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存》杜小草

6、106

　　“人类与吸血鬼的共存已经持续了几千年。在遥远的古代，由于人类对吸血鬼本能的恐惧和仇视，人类对吸血鬼进行了残酷的屠杀。在那些没有约束、为所欲为的年代里，吸血鬼的活动给整个世界造成了巨大的混乱，也给自身带来了毁灭。而BS的成立结束了这一切，在规则的约束下，吸血鬼世界也像人类世界一样拥有了秩序。但是，就像我们从人类那里学到的，秩序的建立总是伴随着阵痛，代价就是战争。战争是我们世代的记忆，我们不会忘记。但战争催生了和平和进步，换来了这一百多年的相安无事。值此BS成立250周年之际，我想要请诸位珍惜现在的和平，请大家明白，保护人类就是保护我们自己。”
　　鹰派的代表、佟家家主佟鲤先生颤颤巍巍地完成了他的发言，桌子上响起了礼貌性的掌声。这个家伙是真的老，不仅头发白了，消瘦的身体也佝偻着，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岁，说不定指甲都能当古董卖了。不过像这么老的人还占据着家主之位的，他是唯一一个，也可见这个老人野心不老。
　　季连一已经快睡着了。本以为是一场撸起袖子掀桌子的会议，可是自从会议开场时的那一点小插曲之后，便再也无事发生。首先是理事会的长官挨个念BS成立250周年的贺词，然后是一些家族的代表轮流起来发言，大都是为BS歌功颂德，即使是几个传统的兽派家族，也承认了BS为吸血鬼作出的贡献，气氛极为融洽。会议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季连一忍不住想掏出手机来玩了，因为如果不玩手机，他可能会在任何时刻睡死过去。可是如果在这种场合玩手机的话，会被鄙夷的目光杀死吧？
　　他挺了挺腰，抬头环视，想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结果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米苏身上。然而他吃惊地发现，米苏正在低头玩手机！
　　她真的在玩手机，一只手无规则地动着，眼睛里都反射出了屏幕的颜色。她长长的卷发垂在胸前，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季连一心说这会议真是无聊到家了，这位小姐在她爸眼皮底下都敢玩手机，那他还有什么不能玩的？他慢慢地把手伸向裤兜。
　　“下面是朗家发言。”朗劲风的一声吼吓了季连一一跳，掏出一半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在下是朗家继承人朗劲风，鄙人不才，口舌拙笨，请代理人发言，发言人是我们家的名誉顾问，都京大学教授，才旦。”
　　人群中响起一阵议论。找代理人代替家族发言的事，在守法人讨论会上还从未发生过。不过引起季连一注意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这个教授的名字他听说过。他曾经在校园网上看到过关于这位教授受表彰的新闻，知道他是古生物研究所的一名教授，当时还因为这教授名字好玩而跟师姐讲了。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位才旦教授居然是一个吸血鬼。
　　才旦教授从朗劲风身后的那张椅子上站起来了，他的脸很长，头发有点卷，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在朗劲风说完之后冲着理事长和桌边的13氏族代表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
　　慕文阁组长的脸色凝重起来了。他走到理事长身边耳语几句，季连一看到理事长瞥了一眼朗劲风，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朗先生，如果您要使用代理人的话，他的一言一行都将代表您的家族立场，您同意吗？”慕文阁问道。
　　“完全同意。”朗劲风摊了摊手。
　　议论声又响起来了。这是朗家今晚第二次不按牌理出牌。季连一下意识地把手机摁回了口袋里，这种感觉就好像上课开小差的人被老师讲的奇闻轶事吸引回来了。这时他看到，米苏也抬起了头，专心致志地打量着这位教授。
　　在朗劲风的示意下，才旦教授开始说话了。
　　“尊敬的各位先生女士，大家好。今天我想借这次守法人讨论会的机会，发表一下我研究吸血鬼和人类共存关系多年所得到的成果。首先说明，我的研究跟道德伦理无关，是一个纯科学命题，我将从进化的角度解读人类和吸血鬼的关系。
