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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章九十六 桃乡蜀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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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大禹疏龙门以通伊水,分东西两山相对而立。这里是伊水下游,属河津县辖下,因沿堤桃花林而闻名,谓之桃乡。”
山间小道上,远远来了一列车骑。马蹄声不紧不慢,平缓而富有节奏。
在篱笆外耕作的少年擦了擦汗,抬头仰望天空,却只见原本天高云淡的苍穹,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漆嘛黑的云彩。
他当即手忙脚乱地将晒在外面的菜干搬回屋内,边跑边喊道:“阿翁,又要下雨了!”
屋内瞎眼的老翁动了动耳朵,而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看阿黄还在不在外面,喊它回来。”
“好嘞!”少年应答着从门边拿起斗笠,冲出院门。
老翁手上却始终没有停歇。
他在编竹篓,几十年的手艺活,纵然瞎了眼,也知道每根竹子该从哪个地方穿进去,从哪个地方引出来。
桃乡聚集的村落都在十几里开外,靠着吸引游人以及桃子丰收后采摘兜售,村民的生活都还不错,只有竹老翁将院子辟在了山里,穷乡僻壤,独自生活。
他喜爱宁静,可是多年的宁静终究被马蹄声打破了。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尤为杂乱,竹老翁虽然眼瞎,但是耳朵灵光得很,来者大概二十。
再细听,却只有两三道清晰的说话声,这年代,骑马的身份已然不俗,他们还有明显的高下之分,来者不善。
正在他摸索拐杖的时候,有个人走到屋内,将拐杖放到他掌心里。
那是一双贵人的手。
“老丈,可否借宿避避雨?我们是做桃木买卖的,和陈里正……”
说话声不疾不徐,全然没有突然降雨下的慌张和急促,竹老翁颤颤巍巍起了身,打断了他的话:“桃哥儿!桃哥儿!”
握着他手的短袍青年与同行人对视一眼,而后柔声道:“老丈,桃哥儿是您的孙儿嘛,在来的路上我们看见有个小郎君。”
闻言,竹老翁安静了下来,可是他仍是颤抖着双腿。
青年使了个眼色,然后挎着斗笠的少年被带进屋内。
他眉宇风朗、唇红齿白,不像是农家子,倒也难怪差点被青年一行当成奸细。
少年回忆着青年适才告诉他的,嗫嚅道:“阿翁……他们是做桃木生意的,桃林今年收获不丰,里正跟叔伯们商议后将桃林划成三块,然后将一块卖给他们了。”
竹老翁这才点点头,紧攥着少年的手,哆嗦道:“草房还空着,不嫌弃……”
青年还未答话,身侧一道儒雅的声音横空插‖了进来:“不嫌弃不嫌弃,劳烦老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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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行人在桃乡落脚的第三天,桃林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砍伐声。
少年,或者说刘辩,双手拎着陶罐缓缓下了山道,名唤阿黄的黄犬一路跟着他。
他从伊水边上岸后,沿着水流一路躲避,偶然在桃溪边上救了溺水的竹老翁,然后就住了下来。
这群人对他的身份生疑,可黄犬的热情和老翁的担忧却是演不出来的,久而久之,那份疑虑就消失了。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阿黄天生亲近人,竹老翁则是因为感念刘辩的救命之恩。
起初,刘辩还以为他们是刺客那边的人。
可暗中观察几日却发现,他们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反而每天泡在桃林。而且,相处久了,他还听出了他们的蜀地口音。
“桃哥儿,这边!”溪边叉鱼的少年朝他热情挥手,刘辩眸子一深,举起了手中的陶罐。
少年名叫沈越,是那个短袍青年沈弥的儿子,看他言行举止,想来也是个世家子。
刘辩将陶罐放在他们临时拼接的几案上,熟络地替他舀进碗中:“熬了些豆羹,不粘稠,比较稀薄,这季节吃最合适。”
沈越单纯地朝他眨眨眼:“今日叉了不少鱼,桃哥儿和竹老翁有口福了。”
他还年轻,也未历练过,刘辩看了眼忙碌的桃林,轻描淡写道:“忙了一天了,沈叔叔他们怎么也不歇歇?”
沈越挖了一勺豆羹送进口中,舒服地直哼哼:“不用管他们,订制桃木的贵人急得很,他们闲不下来。”
刘辩给他顺了顺发梢,状似焦急道:“可最近多雨,怕是真的来不及。”
沈越将豆羹尽数送进肚子,反过来安慰他道:“没事,这几日将原料砍伐下来,就算下雨也能在屋里完成。”
“越儿。”
他们聊得正起劲,身后突然传来嘹亮的呼喊声,沈越身躯一震,求救似的握住刘辩的手臂。
“你们在做什么?”
