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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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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落花是流水,从镐城深处淙淙细流到城关入口。
杨亦心里盛满了高兴,硬是把纸花看成棠梨,还以为昔时有六月飘雪蒙罪伸冤,现世有秋杪散梨,为庆贺他名动镐城铺就满城雪白锦路。他甚至于蹲下身去,掬了一捧白花,就要洒落在尹安身上,花瓣磨蹭指尖意外地凝涩,他这才发现自己沾了一身晦气的送丧纸花,半腔欣喜顷刻间被浇得一干二净,却只能怪自己鸡血上头糊了眼,找不到谁来发作,呆呆地愣在原地迷茫:
谁死了?
还没等哀意填满胸口,转念又想:哪个倒霉悲催的,死了还败家!
远处百十来个身着素色短衣的杠夫刚卸了重担,三五成群地结在一起,穿过守城的一干兵卫,晃悠着荡回了城关,像是杨亦一身白衣令他们感到亲切,错生了熟稔,时不时有一两个停了脚步,用手轻轻拍拂杨亦的肩膀,道声节哀。
杨亦脸也白了,满脑袋顶着莫名其妙。
疑问多了便惑极反怒,终于他忍无可忍,抓了跟在末尾的一个小屁孩,打算逼供。
“刚刚去埋了谁?”杨亦试图揪出那个可怜的王八蛋。
“程哥,程小磊。”
杨亦心下一动,心想这名字他听过,像是曾经和尹安聚在一起玩闹的纨绔。扭头顺势扫了候在城道旁,乖乖等着杨亦一同回家的尹安一眼,压低嗓音问道:“他怎么没了?”
小孩却不知趣地仍然亮着嗓子回应:“在城外山林里失踪了,尸首都没能找着,家里人搜了半旬的山,只寻见半件带血的上衣,哭了三天三夜今天才把衣襟填棺里葬了。”
杨亦在小孩亮腔时便掴了他一掌,想让他小声些,没想到节榆木竟然更响地嘚啵了半天。他有点悻悻地回头望了尹安一眼,果然那漆黑的眼珠也流转过来,脸色微沉,默默地听着。
那小孩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但看见眼前这恶煞没发作,目光还很凶狠,犹疑着往下说:“这事最近太多了,已经赔进去了好几个……我妈说这事有点邪门……而且——”那孩子终于舍得压低了声音:“看见那些穿着兵甲的侍卫了吗?最近他们变得比城里的麻雀还多。”
杨亦看着城道上四处都是穿着铠甲的兵卫,不以为意地撇嘴:“那是因为在外当尹使的安将军带着他的亲卫回来了。我昨天还睡落了枕呢,有什么祥不详的,别学那些寺庙里的秃驴,成天自己吓自己。”
一腔疑问解了个七七八八,杨亦把那小孩放了,兜转至尹安身边,酝酿了半晌才开口:“程小磊死了。”
尹安眼神暗了暗,略微点头。
“你以前不是总跟着他出关打野兔吗……要不要我等会陪你上他们家一趟,劝慰他父母两句?”杨亦略微低头,又不时地用余光兜着着尹安的眼睛。
尹安原本板着的脸突然寒冰化水,顷刻淌泄出一副哭丧的悲情,他将手按在胸膛上,想把那眼泪吞咽回去,却还是有几滴游鱼漏网,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而下。
“我……”
眼见尹安的嘴角又括弯到熟悉的弧度,杨亦终于怒了:“行了行了,耳朵都起茧子了,这又关你什么事?就因为你跟他是朋友?老说自己是怪物怪物的,你怎么就不说哪里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你不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就挺正常的了吗!”
对面少年人的眼瞳里的悲意却没有被他的话语击沉,反而在杨亦填满怒火的话语下蜷成老冰,愈发地坚忍沉默。杨亦收敛了气焰,一言不发,等待着尹安金口开合。他这个自幼时开始就一起玩耍的伙伴在这半旬内有点变了性子,从原本的胆小变得内敛而冷漠,少年侠义者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愣是几日内就发现了不对,要不是杨亦每每提到过去尹安总能顺口接答,他简直要认为是别的什么东西披了好友的皮囊。
杨亦的目光小心翼翼,活像端着一碗满当的热汤在悬丝上行走。尹安垂下双眼,抿了抿唇:
“我……”
“少爷!”杨家的老管家张龄却忽地从不远处的城道口探出他满下巴的白胡子来,“老爷喊您回去!”
“闭嘴!”杨亦怒喝。却知道那碗努力端平的沸水已经兜头洒了个满怀,烫得他龇牙咧嘴,尹安微启的双唇又紧紧地闭上了,封口密合如同朝廷金库的大门。他心里暗骂一声,叹了口气,转头咀啮着后槽牙,向就地被吓成了木杵的老管家道歉:“对不起,张老……我一时用气。”
张龄被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歉意惊得一哆嗦。
“大人在催促你。”尹安在他身后说,“先回去吧,程家我稍后回府里寻人同去拜访。”
张龄向救场的尹安眼泪汪汪地作了个揖,捋了捋他绸缎一样的白胡须,似乎是在感慨少爷居然打小能交到这样善解人意的朋友,而后便拽着自家猴头样捣蛋间或还疯狗样咬人,人面兽心的杨少爷往回走:“老爷勒令你闭门休闭三日!”
