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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章五十五 苗生月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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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众卿鼎力相助,就将学堂设在鸿都门吧。”
鸿都门位于南宫正门端门的左侧,一个小小的角落。先帝时,宦官为讨好天子并与世家作对,在鸿都门内设了学堂,学习词、赋、书、画,因宫门而得名鸿都门学。
其自设立始,就受到了士人们的劝阻,值得一提的是,蔡邕也曾上奏疏劝说先帝。不过,先帝还是一意孤行将它办了下来。
然而,在董卓统治洛阳的时间里,鸿都门学日渐凋敝,直至现在,大部分学室都空无人影。刘辩对鸿都门学没什么太多的想法,也不喜爱词赋书画,但他需要鸿都门学,需要它屹立不倒,成为世家们心头的刺。
“鸿都门原有四座堂舍,词赋书画各一,如今也没有多少学生,将其合一命为文学堂,择一扩建为稚学堂,请蔡公亲书匾额。”
年轻的尚书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顺着刘辩的话认真书写诏书。
刘辩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同李义说道:“孙权与刘豹,一并送过去吧,这两个小魔头隔三差五就要上房揭瓦,子脩和朕抱怨许久了。”
虽说稚学堂建立,受益的多为无家可归的孤儿和没钱送孩子去书院开蒙的平民百姓。可蔡邕是谁,那可是无数士人仰慕的存在,一时间,稚学堂可谓是门庭若市。
更有人猜测,稚学堂是进入鸿都门学的垫基石,鸿都门学可是出了刺史太守、尚书侍郎的,因而不少官宦士人家庭也送自家孩子去学习。
此外,刘辩又将收到的地和无主荒地收为国有,整合下来分与洛阳百姓,让他们趁着春时的尾巴种上春小麦。为此,曹操推荐归附的韩浩为洛阳屯田校尉。
民屯主要为利民,刘辩免其租税,并由国家提供土地、种子、耕牛和农具,让他们开垦耕种,获得的收成五五分。
听到消息,大司农周忠可乐坏了,当即拉着韩浩商议,可将细则分布下去,他也向刘辩上奏了一个重大的问题。
精于农学者寥寥。
刘辩突然想起去太学求学的徐浚来,他热爱水利,最终也只能去太学进学,而没有专门修习相关。
他有意在鸿都门再设置一个农学堂,不过刚设了个稚学堂就有一厚沓奏疏奏上,想必也难推行,便按捺下心思等寻到良机再说。
诸臣们看着天子的一系列动作,心痛肉疼,血压蹭蹭得升,可当一切步入正轨,洛阳重新复苏时,百姓的赞叹还是让他们喜悦起来。
起码,新帝在位,民生还是有显著改善的。
他们捂着心口,痛并快乐着。
然后决定,给天子也找找事情。
“太常二女孝仪静婉,广成苑陛下也看过其面貌,姿颜秀丽,不知是否有纳入宫内之意。”王允列在下位,同刘辩道。
刘辩好整以暇地饮了口茶,“不知司徒之女貂蝉,现在何处?”
王允心头一颤:“小女为大汉社稷委身董贼,臣感其大义,私心作祟,誓必奉养她一生,嫁娶随心。”
“好一个嫁娶随心,”刘辩倾身看他,“朕也欲嫁娶随心,不知司徒意下如何?”
“这……”
给他说亲的大臣们可谓是一茬接一茬,还有怀在肚子里尚未知晓男女的也过来凑热闹,刘辩脑壳疼,允了貂蝉嫁娶随心,然后将一众事宜皆丢给王允。
不过……
他尚有心事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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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台。
听完贾诩汇报完事务,刘辩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可有颍川来信?”
戏志才端正坐姿,调笑道:“有啊,颍川名士众多,自荐去稚学堂教习的就有不少。”
李儒侧目,眼神中隐有揶揄之色。
他也行了墨刑,浓重的墨将镌刻的字印得无比清晰,却正好遮掩了伤疤。稚学堂建设,他将钱财田地一并捐了出来,求个苟活。不过,他吃在尚书台,住在贾诩府邸,想来也无甚消费。
刘辩掩袖轻咳,道:“那可有奇特的书信?”
