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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章一百零七 陈留风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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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陈留。
下午又下了一场雪,城门外一眼望去,皆是惨目的白。
当值的士兵张午搓了搓手,呵出一道白气,然后抬起下巴招呼对面的同僚,笑嘻嘻道:“还有半柱香就该挂钥了,夜里估摸还有雪,依我看这么晚不会有人进城了。六子,晚上去喝一杯?”
名叫六子的士兵仰头瞥了眼天。厚重的云层堆积着,内里混沌翻涌,灰蒙蒙一片压在头顶。
胸中沉闷,他吐了口浊气,摆摆手:“我娘这几天病了,就不去了。你喊老陈,他不是刚被满参军说了一通,一肚子牢骚没处撒。”
“你不说我都忘了!”张午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大腿,“今晚是褚县尉还是满参军巡检啊?”
“应该是褚县尉,不过说不准。满参军也经常来,上次老秦不就被他罚了,还是褚县尉说的情。”
今夜不是他们当值,但满宠的严酷作风均有耳闻,张午咂了咂嘴:“那三子他们有的受了。”
一州之长曹操不在,校尉曹洪便成了兖州的军防总领,至于兖州的重中之重,自然是陈留郡治陈留县。
陈留县令是个主抓食货的文官,陈留太守张邈又在雍丘救济,因而曹洪和张邈商议,让满宠以参军身份和陈留县尉一齐负责陈留县城的军防。
每日巡检虽有分工,但满宠矜矜业业,甚至到了严防死守的地步。让一向看重食货,松于检查的陈留县城像无头苍蝇一样繁忙起来。
“虽说兖州与冀州接壤,但几位将军都在,袁绍一伙有命的逃命,没命的……”张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命的都死在渤海了,哪来的兵力攻打陈留城,满参军还是太谨慎了。”
“话是这么说,”六子看了看四周,朝他招招手,压低声音道,“但上次使君不是被袁贼摆了一道,据说张太守还和他吵了一架。”
“你是说赏雪那次?”张午促狭地摸了摸鼻子,“那次最担惊受怕的还是咱们县令,大半夜着甲戴盔、裹着褥子就上了城门,一宿没睡。”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若袁贼来袭,别说县令,咱们也得跟着遭殃啊。”六子感慨了两句,移开视线。
陡然提及这些,他心里也升起了几分悚然。半个月前,隔壁雍丘突发地动,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有损,眼看临近正旦,不少人躺在雪地里哭嚎,还有的索性跑来陈留城投奔亲戚。
那些天城门排了长龙,挨个检查能从早忙到晚,这几天倒是没见着什么人。该投奔的都投奔完了,剩下的就是满含希望,在张太守和县令的带领下重建过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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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城墙上的暮鼓响了第一声,催促停留的民众赶紧进城。
六子挺直腰杆,目光严肃地扫视城外的一树一木。突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动作很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飞快穿梭着,离他越来越近。
“停下,检查!”到面前,六子才发现那是辆马车,方圆百里除了城里的官员,坐得起马车的只有大商贾了。陈留县令主抓食货,结交了不少商贾,经常往来的都有县令亲赠的符传。
还没等六子看清这是谁的马车,另一侧的张午就咋咋呼呼地喊上了:“哎呦,严公,是您!这么晚还进城呐?”
一向讲究的严劼破天荒地没有坐在车厢内,见到是他俩立马和颜悦色地下了车,将符传递了过来,“原来是张午兄弟和六子兄弟,本来这几天雍丘地动,我准备响应张太守去那边救济的,但……”
他叹了一口气,车夫应声从一旁取来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小心奉上。“这是刚从蜀地运来的新茶,味道不知道合不合两位兄弟的口,要是不嫌弃先尝尝。”
张午瞪大眼睛,和六子对视一眼,然后接过盒子悄悄塞进衣襟里。严劼给的盒子不大,想来也是,他这个茶商结交的对象都是太守、校尉级别的,就是指甲盖那么大的茶饼也是他们不敢奢求的。
“严公过谦了。不过照例还是要问问,您来的这么急,可是有急事?”每日都要写册子祥述进城之人的名字、来源地以及缘由,饶是张午被茶蒙了眼也不敢不问。
“唉。”严劼又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身后的马车,“车内坐的是我外甥女,以及她的两个孩子。她丈夫上个月去世了,婆家歹毒不待见她,因而来投奔我。岂料路上两个孩子染了风寒发热,烧得一直不退,这不,她日夜照顾,也隐隐有些病意。”
六子注意到他的目光,本来欲掀开车厢的手顿时停住。难怪严劼坐在外面,原来里面是他外甥女,虽然是亲戚,可毕竟男女有别。
于是,他敲了敲车厢壁,拱手道:“夫人,麻烦掀开帘子让我们察看一下。军令如山,还请配合。”
严劼忙道:“兰儿,你把帘子掀开,让二位兄弟看一下。”
车厢内传来一阵稚子的咳嗽声,六子皱了皱眉,借着半开的车帘看到了里面的情景。严劼的外甥女果然脸色惨白,隐有病恙,她穿着没有想象得那么夸张,但也不算普通,两个孩子裹着的绒毯也看起来价值不菲。
六子也猜到了,哪怕商贾不比士人,可真要是取个大商贾家的女儿,大概不少落魄士家都表面不屑,心底偷偷乐。
许是联想到缠绵病榻的自家阿娘,六子没再让她掀开孩子的绒毯细查,另一边张午也看过她的名刺,朝六子点点头。
符传不是一般人都有的,常在外走动的也许去府衙筹备了,可像严劼外甥女这样看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士家夫人想来也不会有那种东西。
可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兖州规定乡佐需给乡下民众发放名刺。名刺上写着名字,大致相貌,籍贯地,户籍种类,以及乡里的印鉴。
不过这是之前了,自从刺史曹操上任后,还要求所有名刺需报于县令印章造册,所以若是最新的还会有县里的印鉴。
六子在册子上写下:扶沟县商贾严劼,携外甥女文氏兰与其二子,因病进城寻医,严符传、文名刺核查无误。
然后放行。
待他们进了城,暮鼓又敲了三声。六子这才松了口气,风声鹤唳的紧要关头,哪怕进城的是熟人,也不由让他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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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门、挂钥、交接,一干事由下来,天也彻底黑了,张午呼喝着喊了几人去喝酒,六子就把事都揽了下来。眼看着夜里当值的三子几人上了岗,六子正欲离开,突然有马蹄声逼近。
六子吓了一跳,从马上下来的是参军满宠的副手,他满头大汗,见了六子就问:“白日是你当值?”