“凭什么!”杨亦连忙大叫,不知道家里那位尊佛怎么突然如此狠毒。身子被老管家朝前扯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后头,粘在尹安的身上,曳出一大把连绵的丝线来。他有点恍惚,感觉站立在那的尹安像是晕染在绸布上的水渍,乍看比其他的什么色彩都要深厚,却要在下一呼吸间就消失不见。
禄光大夫杨昭立正危坐在前堂,堂下跪着杨家这代唯一的子嗣杨亦。
杨亦看着堂下破了一个豁口的地板,用目光和里面爬着的两三只蚂蚁对剑。
杨亦和这个父亲之间自小便没有过多的交流,父亲政务似乎总是太过繁忙,与所有人都是点头之交,甚至与母亲都有点疏离,他对杨昭立更多的印象是位权倾朝野的廷臣,如此外无它。杨家并非官宦世家,而是才探头一时的朝廷新贵,杨亦家也只是杨家的一个偏枝旁系。年幼时,杨亦稚嫩的耳朵里常有虫豸窸窣:十个杨家九个贪,杨亦家是靠了皇帝身旁杨贵妃和杨亦母亲家世的荫泽才能登云入月的,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杨亦对此十分不以为然,认为那些人都是吃不上天鹅肉的癞蛤蟆,嚼巴不上葡萄便说酸的狐狸,自己不长脸就说别人脸皮厚不要脸的活癞子——他觉得父亲和镐城里其他官没什么不一样,连破了的地都不舍得补,俸禄的大头多会换成医治母亲的药材,偶尔的爱好就是摆弄一些市集上淘来的木头摆件。
父亲终日在廷,母亲久病缠身寡言少语,家风淡薄,杨亦也只好不以为意,他的父亲是怎么样一个人,在外面怎样风生水起杨亦就算心愿打听,力犹不及,恰在这时他找寻到了自己的志向,要当一个惩恶扬善救世济贫的游侠。初春他离弃私塾,出走终南山一个月终于被发现后,登科进仕出身的父亲也曾几度把他抓回来锁在府上,却又被他悄悄逃出来,杨昭立似乎明白了这儿子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似乎已经打算放任,但这摊泥被甩回来时也不动声色地轻轻接下。
杨亦不敢说父亲是爱他的,但也时常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停落在他的身上。近邻王将军府里的世子王世成还自小就没爹呢,能开口喊谁父亲也算是一大幸事,还能奢求些什么?这世上能被禄光大夫注视过的人物有几许?他也不什么能顶天立地的栋梁,充其量是个棒槌,只是投胎时撞了彩,又何德何能与朝臣皇帝被同样的目光笼罩?
“回去打点一下行李。”在只他二人,空荡荡的大堂上,杨昭立这样说。
“外出远游吗?”杨亦有点迷茫,“不和娘亲说?”
“我自有安排,”杨昭立声音威严,“今夜丑时,邸宅杨树下。”说罢就挥手让杨亦退出去了。
这又算什么呢?杨亦心想,让张老逮我回家面壁,转眼又让我收拾东西。早听闻大人物都八面玲珑,没想到说话做事也是翻脸如翻书骤晴骤雨。他摇头晃脑地回到自己的堂屋,看着满屋子寻常用的大小物件,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应该如何摒挡行囊,又突然后悔没问清楚父亲路途是否迢远,路程几何,是跋山还是涉水?
走官道兴许能骑一天的马,水路的话也许还有小船搭呢!杨亦突然兴奋地想道,纵马奔腾,渔舟唱晚,临水而樵,都是游侠除了拔剑惩恶以外爱干的事,他终于也有机会执缰持橹了!他立马开心地哼起小调来,从左边收拾起一把铁剑,从右边翻找出一摞平日里练字画图的“秘笈”,从中间翻出一顶带了眼帘的“江湖斗笠”,夹了喜爱摆弄的小件,并了几套衣裳,打包团裹在一起。
这是尹安之前送我的刀刃。在收拾时杨亦无意中瞥到一把巴掌大的小刀,顺势便拿起来扫了两眼,这小刀背面有一根手指粗,甚至还没开刃,说是小刀,实际像个铁杵,甚至能算个铁舂。杨亦嗤笑一声,觉得能把这玩意当礼物送出手的尹安脑袋里海声滔天。
他突然又想起来今天尹安听到程小磊死讯时,那骤然颓丧的眼神,两湾漆黑的眼珠像是一瞬没在了银海里,荡得人心神不宁,恍惚间一场秋雨潜入心底,连带着满钵的不安倾盆而下。
杨亦抬起头看天色,明星荧荧,皓月当空,戊时约莫已经过半,天牛还未摆尾。他思索片刻,给桌上的灯盏填了膏脂,提起另一盏备用的膏灯,抄起近旁的一把利剑,翻窗出了屋舍。
“谁叫都是我罩的呢。”他小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