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友》百里青菜

70、第 70 章

　　易诚靠在何继明肩上，看着远处的朝阳渐渐升起，晨光像是一团待燃烧的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中落下一点之后，便以燎原之势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易诚喝了一口水，那些以为自己都已经彻底忘了的事情，终究还是再次浮现了出来。

　　高考结束之后，何继明主动拉上了易诚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着，震动传到血管深处的每一寸，好像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马上就要呼之欲出。
　　但何继明没再继续说下去，易诚也没问。
　　当时易诚所能接触到的信息仍然十分匮乏，上个网都还要偷偷摸摸跑去网吧。睁眼抬头所看到的这片天空，似乎就已经是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所有讯息。
　　男的和男的在一起算什么，易诚没去搜过，或者说也不敢搜。
　　还是舒云芳告诉他的。

　　“你是同性恋吗？”舒云芳非常冷静，只是坐在桌子旁轻声问道。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问他有没有吃饭，一如往常。
　　易康难得地把酒拿了出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一时间，易诚脑子里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猛砸了好几下，嗡嗡直响，双眼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四周只剩下浓烈刺鼻的酒味。

　　“我不是。”易诚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道。

　　他抬起头迎上舒云芳的视线，不敢看移开一星半点，担心自己一旦移开，自己的回答就会失效变成默认。只是他双眼没有任何焦距，像是在看舒云芳，又像是在盯着桌上的那杯白酒。
　　“哦，不是最好。”舒云芳没说什么，神情依旧淡淡的，无比平静。
　　易诚脑子混乱得不行，跟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选哪儿的学校。”易康终于出声，似乎是想换个话题。
　　“还没想好。”
　　“不是填市内的吗？”
　　“我……”易诚张了张嘴，脑子浮现出何继明的笑脸。似乎是一闪而过，又似乎停留了很久，久到易诚甚至都看到了他肩膀上沾上的猫毛。
　　“姓何的那孩子呢？”舒云芳又问道。

　　就算工作再忙对易诚再不上心，何继明来找易诚的次数多了，舒云芳和易康自然也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也知道对方傲人的成绩和不错的家世。
　　舒云芳和易康都是不擅长表达的人，对待易诚的朋友不会过度热情也不会太过冷漠，偶尔碰见了，笑着唤一声“继明”，也算是他们作为长辈，在冰冷枯燥的生产线上来回转悠这么多年，唯一能表达出来的亲热和接近。

　　即使，这令双方都感觉到不自在。

　　可现在变成了“姓何的那孩子”。

　　易诚突然有些想笑，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平静地回答：“去山城，念几年，然后出国读研。”
　　“嗯，也是，毕竟还是要和家人在一起。”舒云芳顿了顿，又问道：“移民了吗？”
　　“还没有，不然也不会回来参加高考。”
　　“也是，不过早晚的吧。”
　　“嗯。”
　　“算半个外国人了。”舒云芳强撑出一个笑容来，轻声道：“怪不得。”

　　易诚没再说话，只是在心里默念着咀嚼的次数，然后吞咽下去，尽量不显露出自己一丁点的紧张和不看。

　　“我吃好了。”易诚这顿饭吃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放下碗筷往房间走去的时候，甚至还笑了笑。
　　推开房间门的时候，他听到易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就填市里的大学吧，我们和人家不一样。”
　　“哦。”
　　“下个月过完生日，你就是成年人了，”舒云芳也轻声说了句：“我和厂里说好了，到时候你去学学。”
　　“嗯。”易诚点点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他躺在床上，等着夜色降临，等着何继明的消息发过来。

　　何继明：深水潜艇最近生病了，不知道是不是挑食导致营养跟不上。
　　随即附上一张橘猫的照片。
　　橘猫被何焰带回来的时候，瘦骨嶙峋的，只有巴掌大一小团。现在精神了不少，除了太瘦之外，依稀还能看出点俊秀来。易诚原本以为，猫猫狗狗除了毛色之外都大差不差，现在已经能准确地分辨出每只猫的长相不同了。
　　深水潜艇体瘦脸尖，但胜在眼睛大，偶尔对上好奇来挑衅的活泼小三脚，还会透出些许嚣张跋扈来。
　　像个病弱将军。
　　现在病弱将军真生病了，照片里能隐约看到一些斑秃。

　　易诚：快秃了。
　　何继明：猫藓，之前流浪过的猫身上一般都有，何焰放医院给它养好了才带回来的。估计是最近换粮不适应，又复发了。
　　易诚看着何继明发过来的一个个新鲜词汇，有些茫然。

