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存》杜小草

8、108

　　黑金一边关注着楼梯口的动静，一边频频看表。已经快10点了。虽然这种一年一度的重大会议开3个小时绝对不算长，但黑金还是等得很烦躁。不过在等待的远不止黑金一个人。一层大厅除了BSir和客户，在犄角旮旯里坐满了各种一米九的壮汉，想必都是楼上那些人的保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黑金有一种自己也成了别人保镖的感觉。
　　而那个“季连山”就坐在黑金对面，翘着二郎腿喝一杯鸡尾酒，还一边玩着手机。
　　黑金是被她逼得没招了才在这里等季连一的。虽然黑金人高马大，可是非常不擅长应对女孩子，尤其是死皮赖脸的女孩子。可眼下这位非说自己是季连家的人，还一个劲地要黑金拿出证据证明她不是，没办法，只能让季连一自己处理他们家的事了。
　　终于，一阵骚动从楼梯口那里传来了。黑风衣鱼贯而出，他们在楼梯口排成阵型，然后簇拥着一位穿银色西装的人穿过大堂，从门口出去了。保镖们纷纷起立，在依次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衣冠楚楚的宾客之中寻找自己的雇主。等到所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黑金终于看到那个耷头耷脑的人双手插兜慢慢地走出楼梯口。
　　“一！”尽管不情愿，但黑金还是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指着他对对面的女孩说，“这个人是你哥，他刚刚代表季连家出席了BS守法人讨论会，让他来证明你的身份吧。”
　　女孩放下了鸡尾酒，眯着眼睛一脸鄙夷地盯着这个一身标准直男打扮、像个逃课出来的大学生一样的人，说：“就是他？”
　　“嗯。”黑金回答。这女孩的表情在他意料之中。摘下口罩和帽子之后这是个清爽干练的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虽然她不肯透露任何身份信息，但黑金猜测她可能不到30岁，是个真正的“孩子”。
　　“长得和我真不像，而且貌似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嘛。”女孩嘟囔道，一边一仰脖喝光了最后一口鸡尾酒，站了起来，“那你们聊我先走了！”她抓起帽子扣上，然后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门去了。
　　黑金默默地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一种想要上去掐碎她脖子的冲动。让他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现在毫无疑问还得给季连一当车夫，结果她就这样走了？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黑金忽然想明白了，其实这个女孩根本就不是因为有把握让季连家的人证明她的身份才在这里等的，她叫黑金在这儿陪她等，只不过是为了看季连一一眼！
　　黑金怒火中烧。
　　“泡什么妞呢？”季连一走过来，好奇地盯着那女孩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泡个头妞！”黑金没好气地说，“客户！”
　　“客户怎么聊这么久？肯定是有事儿吧！”“这个妹子身材还不错，跟你蛮搭的！”“妹子芳名是啥？芳龄几何？干什么的？跟你住得近吗？”黑金以为从季连一嘴里一定会说出这些连珠炮似的话，正准备立马扭头走人，没想到黑金站起来的时候，季连一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哦。那载我一程么？”

　　车在大路上无声地行驶着，向着这个城市的边缘开去。道路两边的辉煌渐渐稀疏了，树木却浓密起来，这里离郊区越来越近了。
　　季连一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黑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情绪。季连一很少这么不高兴，上次这样还是在博士刚入学的时候，他居然第一次见师姐就要求请人家吃饭，结果被拒绝了，他难受得不行。
　　不过这一次黑金也能猜到他情绪低落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在会议上有人侮辱了他的家族，这对季连一来说，是比什么都更难受的事情。
　　黑家和季连家是世交，两家又住得近，因此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了。黑金了解季连一就像了解自己的儿子一样，不仅仅是表面，也包括内心深处的很多东西。季连家发生变故之后，季连氏在BS中的地位荡然无存，而黑家仍然作为鹰派的代表，这么多年来一直活跃在BS高层的舞台上。黑金按照家族给他安排的路成为了BSir，将来有一天他势必会进入BS的管理层。而季连一则没有任何依靠，他对政治不感兴趣，这辈子的意义就是把他家的财产全部花光在他的科研项目里，事实上BS的理事会基本上认为季连家已经被灭族了。但是黑金知道，季连一虽然表面上无所谓，但是内心他比谁都不希望季连家被人们忘却。
　　季连一的科研事业其实也是他家族事业的延续。他曾经要求黑金吃他的药，但是黑金吃了两天就头痛得要死，再说不吸血还算什么吸血鬼呢？屡屡失败之后这家伙变安静了，不再四处传播他的理论。不过最近这家伙又开始有了奇怪的举动。黑金和他交谈的时候无意中提到，BS的供血黑名单最近正在扩张，也不知是为什么。于是季连一自以为黑金不知道地偷偷打开了黑金的手机，复制了一份供血黑名单。其实可以猜到，这家伙估计是想向这些人推销自己的药。黑名单外泄对BSir来说是严重的违规，但是这一次黑金不想阻止他了。反正这家伙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也用不着阻止。
　　不过今天这家伙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这也太反常了吧？就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应该多少抱怨几句吧，这么憋着可不是季连一的风格。难道这次会议对他的冲击大到让他转了性吗？这太可怕了，黑金想，要是一个一百多岁的老吸血鬼开始报复社会，那会发生什么？虽然率先打破沉默从来不是黑金的风格，但是无论如何黑金要在今晚分开之前确认他的状态。
　　黑金扭头看了看那个副驾驶上的人。车窗框的影子遮挡住了他的面孔，他头靠在椅背上，身体却挺得笔直，好像一个刚刚输掉了人生的沮丧的赌徒。
　　“喂？”黑金试着说，可是接下来他卡住了，不知该问什么好。“你怎么了？”“你还好吗？”这种话太温柔，黑金说不出口。“还是个男人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这话太中二。黑金不会安慰人，况且他这位神经大条的朋友也没需要他安慰过。此刻他看着自己副驾驶座上的这个人，深深感到语言表达的苍白无力。
　　“喂。”于是他只是又说了一声“喂”，并且碰了碰季连一的肩膀。
　　车驶入桥洞，白色的灯光一下子打在这个僵尸一般的人的脸上。
　　这个人睡得像死猪一样，突然发出了两声哼哼，像是在回应黑金的关切。

