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杨紫陌洛城东》穆兰亭

31、离谱

　　“堂下何人，竟然如此放肆！”宦官一声诘问，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狄郁修立刻爬起来站好，然后按规矩跪地行礼，呼延娜则气鼓鼓，最终不情不愿的在王兄的眼神示意下跪好，初来时萎顿的神情早已不见了。

　　李轮眼风扫过二人，问都不用问，必是有一段公案，于是专心喝了两口茶，方才抬眼：“狄卿，孤似乎没有宣你前来，为何出现在此处啊？”

　　“禀报圣上，微臣有密信呈奏！”完言从怀中深处掏出两个陶管，管中有密信。狄郁修此行前来的确是有泼天的大事。旁人不懂两个陶管的用途，但唐主深谙其中关窍。此陶管有机扩，亦真亦假，不明就里的人贸然打开其中一个，里面的密信会在瞬间被管壁的磷火燃尽，必须两个陶管首尾相对，以合适的角度对齐按压，才能打开取出密信。

　　在圣人读信的时候，狄郁修侧目不露痕迹地搜寻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李殇。她亦看着他，眨眼表示一切安好，勿念。他方才放下心来。

　　当初他揽下这个差事有很大的私心成分在其中，虽日夜兼程但一路过来凶险异常，是以赶路途中没有任何前方的消息。越接近洛阳城约能看到战后的颓废痕迹，被破坏的村庄，残败的驿站，大军过境后死寂感，以及终于赶到行宫门口却一眼就看到的那华撵上的尸首，他心乱如麻。

　　和金吾卫首领交换完对牌确认了身份，急急的往里冲，却不料被一个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人的一个饿虎扑食扑倒，他没有任何防备就这样被她生生给压在身下……他急她也急，两相争执间正摔进了刚开了个门缝的大门上，就这样滚了进来。

　　密函不长，李轮面无表情的看完，可是内心已经燃起熊熊巨火。前有狼后有虎堪堪保住一命，现在又来了一道催命符。

　　以手支颐。盯着下方的两人良久，他慢悠悠开口：“长公主如此花容月貌，不知年方几何？”

　　没有和亲的打算，一国君主怎么会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感兴趣。

　　呼延娜冰雪聪明一下子明白唐主的用意，况且她早已认定王兄一定要送她来和亲，此时唐主竟然也有这种想法，看来任何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回禀陛下！呼延娜已有婚配，此次就是来完婚的！”说罢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抬头时雪白的额上一块明显的红痕，足见叩首的用力。

　　嗯？在场所有人都一愣，呼延硕歪头看向李殇，皱了皱眉。她微微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吓唬她送她和亲才让她兵行险著有此一举，怎么还敢责怪我。呼延硕被这个眼神盯得有些心虚，便正身看向前面，一张冷漠脸表示自己也不在意。

　　狄郁修心里梗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说不出什么不对。他转过头盯着身侧的呼延娜，明明刚才还死命地扑过来，他怕她这样的扑法要磕坏膝盖，生生自己垫在下面做了肉垫……现在却是有了婚约了么？

　　“我旧年游历于边城和狄郎相识，相互思慕。此次我前来唐国，就是来成亲的！”一张美貌绝伦的粉颜严肃认真，语惊四座，原本就安静的大殿落针闻声。狄郁修怎么也没想到，刚刚的酸角竟然吃到了自己头上？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二人身上，慌乱之下一时嘴瓢，狄郁修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嘴了：“公，公主，你我，我何时互相思慕？”

　　呼延娜一不做二不休，举起胳膊拉下袖子，一节雪白的藕臂上碧绿的一只玉镯，“此为我二人定情之物，在长安之时，月挂中天我躺在狄郎怀中，他亲了我，给我了这只玉镯。草原儿女不在乎什么嫁娶，我也倾慕狄郎许久，此次前来我就是要抢他回去成亲！”

　　绝倒。李轮饶有兴致的看着下面这位语惊四座的小公主，啧啧，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是非同凡响，实在是让人移不开视线。倒是这狄寺丞怎得如此丢我大唐的颜面，这支吾了半天一句整话没支吾出来……观戏半晌，李轮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向了兀顿单于和大阏氏，不知你们是何态度。

　　兀顿单于充耳不闻，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场闹剧。还想先斩后奏……要是真想送她来和亲，她以为闹这一场能改变什么结局，不过是给旁人增添笑料而已。

　　李殇毫不意外，毕竟是她暗地里支持的，所以一个眼神回过去，又把烂摊子还给了唐主：说到底是唐国的官吏撩拨了我们的公主，这事儿你作为唐主，择得开么？

　　大门开着，里里外外这许多人，眼见为实耳听也为实，纷纷开始传递眼神。很多人原本也对彼时长安城里这位小公主和狄寺丞的风流公案有所耳闻的，毕竟那位小公主太过美艳，以至于长安城里的公子们都曾慕名去看过，不少人还动过心思，只是未能得逞。

