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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巧合 ...

  •   尹安这十几年来轻叩过的门环不在少数。它们大多沉重深厚,辅首上都绘着铁齿铜牙的凶兽,但只有在敲打这扇朱红漆就的院门时,那只苍白的手才会这样轻轻颤抖。
      门吱嘎一声,终于开了。
      “尹少爷?”张龄探出头来,大白胡子顺直得像绸缎,“来找小少爷?这样晚了,少爷今天早就歇下了。”
      “多谢张老。”尹安只好点点头。
      尹安抬头遥望星辰,他出门时已经戊时三刻了,是个人都早已睡下,镐城沉睡在梦里,只有远处的钟鼓楼偶尔替这座皇城叮铃咚隆地打声呼噜。
      他也知道这样多有打搅,他也早已躺下,但还是忍不住翻身下床溜出尹家邸宅来找杨亦。他今天在满地白花的城道上轻巧地劝他回家,语气是那样举重若轻,但尹安几乎是一见着他的背影就立刻反悔了,他想把心里那憋藏已久的秘密告诉杨亦,无论如何都想,哪怕知道这些话一旦宣之于口他们便会分道扬镳。
      尹安漆黑的眼珠流转向院墙,只是轻轻一跃,便悄然落在了内院的花草间。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样好的身手,杨亦今天拉他去草垛纯粹就是壮胆充场面,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光是找刀便能寻一个时辰的半瞎子能舞刀弄剑。他甩开衣袖拂去身上沾惹的花叶,仍把双手藏在袖内。
      他循着记忆里的方位摸到杨亦的堂屋前,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窘相,像个围着磨盘使劲兜转干活哼哧的傻驴,尹安嘴角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自己能在原地转出旋风来,里面的人如果想要生气,也不能把他的怒火吹灭哪怕一点。
      “杨亦,你在吗?”尹安轻轻地叩门,来回三次后没有任何动静,他按捺下满心的疑惑,悄然推开了门。
      三四盏莲花灯内填满了膏油,将整间堂屋照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没有一丝黑翳,正像极了尹安心中这座房间的主人,灯芯捻长,看得出来刚被替换不久。床榻上应当躺着的主人却不在,一些衣物杂乱地堆放在床头,不远处的书桌上码着几个打点好的包裹,散落几张泛黄的页卷,近旁的窗户没关,风一吹,打着旋儿四散纷飞。
      尹安连忙关了窗户,飞散的纸页捕获收拢,堆叠在一起,用案上的镇纸压好。
      他无意间瞥了一眼,纸页上画了个怪模怪样的王八,又在鳖壳一周添了一圈花瓣,旁边狗爬一样的毛笔字写道:“王八开花,呱呱呱呱,张龄鳖嘴,叨叨叨叨。”
      尹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像是听到他笑声似的,外面张老管家突然喊了一声:“少爷!老爷让你赶忙收拾好,车马就要启程了!”
      “马上就好!”尹安立马做贼心虚地应道,转念间立马感觉到不对——这大半夜的,杨大夫要带杨亦到哪儿去?
      他转头看到案上的包裹,眯着眼仔细地查看了几番,心里顿时像被打翻了五味瓶,稀里糊涂混沌成一片。刀剑、衣裳、斗笠,这一看就是要出门远游的行李,杨亦今天在草垛上时怎么什么都没和他说,他以往出逃终南山时也会贼兮兮地跑到尹安门前掰扯几句,暗示尹安想些缺德点子多帮他绊着找寻他的家丁的脚程。
      既然是要远游为什么又要深夜启程呢?尹安心里一动,现正是暮秋时节,秋意正酣,爽气逼人,再过个约莫半旬就有来自朔北的寒风来到,根本不存在烈日凌头,需要昼伏夜出这种说法。关键的人物杨亦又去了哪儿呢?今天他被张老拖回家时被指名道姓地勒令闭门三日,现正却不见了踪影,原本应该敦促他闭门的杨大夫现在却又换了说法催促他启程,这杨大夫心里装的又是哪门子谱?张老又在外面喊门了,对了……张老,尹安溜出尹府时正值半夜,尹家连老鼠和猫都两相无争睡着了,为什么杨家的张老居然还精神矍铄,顷刻便能应门?假设他是在听到敲打声后从卧榻上翻身而起,或是因年老睡意薄浅难会周公,所以在庭院内云游消遣,他的大白胡须怎么能做到丝绸一样顺滑?