　　“我们都知道，生命是从一个单细胞开始的。从多细胞生物的诞生，到植物，原生动物，大型卵生动物，再到哺乳动物，生命的历程是一部进化的历史。恐龙曾经是地球的统治者，它是一种蜥形纲爬行动物，与哺乳动物有显著的不同。恐龙灭绝于6500万年前，它们的进化早就停止了。但是我们团队的研究成果表明，恐龙拥有完善的神经系统，可能能够通过某种类似语言的方式进行交流，还有种种迹象显示，它们可能正在通过族群形成社会结构。那么我们可以想象，假如它们没有灭绝，进化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出现高智慧的‘恐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由上可推断，进化具有很多种可能性，而且是从未停止的。而已经长期居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也不过是进化中的一个环节。如果把时间尺度拉长，我们会发现现代人类与12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基因差别很大，实际上，这就是人类的进化。现代人类比尼安德特人寿命长，脑容量大，这是基因的进步。那么未来的人类又将进化到什么地步？新的人类会是什么样的呢？
　　“答案可能就在眼前。吸血鬼历来都把自己和人类从生理上区分开来，认为两者不是一个物种。今天我要提出一种新的观点，我认为吸血鬼是进化了的人类，是人类更高级的状态。
　　“我们对基因的研究可以说明这一点。吸血鬼的基因与人类相似度为96%，这个比例其实不高，因为大猩猩和人类基因的相似度接近99%，连小白鼠与人类的基因相似度都能够达到60%以上，甚至在蛋白质编码基因方面,人类和老鼠的相似度高达85%。从基因学上来讲，吸血鬼和人类确实可以认为不是一个物种。但是，请各位不要吃惊，古人类与现代人类的基因差异更大，目前我们只能在4万年前古人类的基因序列中发现20%到30%的部分与现代人类相似，这样说古人类与现代人类也不是一个物种，现代人类是进化了的古人类。
　　“事实上，吸血鬼和人类在基因上的差异并不难解释，因为吸血鬼有很多性状与人类不同。首先吸血鬼对人类的血液有生理上的需求，除此之外，吸血鬼寿命更长、智慧更高、肌肉力量和反应速度更发达，这些都可以认为是人类进化的表现。
　　“进化意味着什么呢？根据达尔文的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果在进化树上较为低级的人类不能适应变化的环境，他们将会像恐龙一样被淘汰。而如果吸血鬼在这场生存竞争中成为胜利者，那么吸血鬼将会成为生物圈的主人。谁都没有力量去改变进化的进程，如果事实如此，却不能够认清本质，那么就只能说是醉生梦死了。
　　“如上所述，这是我们课题组的研究成果。在此郑重说明，这仅仅是一种学术观点，与政治无关。感谢各位的聆听。”

　　会场里一片死寂，没人鼓掌，更没人讨论，只有才旦教授拉椅子坐下来的声音。所有人都皱着眉头，除了朗劲风，他正一脸从容地欣赏他的这位发言人给整个会场带来的冲击。
　　季连一听懵了。吸血鬼是进化后的人类？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啊？居然还打着科学的幌子！除了他之外，竟然还会有人对吸血鬼的基因进行研究？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乱七八糟的一套……季连一居然无法反驳。
　　这套理论是基于经典理论的合理推断。推断相当于假设，当然不能说一定正确，但是也不能说一定错误。季连一这么多年来的科学素养，让他没有办法从理智上否认它。
　　但如果要说，这真的是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汇报演讲，恐怕谁都无法认同。这套说法，显然给兽派提供了一个新的论据。在场的鹰派全都面色凝重。所有人的贺词全都打了水漂，会场的气氛一下子回到了最初的冰冷状态，空气中仿佛充满了刺鼻的火药味。
　　朗劲风忽然站了起来。这位“气氛终结者”像无事发生过那样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用低沉的嗓音说：
　　“朗家发言如上，敬请各位批评指正。”