　　而今的局面，若论家世，狄府算是过于单弱，狄郁修又被屡屡贬官至而今的一个小小寺丞，怎么看都配不上一国公主。但是这小公主言语间又是月挂中天又是非礼勿视的场景，想来和亲也不方便和亲了。虽然把唐国的官员送去给匈奴公主当上门女婿，似乎听起来多少有些荒唐……但是现在匈奴大军压境，算是掌握话语权了吧，荒唐归荒唐，总归，好像也不离谱……

　　“兀顿单于，这……”李轮接过大阏氏的眼神，知道她现在已经不会替他处理烂摊子了，可是密信上确实要让武延秀通过联姻保命，李轮自是不愿意，现在呼延娜将这样好的机会送到他面前，他定要好好利用。

　　呼延硕已和武后商定让呼延娜和武氏联姻。此次倾举国之力而来虽然看似胜利，实则一旦撤军让唐国缓过一口气必定要反攻报复，可是他现在也的确没有吃掉这大片领土的胜算，不能贸然涉嫌。和亲可以暂时求得两国安定，而武后应允让度原本受唐国庇佑的西域诸国，此举对他来说可大大增进实力，唐国也不会轻易来犯。况且，李氏皇族他尚且不放在眼中，更别说这个懦弱的狄郁修，把呼延娜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处。

　　再说他前些日子还在长安抱着阿棠和紫宝举止亲密如同一家人……想到这呼延硕就想给眼前这个男人丢出去喂狼。

　　“不行。”他沉声开口，眼见呼延娜眼中希翼的神情寸寸暗淡下去，也没有丝毫怜惜，扭头转向贺兰延城，示意把她带走。

　　眼见着王兄如此绝情，呼延娜心灰意冷，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狄郁修，“不要……不要让他们带我走……”她不断摇着狄郁修，仿佛他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哭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狄郁修躲避的眼神，原本漂亮的大眼睛里此时是一派灰暗和绝望。这样美艳无双的一个人，此时却好像丧家之犬一般向着他摇尾乞怜，明明是匈奴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啊……

　　可是狄郁修任凭她摇着却不为所动。事实上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心乱如麻。他的确给过呼延娜玉镯，可是并没有和呼延娜有过她说的花前月下之吻……当年在边城救下她，和她在破旧的流放之地过了不过十天，她身上的伤是他采药医治的，因为他也没有钱请大夫，临走之时她为了谢他，摘下了从小到大的护身符相赠，他不肯收她不肯走，最后他翻出了李殇留给他最后傍身的一点贵重之物里的玉镯还礼……多少有些两不相欠的意味……

　　贺兰延城伸手来拉呼延娜，被她下死力挣脱开，她不死心，拽着狄郁修的腰带“狄郁修……”她哭的嗓子喑哑，这一声绝望的哀啼如泣血一般，闻者无不动容。

　　可是狄郁修还是没有反应。

　　呼延硕冷眼至此，早已看出狄郁修凉薄，被呼延娜如此哀求依然无动于衷，冷哼一声，比了个手势让贺兰延城立刻拉走不要手软。

　　被李殇轻轻握住手打断，她看着他，有一丝请求的神色，希望她来解决。

　　呼延硕抿唇不悦，但终忍了这口气。

　　“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在这拉扯和哭泣之间，李殇清冷的声音十分具有穿透力，“狄寺丞当年念过的这送别的诗句，如今听着可真让人真寒心啊……”说罢端起面前已冷的茶，直接朝狄郁修泼去。

　　茶水落在狄郁修的手上时，明明是冰冷的水他却好像被烫了一般，回神转头，目光对上李殇失望的眼神。这首诗是他在崔府哄紫宝的时候念得，李殇说这首诗听着好似说离别，其实在道已经无法弥补的遗憾，可是人啊，只有失去了才能意识到曾经拥有的美好。他那个时候脑中的确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一个美丽的身影，浑身是伤，却在寒冷的冬夜把他的手抱在怀中暖着，二人抵头而眠。他当时下意识的以为那是在军营中的李殇，可是李殇从不曾和他有这么亲密的举动……

　　原本一直垂落在身侧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呼延娜的双肩，狄郁修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地将她扣在了自己怀里。

　　贺兰延城转头看去，见大阏氏摇了摇头示意他退下，他立刻转身退后，但是并没有离开太远。

　　还要李殇发话他才肯接受呼延娜，看来真是贼心不死。眼看他又要暴走，李殇赶紧攥紧呼延硕的手，顺势坐到了他身旁。旁人看着好像是大阏氏刚刚发了脾气心情不好，依着单于的撒娇之举，呼延硕却知道，李殇将他的手攥着按在腿上，是怕他发难上去拽人。