看到来人,沈越蔫着脑袋,弱弱地唤了声:“甘叔叔。”
他们一行人中明显有三个小头领,沈越的父亲沈弥算一个,另一个是儒士打扮的娄发,最后就是这个大嗓门青年甘宁。
他年近而立,身形矫健,多着锦衣,腰间还佩着两串钟型铃铛。眉眼立体,锋利逼人。
刘辩熟稔地拿起碗,垂眸道:“给诸位熬了稀豆羹,越郎君适才用过了,爽口异常,如不嫌弃……”
他的手腕被青年轻而易举地捏住了,攥出一圈红痕,青年毫不避让地打量着他。他的瞳仁是罕见的浅色,对视下是无形的威压。
“甘叔叔!”沈越气急败坏道。
青年倾身,凑着他的手饮了口豆羹,而后淡漠道:“没事少往这边走动。”
沈越还在和他负气,刘辩拉了拉他的衣袂,然后沿着来时的山道回了小院。
院子只剩下他和竹老翁,阿黄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昨夜,我听到他们对话。】
一片寂静中,白貂悄咪咪爬上他的肩头,竹老翁仿若无闻地哼着小调,全然不见当时的惊慌失措。
【沈说,桃木质地细腻,通体清香,作寿礼最为合适。】
【娄赞同他,说长公主久居洛阳,初见水中艨艟相连,声势浩大,必如久逢霖雨、幽见明月般喜笑颜开。】
刘辩抖筛子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长公主,寿礼。
最突出的两个名词落入他耳中,尤为清晰。
万年公主尚不到寿辰,久居洛阳的长公主,可不正是阳安长公主。
白貂打了个哈欠,蜷在他的脖颈间眯起豆眼,【他们还提及使君之意,蜀地之人,使君是谁,不需要我告诉你了吧?】
刘辩慢慢停下动作。
蜀地在他心中,已经与刘焉打上了烙印。张绣离去也有一个月,正值长公主寿辰,刘焉确实该进京了。
而这自称的一队“桃木商贩”,训练有素,显然不只是商贩那么简单。
竹老翁双眼空洞,其余感官却尤为敏锐,他将竹片带出声响,然后低声道:“有需求尽管说,老头子眼虽瞎,但也懂得知恩图报。”
刘辩心一动。
他正愁找不到出桃乡进洛阳的途径,如今刘焉手下在此制作寿礼,只要跟着他们不就能安然进城了嘛。
可听竹老翁说,桃乡的里正每三个月便会来看他,而最近的一次就是半个月后,到时候,他的身份可不就得被拆穿了。
思虑再三,刘辩给竹老翁倒了杯水,然后凑过去低声道:“阿翁,我得跟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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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他们已经两处分工,在桃林搭起了帐篷。
竹老翁看不见,刘辩可看得真切。
今日旭阳高照,他坐在门槛上,剥起了豆子。
隔壁草房已经没了声息,他耳朵一动,唤了声:“阿黄!”
调皮的黄犬不知道跑到哪个旮旯放纵去了,没有回应他,他放下豆子,擦了擦手,猫着腰去了草房。
草房本来就空旷,被他们一打扫,用帘布分成两个隔间。角落里有团不明物体,蒙着黑布,刘辩知道,那就是艨艟。
以前他听袁太傅讲过,艨艟这种冲锋船外狭而长,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敌不得进,矢石不能败。
门锁着,他支起窗棱,左右打量后,翻了进去。日光从窗缝间溜进去,照亮了屋内,他一把掀开黑布,一丈长的艨艟旋即引入眼帘。
因为用作寿礼,他们只做了观赏性大小,可迎面这么一看,两架艨艟却仿佛经历了水上喧嚣般威风凛凛。
正当他看得入神之际,耳边突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谁!”
一只手腾空出现,捏住他的脖子,将他逼入墙角。
那是一对野兽似的淡色瞳仁。
“进村时,里正就提及,竹老翁是独居,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何时有了个孙儿?”
刘辩眸子一沉,理直气壮道:“你是说霸占了我家土地,然后将我翁孙二人驱赶至此的陈里正吗?”
“哦?”甘宁好整以暇地勾起唇角。
他的眼底没有丝毫相信之意,像看猴一样看他表演。
刘辩却陡然颓废道:“阿翁久病未医,你们商贩不缺银两,我只是想趁机摸一点给阿翁看病。”
甘宁年轻时为非作歹惯了,如今听闻也无半点波动,甚至还朝他冷笑几声。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屋外传来一声惊叫。
那是沈越的声音。
刘辩稍侧脸颊,随后被甘宁捏着后脖子,拎了出去。
竹老翁倒在门槛边抽搐不停,沈越在一旁急得跳脚,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刘辩眼皮一跳,也不顾是不是被捏着脖子,一股脑冲了上去:“阿翁!”
一通混乱后。
竹老翁躺在了崭新的榻被上,有个医者正伏在小案上写方子。
小小的篱笆院子外则站着里正和另外几个陌生人。
陈里正谄笑着讨好那个黛袍士人,沈越撇了撇嘴,跟刘辩咬耳朵道:“那人是个伪君子,桃哥儿,他主动给竹老翁看病,指不定有什么坏心思呢。”
刘辩偏过头去看甘宁,他也全程黑着脸,甚至将他偷进草房的事都忘了。
“你甘叔叔也和他不对付?”
沈越瞄了一眼甘宁,见他没有注意到这边,低声道:“大家都不喜欢他,虚伪得很,而且接近人都带有目的性,桃哥儿,你小心点。”
外面聊得差不多,一齐进了院内。
陈里正眯眼看了看刘辩,困惑不已。
那黛袍士人却陡然上前,握住他的双臂,惊喜道:“像,真的是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