　　他没养过任何宠物，只在小时候接触过爷爷奶奶家用来看家护院的小狗。整日牵根链子拴在门口，人吃什么它就吃剩下来的东西，有时候甚至还只能从喂猪的食物中分出一小部分来放在它碗里。
　　好像没什么不能吃的，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生病难受了，就等等看，实在自己好不了，就让村里的赤脚大夫过来扎两针。
　　能好是命，不能好也是命。

　　和何继明混在一块儿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饲养宠物还要这么精细。
　　除了袋子上全是一溜儿英文的猫粮，还要时不时喂上几个罐头，打疫苗做驱虫。
　　别人都还精细。
　　饶是如此，猫将军还是生病了，原因是营养跟不上。

　　易诚脑子一抽，回复：那我是不是也营养跟不上啊？
　　何继明发了一串哈哈哈过来，说：易哥个儿那么高，肯定是跟上了的。
　　易诚：那不还差你一点儿么？
　　何继明：他们都说，大学里个子还能往上再窜一窜。
　　何继明：你到时候再和我比一比。
　　易诚把手机放在一旁，没再回复。

　　等到更晚一些的时候，何继明惯例骑车到了楼下，悄悄地给易诚发消息让他下去。
　　舒云芳和易康已经去上夜班了，客厅没人也没开灯，静悄悄的。易诚走出去的时候，却也还是没敢开灯。

　　“我准备给它洗个药浴，还要把它隔离起来，它去过的地方也都要全部消毒。”何继明抓了抓头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何焰又去参加什么咖啡大赛了，我一个人搞不定。”
　　楼上楼下都需要消毒，估计等何继明弄完，店里明天也不用营业了。何继明过来找人干活儿的时候非常理直气壮，但对上易诚，又不自觉地带上了从没有过的心虚。
　　仿佛他们不是去做正经事，而是借着什么由头去奔赴一场不怎么浪漫的约会。

　　“还好那时候帮猫将军治过猫藓，不然后面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救混沌。”易诚笑了笑说道。
　　混沌被捡到的时候，猫藓非常严重，剃了毛，身上全是拇指大小的斑斑点点。后面陆续复发过两次，直到近两年才彻底稳定下来，变成了一只健康壮硕的大太监。
　　那些从何继明口中说出来过的专业词汇，也不再新鲜遥远，变成了一件件实打实的烦心琐事，易诚却又不得不在工作间隙抽出时间来认真研究小心伺候。

　　“后来那些猫呢？”易诚问道。
　　这个问题不久前和何继明一起在老校区附近闲逛的时候他就问过，但当时谁心里都不自在，只是含糊带过，现在总算是找到机会问了。
　　“陆陆续续都被领养出去了，深水潜艇和小三脚都被送出去了，新家应该不错，最开始何焰也发过不少照片给我。”何继明拿出手机，一张一张地把照片找出来。
　　记忆深处里，趴在咖啡馆里吹空调逗猫的夏天似乎又活泛了起来。
　　不过这些猫体质本身算不上好，在新家庭过了几年好日子，眼看着身体快养好了，但年纪也大了，寿命终究还是比不上其他。

　　“何焰后来还养吗？”
　　“没养了，她没时间也没精力。”
　　何焰的咖啡馆很快就开不下去了，索性转身投入轻纺行业，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当时年纪轻轻，就要面对离别和死亡，自然就再也没养过。
　　反而是易诚，竟然把混沌养到了现在。

　　何继明捏了捏他的手，安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朝阳彻底从海平面上升了起来，势如破竹，夜色褪去天色渐明，只是海风依旧有些凉，卷起晨间的露水轻洒在两人身上。何继明把带来的外套又往两人身上拢了拢，乍一眼看过来，倒真像是一对腻歪至极的小情侣。

　　舒云芳后来没再提过这茬，大家相安无事，只是气氛依旧压抑。尤其在易诚出去或者何继明过来时，以前表现出来的亲切和礼仪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脸漠然。

　　易诚和何继明虽然拉了手，但后面没人再往前一步。
　　年少时总以为能拥有一切，可却什么都不敢拥有。

　　“你最后还是没填市里的学校。”何继明捏着他的手指说道。
　　“嗯。”易诚转头看向何继明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说完，随即反应过来：“你后来找过我？”
　　“嗯，回来过。”
　　“你不是……”易诚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当年他和何继明大打出手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彼此。
　　关于未来的岔路口已经摆在面前，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早就已经选好了关于未来的路。
　　易诚也时刻谨记着，自己不是同性恋。