　　“狄卿，这是何意？”是时候该开口了，堂上之人作为看官，再不参与进来，这场大戏都要落幕了。

　　“回禀圣上，公主所言不虚，请圣上成全！”言毕深深地在地上叩首，手却紧紧攥着呼延娜柔软的小手，没有松开。呼延娜早已身心俱疲，瘫坐在地，仿佛劫后余生般的轻松，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眼看着小小的身影倒在地上，李轮示意身边的宦官赶紧带人先下去休息，请医官来诊治，狄郁修等不及上谕，立刻抱起呼延娜跟随内侍离去了。

　　混乱的场面终于安静下来，看戏的演戏的都恢复了静默不语的模式。

　　在坐的三位平时话都不多。呼延硕是言简意赅，李殇是惜字如金（可能是性格越来越冷淡不想张嘴），唐主是言多必失，然而这样静默的场面三人眼神交流却是杀气腾腾的，一时间又是另一番修罗场。场上局面：李殇冷冷的盯着李轮，李轮避重就轻看向呼延硕，偶尔会用旁人不懂的神情定定地看一会儿李殇，呼延硕则并不想参与到这无用的交流中，眼风扫了一眼李轮，就不再理他任何人，偶尔啜两口茶，但是手没停，一直用指腹感受李殇手上的肌肤，摸到一个硬茧子，就看一眼李殇，她容貌依旧清丽脱俗，近些年养病不出，皮肤渐渐白嫩水润但是缺乏血色，若只看脸，可能无法了解到她戎马倥偬生死徘徊的人生。想到这，眼神便柔和起来，只顾着盯着她看，贪婪而又热络。李殇感受到，收回看向上位的冰冷目光，回眸迎着呼延硕，微微的笑意让眼尾上扬，明眸满是温暖。

　　眉毛公案李轮输了个彻彻底底，于是立刻吩咐人备宴，平一平心头上的压抑。

　　气氛轻松下来，舞乐伶人陆续登场，李殇微微侧过头，低声吩咐贺兰延城，回去知会一声，今夜恐不能归，让垂离央欢照顾好紫宝，不要放松警惕。贺兰延城领命而去。

　　借着舞乐声音的掩盖，呼延硕眼睛正面盯着歌舞，口中确是对着李殇：“无妨，狼骑部已经到达边关，西域诸国不过是囊中之物。这母子二人，不敢造次。”

　　李殇赞同这种说法，但是只是眼前，他们无能为力，她要为未来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铺好一条平稳的路，而她这次把赌注全都压在了李轮身上。“我想赌一局，赢了，也许可以谋求后世的安稳。”她假借整理金冠，侧身在他身旁低低的说一句。

　　观舞良久，他方才转过头，伸手至她脸侧轻轻的抚摸，又顺着颈侧滑落至肩头，给她轻轻的揉捏着，“我记得你从不赌。”他眼神温和，是这些年旁人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不再多言，只是浅浅的笑，眼神坚定。

　　“好。”他的金瞳耀目，看的李殇移不开。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渐渐升温，呼延硕和李轮频频举杯，看来双方心情都不错，于是唐国的官员过来给匈奴的武将敬酒，渐渐的，气氛僵局彻底打破，正是这次宴请主要的想要达到的氛围。

　　李殇作为大阏氏，今天出席已经给足了面子，不多时便以身体依旧抱恙为由离席。唐主身边的宦官王公公亲自领路，指引其去寝居休息。哈尔斯起身护送，被呼延硕拦了下来，告诉他等贺兰延城回来之后再去不迟。所以她身边只有两名匈奴女官和六名唐国女官跟随。

　　大阏氏离席没多久，有手滑的宫人打翻了酒盏在唐主身上，不得已，李轮前去更衣。

　　呼延硕余光看见他离席，嘴角冷冷的扬了扬，将酒盏里这点温过的酒一饮而尽。

　　卸下了沉重的金冠，女官小心的将它和珠面一起挂在架子上。这上面点缀了很多珍稀的宝石，需要小心的擦拭，避免镶嵌的松动。

　　另有女官上前替她更换寝衣，她却让她们都先退下了，自己将大阏氏的朝服换下，换上了一套简便的外套，长发用一根玉簪束了，闲庭信步行至廊下。今夜月色皎洁，是一轮满月。

　　廊下守卫清空，女婢们也都被遣散开，只有王公公提灯，远远地两名金吾卫护送一个身影前来，她等的人来了。

　　她知道他来，却只顾看月亮，不愿低头。

　　他挥挥手，随从亦懂事的退开，只留这两个人，对月无言。

　　没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赏月，他先低头，转向她，终于开口：“可恨我？”