戏志才迷茫地眨眨眼,贾诩却看破不说破拱手道。
“确有一封。”
那是一封帛书,黍苗环绕。刘辩捻了捻已经干枯的苗杆,将其展开。
“青青屋舍,连绵麦苗。无心归去,望君保重。”
他能从中窥到那副画面,心向田间的女子捋起裤腿,徜徉在自由之中。不过,如今冬小麦已经杆挺穗丰,信应该是耽搁了不少日子。
刘辩轻蘸墨水,答了“允”。
“陛下这是心愿已了?”戏忠打量着他的神情,露出一丝好奇。
刘辩将帛书再度卷好,然后手一顿,置到案台上。
“此信回至颍川。”
戏忠对他囫囵的回答感到不满,叹了口气喝起茶水来。他的上级爱茶,下级嗜甜,他在中间被拉扯得连酒都碰不到,如今听个逸闻也模棱两口,实在无趣。
李儒送他出的门,满面刺字站在廊下,不卑不亢。刘辩倒是愈发不懂他,贾诩透露消息给他,他不降,甚至顽强抵抗,可一切尘埃落定后,又万般只求存。
“你若有几分心气,也不会受此屈辱。”
李儒脚步一顿,看着他淡然而笑,“陛下可是疑虑罪臣会密谋害您?”
“那倒不会,罪臣尚有心愿未了,绝不会再犯错误。”
刘辩惊奇地盯着他:“你有何心愿?”
李儒掸了掸简朴的衣衫,“自然是寒门崛起。世家林立的朝廷何时才能有寒门子弟一席之地,罪臣很是期待。”
刘辩眉头一挑,问他:“你是寒门出身,如何落足于此?”
“因为董仲颖挥师洛阳。”
刘辩哧哧笑出声:“董仲颖已死,你又如何期待?”
李儒敛眸道:“鸿都门学,一个小小的突破口。”
“可你曾想过,真正的寒门子弟如何识文断字?如何像你一样有读书的机会?”刘辩半边脸隐在暗中,侧目望他,继续道,“你若真有所期待,最该做的便是学习蔡邕著稚学集,著好必备书集,够份够量,传至全国,让寒门子弟看得上学得上。”
他的话似乎起了作用,李儒长拜后方起,回去点灯深思。
然而,刘辩并没有回永乐宫,拐道去了迎春殿。
昔日的种苗皆已干枯,翻车、渴乌零落两旁,杂草长及膝盖,小黄门急忙上前替他掰开两侧的草,供他上前。
“陛下,待奴婢收拾一番……”
“不必了,就此封存。”停在殿前深深望了一眼,刘辩义无反顾回了头。
恰在此时,李义从连廊快步而来。
“陛下,”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陛下,张副将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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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奉命去陇西,追查数月终于将董月娥捉了回来,只可惜她嘴不肯松,其姊至今寻不到踪迹。
大臣之间谣言四起,更有甚者,传出天子不纳妃乃是与董贼之女情谊深厚。
“其实若是陛下喜爱,留在宫中作个内侍也无伤大雅。”
另一人摇摇头:“照这样看来,陛下怕是对她情根深种啊。”
“欸作孽啊,听说此女也是骁勇之人,为陛下远赴河东,同甘共苦,若非是董贼之女,倒也算一段佳话。”
……
他们眼中伉俪情深的刘辩和董月娥,正并排坐在廊下。
董府早已没了往日的气派,整个府邸被搬了个空,只有院中的桂花树还屹立不倒。
清风缓缓吹过,屋檐下坠的六角铃铛晃了晃,发出哑涩的叮咛。董月娥耳边垂着的银坠子也黯淡无光,刘辩从食盒里掏出一个蜜桂饼,慢慢送入口中。
晒干储存的桂花,味道与以往是大相径庭。
乌云蒙蔽皓月,轻云浮动间,渐渐有几缕月光透过云层照射到院中。
董月娥将闺房破碎的屏风拼拼凑凑,终于缝完整置在院中,然后,她舞起了剑。
轻灵又利落,翩飞的身姿像传说中的青鸾一样清丽。她束着高马尾,一身孝服,在屏风前后进行移动。
张辽拧眉,觉得天子太过放松,利剑不长眼,更别说是有着血海深仇的董月娥的剑。
刘辩眼光一扫,将他屏退,而后继续淡然地坐在廊下。
他黝黑的瞳孔被撒下的月光映照得尤为明亮,进退自如的身影旋即来到他面前。刘辩扬起了头。
董月娥看着意气风发的新帝,眉头一蹙,剑却未停,擦着他的发丝撩起一阵香风。
刘辩心底微微一顿,推回定均的剑柄,面色如常。
“你全名是什么?”