　　“我当时总想着你那句话。”易诚笑了笑，说：“你不想出去看看吗？”
　　“然后我出去了，发现外面也就那样。”
　　易诚没填本市的学校，也没填千里之外的山城，只是选择了省会。录取通知书到学校的时候，一向沉默寡言的易康大发雷霆，差点要打断易诚的腿。
　　“何继明去了山城。”易诚坦然地说道。
　　舒云芳和易康最后还是默认了下来，易诚转身去拿通知书的时候，轻声说道：“我不是同性恋。”

　　易诚在省会待了三年，认识了袁德佳，在第四年选择实习的时候还是回到了越城。他不得不承认，越城更让他安心放松，他更喜欢这里。
　　即使，这里有惹人劳累疲烦的熟人社交。

　　“我当时想，如果看到你了的话，一定要和你说，外面的世界不过就那样。”易诚顿了顿，说道：“很好，但我不喜欢。”
　　外面的世界的确很好，但自从何继明离开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
　　易诚回到了越城，开始努力工作。和想象中的一样，左邻右舍全是熟人，七大姑八大姨总是热切认真地想要给他介绍对象，帮他规划生活。

　　“所以我开始攒钱，计划着搬出来住。”
　　父母就在身边，还要出去租房子住，对于小小的越城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不孝二字压在他人口中，能轻而易举地将人碾碎。
　　“你别看越城这么小，但真的生活起来，发现其实也挺大的。”易诚的语气依旧轻松。
　　每天工厂公司来回跑，只在半夜回家一趟。别说周遭朋友亲戚，就连和舒云芳易康都鲜少碰头。明明在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活在两个时空中。
　　等到需要用到户口本的时候，易诚才把买房子的事情告诉舒云芳。等到搬出去，他没再说自己是同性恋，舒云芳和易康也几乎没再联系他。
　　易诚回到了老家，却过上了在大城市独居的生活。
　　一切都无声无息。

　　“你……”何继明在脑海中想了半天，说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倔。”
　　“还行吧，这不是不想让你看不起么。”易诚啧了一声，脸上带着笑意：“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活法，并非一定像你所说的那样，困于人情世故亲戚，做不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高睿也知道？”何继明突然问道。
　　易诚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突然提起高睿，但也没什么掩饰的必要，便认真说道：“最开始我妈他们闹得很凶，高睿或多或少也就知道了，但他还是选择帮了我，我很感激。”
　　所以即使对方满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和不信任，易诚也选择接受。如果高睿不是这样的人，也就不会帮自己。
　　让人厌烦困扰的浮木，也是浮木。

　　“那你人情打算还到什么时候？”
　　“我？”易诚一愣，打量着何继明的神色，揣测对方这话里有几分认真。
　　“你欠他的，早就已经还完了。往后我会做到完全让你信任让你依靠，但如果我男朋友抛下去，仍然把前老板的麻烦当做是任务首选……”何继明顿了下，无比坦然：“我会吃醋。”

　　吃醋。

　　这俩字一直回荡在易诚脑海中，直到两人看完日出回来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睡吧。”何继明看了一眼时间，把东西折好放在旁边的行李箱上，说：“睡个回笼觉，起床一起吃个早午饭，中午午休完估计就差不多时间出海了。”
　　“不是……”易诚终于拉住何继明，认真地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什么不是？”何继明问道。
　　“不是以高睿的麻烦当做是我的任务首选。”
　　“……”
　　“他的确帮了我，但也只是作为前员工，我没办法袖手旁观而已。”
　　“可你瞒着我。”
　　“没有瞒，你不都知道了吗？”
　　“没有瞒，只是没主动说而已。”

　　易诚赧然，他的确没主动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何继明说。

　　“我是不想让你知道。”易诚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说道。
　　何继明冷哼一声，抱着胳膊看他，一脸的：果然如此。
　　“我不想和你说，是因为这样你就会发现，似乎我固执己见留下来的这些年也过得不怎么好。我想用你的想法来融合我的生活方式，但没想到实际这么难，甚至现在看来还是一团糟。”
　　“认真琢磨起来，这事儿其实挺没意思的。或许之前跟着你走，就不用面对这么多的鸡毛蒜皮和人情世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