又痛惜的语气:“你要记住、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要守护着这把剑、如同守护着武当基业……”师父一定是知道凶手是谁的、却至死都没提及……
      那日他从陵州办事回,至县衙交回书时,恰逢秦家因丢失贡品一事获罪、诛连全族、男丁流放女眷罚为官婢的消息。因故友之故他去狱中探望,刚踏上草革,隔着木栏、一只枯瘦的手紧抓住了他的衣襟下摆,年方15的依依蓬发垢面,血污、草屑、尘土满身满脸,“呀呀”地听不清她说什么,却清晰地看见了她身后一尺父母的尸体……
      还有……记忆深处……还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动不动就被师兄们欺负得直哭……但她早已没入轮回、也当解脱了吧……那张脸、久远得自己都要忘记了……
      他忽然真气一松,不自觉便踩实了瓦片。被追及之人也有察觉,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亭台檐角之后。即已暴露、施晨索性攀上最高的楼顶,向暗夜中那一缕白光欺近。
      施晨的起足点落之间如间歇的急雨,而青衣女子身形迅疾状若闪电,加之风中送来的幽清而杳远的笛声微微给人以迫力,这一刻的心情真可以用棋逢对手来形容。
      很快,脚下的檐头瓦当走到了尽头。施晨随着那女子越上城门外郭,却蓦地停下脚步——风动衣衫,暗夜中只有他一人屹立城头、而四野岑寂、天合一方——追踪的人影却不见了。
      思虑片刻,他便跳下城墙,点亮了怀中的火石,在郊野中寻找高大的树木——只有在至高点才可望得远——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个棘手的小贼,原本应携同七弟一起追踪才是,七弟打探了一下午,对此地自当极为熟悉,找起树来也方便——以那小贼的轻功,再捱上半刻,怕又要将她放过了。
      走得数十步,果见得一株高可参天的大树,遗世而独立地位列夹道两旁比齐的榆柳丛间,倾盖如云,树下凉意甚重,枝脉交叠似密织的网。施晨未敢贸然攀越,只是先凌空跃上了旁边的一株高约七八丈的树。立在树尖,正思忖如何借此跃上那棵大树上去,一抬头,大树顶部似悬着一个琉璃灯盏,照得周遭的枝桠树影如铺上一层白纱,远看又如淡淡的一圈月晕。
      “这小贼真是自负得可以!做贼不穿夜行衣就罢了,偏偏还执灯赶路,仿佛生怕别人找她不着。不过瞬间就爬那么高,轻功真是好得令人匪夷所思啊……”施晨用剑套去试脚下枝干的柔韧度——他的轻功还不至于能一跃数十丈,所以得采取些非常方法——真是嚣张啊……居然将赃物藏在数十丈高的树上!
      树枝反弹的力度恰到好处,将他直送到接近大树树梢仅六七尺。他再借力凌空翻转,恰好进入那一圈光晕之中。为防对方趁他未落定时出手,他已在空中出剑,护住全身空门。剑声清啸、光影被切散,如道道剑痕划于树干,清绝剑却没有探到一丝丝的杀气。倒是他站稳时被那瞬间的光亮刺得头一偏,差点没后悔应该用剑鞘挡在前的。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一个清冽的声音问道。
      他回头,却又迎得刺眼,不由得倒退一步,这时对方又说道:“是你?”
      低头看见衣襟上的光线重又回复了方才如月晕般的柔和,他才抬头直视对方,正见那女子把什么东西塞入衣领中,他未开言,又听到那女子的第三句问话:“哦。你是与小捕快一起的,又是来找我要剑谱的?”
      “不是。”他还剑入鞘,决定先礼后兵——“是为姑娘手中的玉佩。”
      青衫的女子的手指上有红色的丝线随意绕着,丝线的一头系着一块通体莹润的玉,左手上是一本书,正翻到被掏空的那几页——听见这话她手指轻轻转动起来,玉佩随着丝线在她的手指周围旋转,她淡淡地说:“这个对我没用,给你就是。”
      绕住手指的丝线渐渐散开,解到最后,玉佩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施晨正好伸手接住。他揖礼道:“多谢。另外还要烦请姑娘随我回衙门一趟。”
      “我才不去呢。我没有空。玉佩不是给你了吗?真啰嗦。”青衫女子起身拍拍裙角。
      深恐她这一去,要抓就难了,施晨已不顾身在数十丈高的树顶,清绝剑弹出,剑光如水银泻地,霎时封住女子的所有去路。
      即便是在这一刻,他也未感受到任何杀气——他忽然怀疑起眼前的女子是否有武功——但此时对方出手了,她左袖一扫便脱出剑网、移后三尺,剑锋居然衣衫都未沾到半点。施晨一招不中,第二剑立即向前一划,剑尖急颤——此为青城剑法第七式之“乱石穿空”,从剑锋化脱出无数剑气直取对方。而那女子身子向后一弹,犹未知中与不中,一阵寒意凌空如水泻下,剑身忽地一滞,身后便传来声音道:“你说一套做一套,我最讨厌这样的人啦。玉佩不给你了,有本事自己过来拿。”
      他转身,果然怀中的玉佩不见了,前方两丈开外,那女子将玉佩绕在手上,笑意盈盈地举起手臂向他炫耀。虽先失两招,他反而心下宁定,手腕一翻,长剑斜切,已发动青城剑法之第九式——“行云流水”,不过不是刺向人,而是扫向那女子身周的树幔。他即使在原地,也听见树叶摇响,如沙石当空——这是近七成内力催动的效果。
      青衫女子倒真没料到这一点,因为剑气不是指向她,她只有在树身反弹之时才感觉到剑气,但此时听声辩位,已早失先着,她离树而起时,早有几缕剑气冲破了她下摆的衣衫。惊疑未定,绵绵掌力又从左侧切到。
      青城剑法的要义在于轻灵,但眼前这女子的武功也是轻灵一路,速度上更是甚于自己数倍,用剑法是绝占不上上风的。三招之下施晨已明白这个道理,索性弃剑,是刚劲的掌法相对。那女子也不再一味退防,叩指平推,施晨闻声急躲,“哧哧”的暗器贴胸而过。
      夜露加重,在这数十丈高的树顶凉意更甚,施晨却愈加清醒,始终保持着七八层的内力,久不用来应战的掌法也开始腾挪变换、越打越顺手——只不过数十招下来,双方依然战了个平手。由于屏息凝神,体内真气循贯不绝,在这秋末的深夜中尤其耳聪目明——而对方也一言不发,看来都是在静候敌手露出破绽的机会,以便一击成溃。
      就在双方都绷得如弦上蓄势待发的箭之时,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哨音——那是七弟与他之间用于联络的暗号、也就是说、客栈那边——有事!
      看对方并没有要停的意思,若是施晨单方面收手,势必会被对方来不及收回的劲气伤到——但是七弟那边——不管了!施晨横下一条心,撤力向树下飞坠——仅在身前还是防的姿势,身后的空门悉数展开于黑暗中——就连自己离地尚有几尺都不知道……
      这时、凌空一条绫带缠住了他的腰身,止住了他下落的劲势,他下意识回头看,一根突兀伸出的尖尖的树干正指向他的后心。还未揩干冷汗,就有清越的声音从风声中送过来:“怎么不打了?”
      “姑娘,舍弟有事,我必须赶回去。”他心中一缓,仰头答道。
      上面没有了任何声响。施晨只觉得腰间拉着绫带的力道忽然撤走,他吸气跃下,稳稳落地。长长的绫带犹未解开,散落在地面像一片亮亮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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