      尹安的胸中成千上万的心眼一同摇晃起了脑袋,大呼不对劲。他在堂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目光不离窗户,望眼欲穿地盼着杨亦回来。眼神又匆匆扫过案上,才发现压着那几页薄纸的物件并不是镇纸,而是一小块铁质的硬片。他漫不经心地拾起来一看,发现是自己前不久送给杨亦的刀片,又是莞尔一笑。
      愚钝之刃,无锐而弥坚。这是他对杨亦的祝愿,他知道杨亦心中对游侠和仗义的向往,但钢过刚则易折,他总害怕杨亦有一天会因为他热切的志愿遭受苦难。
      这小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门外张老的催促声越来越急,尹安担心张龄进来查看,发现杨亦不在,尹安自身也无从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好匆匆换了杨亦的衣服,戴上那带帘子的斗笠,提携上桌案上的两三包乱系乱裹的行李,硬着头皮开门答到。

      看见这车马辎重,尹安知道自己内心的不安成真了。
      半夜三更,正是万家孤寂之时,坊内灯火已灭,市内太过清早,售卖珍奇的小贩还没来得及聚集汇通在一起。
      城关大道上兴许还有两三盏巡夜人支棱探路的明火,可是杨大夫和他的车马并不往官道上跑,他们专挑着小路,在隐秘的树林间行走。
      这是要到哪里去?尹安的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群杨亦在打鼓。
      “少爷,这暗里视线本来就不好,您还戴个帘子……这还骑着马呢,要不然还是把斗笠摘了吧!”张老夹着他的瘦马,从后方赶到中段来,侧身轻声和尹安嘀咕道。
      “唉!真是破老头,你看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江湖侠气!这就是情调!”尹安身落虎穴,插翅难逃,只好模仿着杨亦的调调,拽儿愣八地回道。
      杨昭立坐在车马轿里,黑色的帘布盖着车顶,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尹安心里没谱,急于弄清楚这车马队要去哪。牵着小马在张老管家身边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没能撬出此行的目的,却把藏财盘缠的地方给问出来了。尹安顺着老张头的视线,看到杨昭立所坐车马轿后厚达半丈的轿壁,心想这得能填多少积蓄走多远的路,急得刚刚一时激动骂出去的一句“破老头”也掺上了半点真情实感,但是老实如尹安在一出口就后悔了。心里翻云覆雨斗争了老半天也没脸再敢和张龄搭话,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来和杨大夫斗智斗勇。
      “大人,”尹安酝酿半天,舌头咬了三次,还是没敢叫父亲,杨亦偶尔和他提过家里关系的远近亲疏,当时便抱怨说他和杨昭立之间的关系,感觉用什么称呼都可以,唯独难以冠以“父子”二字,“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帘子里面沉默了一会:“别问那么多。”
      如果说是平日里的尹安,别说是多问了,连话都难得往外蹦几句。可现在杨亦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捣鼓着些什么呢,尹安这个狸猫充太子的假美猴王心急如焚,满肚子愁肠能把洛河灌出汛情来,拖着曳着,生怕杨昭立和车马队连夜跑了。
      “难道是因为……最近的兵役?”假杨亦思忖了一会,试探着问道。
      等待他的是更长久的沉默,似乎是被触动到了什么,帘子里人冷冽的语调轻柔了许多,像是男人笨拙地伸出壮实的臂膀,轻轻拍打孩子的后背,低声安慰:“别担心,到了蜀中就好了。”
      如果是杨亦在这里,他铁定当场便会呆成一只木头做的愣头鸡。但心怀鬼胎的尹安哪顾得上禄光大夫千年难遇的温柔,瞬间被“蜀中”二字炸成了一个光辉灿烂直冲云霄的窜天猴。
      什……什么……?