　　季连一连车门都没关好，车就飞快地加速走开了。他没搞明白黑金刚才为什么那么冷淡，都没让他道别就走了，之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季连一知道，黑金这个人，表面非常高冷，像个无所畏惧的霸道总裁，其实内心非常温柔，连只小虫子都不愿踩死。今晚该不会是因为被客户甩了所以心情不好吧？真是的，什么话不能跟他季连一说呢？他们可是好哥们儿啊！
　　只不过今晚，季连一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季连一打开院子的门。院子门从来都是不锁的，反正这么偏远的地方也没人来。院子里有一条曲折的小径，通向里面的三层楼房。这座房子依照现代人的叫法应该是“别墅”，但又实在不像一幢别墅，因为它太旧了，暗黄色的墙皮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里面不知是砖头还是石头的建筑材料；窗户还是老旧的敞开式的，红色木质窗框，跟整体建筑格格不入不说，还带着一种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陈腐气息。最可怕的是楼顶，做成了扁平的尖顶，顶上竖着一个貌似以前是十字架之类的东西，现在已经只剩一半了，还有半截残肢在危险地晃动着；十字架旁边还插着一根电视天线。这样一座集合了中世纪、现代和当代各种建筑风格的老房子，在这座城市的建筑史上——乃至世界的建筑史上——都可以称得上是一朵奇葩。
　　这里是季连一的家。季连一用钥匙打开了防盗门，按开了客厅的灯。
　　每天一回来面对的就是这幢空荡荡的房子，季连一已经习惯了。他习惯于一回家就飞奔上楼，到二层他那间小小的但是堆得满满当当的实验室里把今天在学校里产生的新灵感付诸实践。他习惯于盘腿坐在沙发上，把电视音量开大，一边吃薯片一边打游戏。他习惯于放假的时候在三楼的阳台上读那本厚厚的《化学原理》，顺手把一杯带晶核的硫酸铜放在旁边，读着读着他睡着了，醒来就会发现烧杯里长出了漂亮的蓝色晶体。他还习惯于到处藏画有裸女的漫画杂志，沙发缝地板洞吊灯顶，也不知这样藏是为了不让谁发现。
　　可是今天，季连一不想去实验室也不想打游戏。他走上二楼，进入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曾经是父亲的书房，现在已经看不出书房的样子了，而是堆着各种标本、玻璃容器、药品，还有一台坏了的色谱仪。而这些东西正中央的红木书桌像是一座孤岛，上面台式电脑的屏幕还泛着光，处于待机状态。
　　这是季连一的“中央控制室”。
　　窗外月光皎洁，季连一没有开灯，而是把自己关在了一片黑暗中。
　　名单上的人，季连一已经找了6个。他的眼前浮现出这6个人的脸，他们在极度缺血的状态下面容扭曲，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可是他们一个人也不愿意接受季连一的帮助。
　　父亲也是面对着这样一张张可怖的脸，把牙齿伸到他们的血管中去的么？可是父亲从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些要杀人的吸血鬼都不会再想起“制裁者”的存在了吧？父亲也不会想到，连BS的会议上，都有人敢明目张胆地侮辱季连家吧？他不在意那些什么“吸血鬼与人类共存的伦理问题”，他只知道，父亲教他怎么做，他就该怎么做，无论是过一百年还是一千年，都是这样。
　　季连一默默地把电脑关上了，他披上风衣，把刚买的Hello Kitty面具放到风衣宽大的口袋里，推开了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