　　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了。坐在席位上的各位代表仍旧一言不发。季连一睡意全无，他紧张地瞥着长桌尽头的人，米恭理事长；理事长现在正在喝一杯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那么下一位吧。”主持人慕文阁生硬地说。
　　“等等，”说话的人是黑家的继承人，季连一认识他，他是黑金的表哥黑木，“朗家应该把话说明白，你们是在公然反对BS吗？”
　　所有人都看向朗劲风，他此时正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抚摸着手上的铜戒指。
　　“我没这么说。”他冷静地回答，“朗家一直是兽派。这点各位都是知道的。但观点的不同不意味着行动上的分歧，这些年朗家也向BS输送了很多优秀的人才。”他看了一眼黑木，“如果朗家真的要有所行动的话，也一定是明面上的，不会在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
　　黑木没有接话。
　　“那么您的意思是，”这位是年轻的闻人家继承人，闻人氏素来是中立派，可近些年却有向兽派倾斜的趋势，“朗家认为吸血鬼是比人类高等的种族，吸血鬼之于人类，就像人类之于大猩猩，是这样吗？”
　　“不错。”朗劲风毫不迟疑地说。
　　议论声更大了。这是有一位席外的旁听者举手表示想要问问题。这些旁听者大多由BS内部有影响力的执行官组成。慕文阁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同意了让他发言。
　　“请问朗先生，”那人大声地说，“关于这种理论对今后吸血鬼与人类关系的指导作用，您有什么见解吗？这是否意味着吸血鬼应该对人类进行领导呢？”
　　季连一感觉到场面开始走向失控。一些席位上的BS高层已经面色铁青了。可是朗劲风完全不在意这些，他不紧不慢地说：
　　“谢谢你的提问，先生。朗家作为首先提出这种进化理论的家族，是想给各位的认识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我不否认BS给吸血鬼社会带来了长时间的和平，也不想再反复讨论是否有一部分吸血鬼在遭受人类的压迫。我想说，如果人类的灭亡是进化的趋势，那么我会去接受它，迎接它——而不是像历史上有人做过的那样，干一些倒行逆施的事。”
　　“倒行逆施？”米苏愤怒了，她狠狠地瞪着朗劲风。
　　“美丽的小姐，我不是在说你父亲主持的伟大的事业，”朗劲风解释道，脸上带着油腻的微笑，“而是那些让我们的种族退步的人，比如，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家族，他们净干杀害同族的事，人们叫他们什么来着，对了，‘制裁者’……但是他们现在已经遭到了报应……”
　　季连一愣了一下，随即感觉自己全身都着了火。
　　可是朗劲风自顾自地说着，看都不看季连一，仿佛这个会场上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一个季连家的人。
　　季连一狠狠地盯着这个得意忘形的人。他应该站起来，指着朗劲风的鼻子骂出恶毒的话，告诉他必须得承担侮辱季连家的代价。可是他的屁股似乎黏在了椅子上。他想试着张开嘴，可是嘴唇一动，他就感到自己脑子里剩下的都是可怕的空白。
　　不是这样的。来这里之前，在黑金的车上，他的设想不是这样的。他早就料到会有人指责他的家族，为此他设计了上百句讽刺挖苦的恶语，毕竟他觉得自己啥都不行但就是嘴皮子还算好使。无论如何他在嘴炮上的气势不能输，哪怕让人觉得季连家最后一个后代是个流氓，也不能在言语上任人欺负。但他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什么都说不出口呢？他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透明人，不说话才是对的，一旦说话，就会被当成怪物杀死。
　　怎么会呢？那可是他的家族啊！他怎么会有一种“与我无关”的感觉呢？
　　“住嘴。”长桌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阵雄浑的低喝，BS理事长米恭放下了他的茶杯，“如果没有季连家，你是没有机会在守法人会议上发言的，朗家小子。”理事长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是谁教你不尊重长辈的？停止讨论这个话题。下一个人发言。”
　　谁都不敢再说话了。慕文阁站了起来，翻着他的名册，准备介绍下一位发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