董月娥手腕翻飞,将轻剑收入鞘中。
“心婵媛而伤怀兮。”
“董婵,字月娥。”
她眸色清淡,似万里无云的碧宇。刘辩手指一颤,念起那飘忽的“婵之梦”来。原来,是这个“婵”嘛。
“那你阿姊现在何处?”
董婵凑到他耳边,薄唇嗡阖:“死了。”
温热的呼吸让细嫩的肌肤染上一层绯红,刘辩抹了抹脸,“死在何处?”
她似乎没有料到他还会如此追问,长呼一口气叹道:“死在陇西,董氏就此消亡,无根无后。”
“陛下,您满意了吗?”
廊下无帘,前后互通,形成了风口。一阵强风袭来,将刘辩的广袖吹得鼓了起来。
“这便是你的心愿吗?”
董婵握紧拳头,圆润的指甲嵌进掌心,留下方向不一的几道深痕。她咬紧牙关,缓缓挤出一个字,“是。”
刘辩眉梢一挑,盯着她一字一句道:“若改名换姓算是死亡,你说这天下该有多少已死之人。”
董婵双臂颤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突然想起迎春殿,她的父亲不容置喙的霸道来,风水轮流转,如今霸道的是汉室的天子,是洛阳的新帝。
“我董氏一门,三族尽灭,上至年迈祖母,下到襁褓幼侄,皆为董贼恶行付出代价,唯有……唯有阿姊被瞒在鼓里,罪民董婵,请求陛下饶她一命。”
她膝行两步,以头抢地,泣泪涟涟:“家姊温婉怯懦,隐姓埋名流连荒地,生死由命,还望陛下勿再追缉她。”
刘辩眸子一深,胸中郁气渐渐散去。
盯着她望了许久,他才张口答道:“允。”
然后,他又似乎想问些什么,“那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白服的女子已经退后几步,挽剑搁在脖颈间,潇洒地轻轻一压。
她的剑术极佳,一柄剑软却不散、锋利无比。
刘辩怔愣着起了身,可脚却抖动着钉在原地。
——动啊,动啊……
他在心里催促自己,快,再快一点,可是,他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她面含欣慰,倒在了屏风上,猩红的热血当即铺散开。屏风是木制,蓦然被推倒,顿时散了架,她就仰躺在绢制的屏风上,望着辽阔的天空。乌云已经散开,繁星闪烁,可是她的视野在缩小。
——这就是死亡嘛。
疼……痛彻骨髓的疼,她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失,抽干了她纤小的身躯。
眼珠转了转,她看见了怔在原地颤抖的天子。真熟悉,初次见面的他也是这么胆怯,可是他现在是真正的王了,这应该算是失礼吧。
“董姑娘……董……”细弱蚊蝇的声音传过来,她动了动脑袋,鲜红的血旋即又汩汩冒出来,张辽用屏风的绢布为她包住脖子,可是她的脖子太纤细了,好像稍微一动就会完全断开。
刘辩终于走到了她面前,她的双瞳已经涣散开,唇角的笑容逐渐凝固,他摁着张辽的手,紧紧缚住,然后颤抖着朝李义大吼:“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粘稠的鲜血在屏风上洒开,将掉色的八宝景天再度染上颜色,董婵身子一轻,被一个面庞模糊的男人抛举到空中。
——那是谁?
漫山遍野的八宝景天开得极其绚烂,她欢快地张开变得短小的双臂,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笑着唤他:“父亲!”
……
“陛下!陛下!”
“快来人啊!陛下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