      尹安的内心一场兵荒马乱,他看到眼前的树木,脚下的山路,侧旁的车马,顿时都变得张牙舞爪狰狞起来,蜀中,蜀中,从镐城长安要走多少里路才能到达天府蜀中?少年所执的纸笔早已习惯撇横竖捺写就的长安,认不得什么面相生分畸形的蜀中,这一别再见又是此去经年,需要几代春秋,几许人生?
      离别来得这样仓促,为何还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为何天命又这样爱玩闹,阴差阳错,让他知道了这件事情,还偷梁换柱,让杨亦失落了踪影,生死不明?
      唯一的一点念想便是那镇纸的刀片,那古旧玩意怎么会出现在临窗的桌案上,那个人临走前是否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它?杨亦,刀片,这薄浅的东西会触起怎么样的思绪牵扯到什么样的人——只有尹安,可尹安不欠杨亦什么,杨亦也没有什么理由出门找尹安……除了——山林!
      “父亲。”尹安哑着嗓子,“我怎么没见着母亲?”
      帘子里的人默不作声。
      “也许是父亲心急,走得太过匆忙,忘了娘亲吧。”尹安兀自地说道,“父亲平日里总在朝廷,甚少归家,大概也不知道娘亲对于家里是怎样举足轻重的存在。”
      “我总听府内的人总是说娘亲出嫁以前是如何漂亮,也总听某些宵小议论娘亲背后的家室是如何煊赫,天潢贵胄就这样躬身下嫁我们家,给我们带来了身份,荣膺,助我们家直步青云,登天而上,空穴不会来凤,即便我总将他们抛在脑后视作子虚乌有,但偶尔想到还是有两分将信将疑。”
      “这些我都是不太在意的,但我出世时便是个不吉利的苗子,母亲用她的身体保下了我的性命,自己却落了病根子,终日只能躺在病床榻上,连动腾都困难,父亲即使再有娶妾多年来也尽数夭折,我也绝了兄弟姐妹,我时常遥想自己是有什么异处才能苟全至今,千思万虑后理出来唯一一处与众不同只是因为我是娘亲拼了性命才留下的。”
      “您不在的这些日子,操持打点邸宅家常事最多的除了张老便是……”
      “够了!”帘子传出来一声怒喝,“我们是在逃难,女人又有什么用!”
      “父亲您是权倾朝野的禄光大夫,有什么能将您吓得四散奔逃?”尹安手袖里翻出一枚刀刃,正是白天里杨亦递给他的那把,掌内夹着一粒缘角锋锐的石子,轻牵马缰,朝着轿子靠拢,“您知不知道都城内还有许多黎民百姓巴望着眼,将生计前程都系在您和朝廷的身上,等着您们料理出一个康庄盛世?您知不知道近旁有官宦鱼肉平民,数不出名目的苛捐杂税压跨了多少褐衣,压塌了几许人家?您知不知道都城内最近总是有小孩在山野里失了踪迹,遍寻山林也只有血衣几寸,尸骸难找……这样多的殷切还守在城里,您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如同叛秋之雁逃离都城?”
      马车的车辙轮子啪嗒一声断了,车马轿被钉在了半途,进退两难。尹安默不作声地收起掌心内的小刀,将锋锐的小石子抛掷在车轮底下。张老过来查看了情况,赶忙向帘子里报告这个石子硌出来的意外。路途戛然而止,那个始终端坐在里面的人终于不得不迈步出来,站在轿前,威风凛凛,自成庄严。
      “你到底是谁?”杨昭立皱眉。
      “您总不会不认得这手掌吧?”尹安拂开深衣的大袖,上面赫然是一大片红透了的巨疤和一道深入骨肉,骇人的刀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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