“是。”六子忙不迭应答。
“册子在何处?”
“刚与夜值人员交接。”
“取来。与我一同去见满参军。”
他眼神肃穆,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六子心里没了底,在路上悄声问他:“敢问参军找我何事?可是严子申夹带私货?”
严劼是他们县令的座上宾,可商贾吗总有些不为人道的勾当。六子听老秦说,严劼偷贩过盐铁。
“倒也不是。”满宠的副手不像他那么冷酷,言语却也简短,不敢过多透露。
他们一路奔走,片刻便到了北街。北街多卖铁器农具,不比南街人流如织,几个月前名医华佗在此开设医庐后,人流量才多了起来。
六子第一反应是严劼这次大概是偷贩了铁。琢磨了会儿,他又想起来,马车上三个病人,严劼来北街应该是找华神医。
“今天白日当值的都到齐了?”
一靠近医庐,六子就眼尖地瞅到了张午,他面色酡红,估计喝了不少酒。听到声音,他吓了一哆嗦,回了声“在”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
正对着他的是个穿着玄色甲胄的男人,听声音应该是参军满宠。
“在。”六子应了一声。
满宠转过身,打量了他一眼,问道:“白日是你俩当值?”
“是的。”
“册子拿来我看看。”
满宠的相貌不算出众,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张午更是吓得打起了嗝。
“严符传、文名刺无误。”满宠拉长了语调,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严劼的符传是谁检查的?”
“启禀参军,是我。”张午弱弱地回答。
满宠又低下头察看,然后问六子:“文氏的名刺是谁检查的?”
六子不明所以,道:“也是张午。”
“哦。”满宠阖上册子,递给副手,然后直视着张午道,“整个兖州的符传和名刺皆有样式册子,你若是对上一对,就该知道,她的名刺是个假的。”
“啊?这?”张午顿时慌了神。
满宠挑了挑眉,望向一旁沉默不言的严劼,道:“严公为人豪放爽利,营生更是遍布十三州,只要你开口,乡佐定会给你面子,但是诸乡名刺需要经由县令印章造册才算有效,他想帮你想必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扶沟县令是新上任的年轻人,还是使君一手提拔的,此等严查时期定然不会收受严劼的贿赂。六子手一抖,瞥见姗姗来迟的县令。
听了这一席话,本来忿忿不平的他也是眸子一颤,惊慌不已。
“人我就先带走了,李县令,您觉得如何?”
眼看着摇钱树即将落入魔窟,李县令左看看右瞧瞧,一时没了主意。
在他看来,一个名刺算得了什么,符传都是随手就赠的,可从兖州刺史曹操到任后,除去先前在册的符传、名刺,其余一律打回,后来更是要求:开造符传需报于太守印章造册,名刺需报于县令。
“这……子申,你说句话啊?”
许是李县令的目光太灼热,严劼这才拱手开口:“劳明廷忧心。此等时期,劼也知往来不易,可也不能眼看着外甥女与外甥孙抱病难医,才出此下策。劼自知一切责罚均是自作自受,还请明廷……”
他深深望了一眼李县令,然后直挺挺跪下,向着满宠一磕头:“劼愿承受所有责罚,还请参军准允劼外甥女三人在医庐救治。”
在场人员均被他一席话牵动,面露不忍,六子更是想起还在等他回家的阿娘。满宠蹙起眉头,没有应答。
华佗倒是从医庐走了出来。
他戴着纱布制作的面罩,隔着一段距离道:“这母子三人皆染伤寒,需另置小庐单独医治。满参军,这事我自作主张应下了,若是曹校尉……”他顿了下,继续道,“若是使君问罪,由我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