　　她没有答。

　　“你可知我从没真心想过伤害你。”

　　她回过了头。

　　他以前跟她说谎的时候，她总是能看出来他有些细微的小动作，是年少时日积月累的相处才能留心的小动作。可是现在她仔细的看着他，打量他分析他，却再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拉下领子散开外袍，里面只有一个抹胸。李轮借着月光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刀伤和箭伤，尤其是心口那一道贯穿伤，尽管已经过去两年，那伤口从前至后都呈现一个巨大的难以愈合的凹陷，好像枯萎的花，颓败又触目惊心地趴在她身上。

　　“阿棠……”他多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你没有和节度使密谋拖延呼延硕的时间，我就不用在科布多再守五十多天，回鹘的大军会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

　　“你知道紫宝的父亲是谁，当初你没有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是因为你知道如果我死了这个凭空而来的孩子无人能证明其身份，也就没法当成要挟呼延硕的筹码，所以你才力排众议把她留在了我身边。”

　　“你知道呼延硕来寻我，也知道他早已屯兵边关，故意在寺中放走他并且击杀了龙吟阁的杀手，又和节度使一道演了一出引狼入室的好戏，以我胁迫呼延硕，又用匈奴的大军反击了武氏长久的打压。以天子守国门赢得了天下人的信服，一箭三雕，而我的价值仅仅是不要在见到呼延硕之前死了……”嗓子已经哑然，好像心口的血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一样，“你也许不想让我死，可你从没介意伤害我，哪怕知道我们是血亲……”是血亲，反而变本加厉……她攥着外袍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泛起泪光，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她都知道。

　　他颓然地垂落伸出来的手，他本想抚摸一下她身上一道道的伤痕，可是这触手可及的一切好像水月镜花一样脆弱，如果他碰了，一切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回廊深处的阴影之中，一只狸蹲守在鼠洞口，没有注意到稍远处更阴暗的地方，有一双墨黑的眼睛扫过它，看向远处月光下的人影。

　　“从科布多到长安，这两年，我日日忍受虫蛊噬心之痛，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疼到出现幻象，然后清醒，等待下一次疼痛的袭来。我这样搏命生下来的孩子，你却只想着夺走利用，难道我一个人还你的恩情，还不够么……”她的眼泪从腮边滑落，落在地上，砸进两个人的心里。

　　李轮面色灰败，她字字锥心，扎的他无言以对。他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明目张胆利用她的道德制高点，可是她这样坦白，他反而无言以对，她说的这些话中没有一句是假话，她做的事情桩桩件件从没有想要复仇。她心里有亲人，有战友，有家国，有苍生……所以太史令的谶语终成真了。

　　月光下的她清明磊落月华高洁，他只觉心中羞愤无法自抑，早已无法分辨真伪的谎言却在此时再也不能顺利说出口。可是他必须要维持表面上的冷静，他顶着一国之君的头衔，坐上那个位子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身不由己。

　　“我自知无力改变曾经的一切，但是我允诺，绝不伤害你的血脉，我在位一天，不对亲族兵戎相见。”他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承诺。我不会再利用你的孩子，不会在你活着的时候侵扰你在的草原，于此，算是我弥补对你的亏欠，从小到大，从前至今。他只能做这个承诺，否则他心底仅剩的善良会折磨他一生直至堕入无间地狱。

　　见她无动于衷，他无奈：“团龙玉珏一直在你那里，我已无他证，总不能将玉玺给了你。”

　　她盯了他半晌，见他疲惫且无奈的神情，知道他已然尽力。她方才转身回房，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微不可闻的留给他一句：“只怕你身不由己。”

　　前半生的纠葛亏欠已然算不清楚也无意再理清，而今之后，天各一方，年少时的天真浪漫相互扶持彼此依赖，也终究消散在彼此渐行渐远的路上。

　　他依旧站在门外半晌，直到王公公前来压低声音焦急的催促：“圣人，已经离席太久了，兀顿单于还在等着您呢……”离开时，他收起了颓然的表情，将脑海中旧时他们相携穿梭在长安坊间无忧无虑的记忆抹掉，换了王公公捧来的新外袍，踏步离去。

　　而此时，李殇已经在沐浴桶中了。两名女官为她揉捏着手臂和肩膀，她阖目靠在浴桶边，演了这一场戏她觉得有点累了。她的眼泪有几分真，她自己也不好说，但的确是勉力挤出来的。她说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可是她们在现在的位置，这些早已是平常事，她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毕竟如果她介怀，她有很多种方式反击回去，而不是在这诉衷肠。这些年，她的心在慢慢变硬，而她赌的是他对她的付出还有一丝心软。输赢与否并不重要，算锦上添花罢了。

　　那些眼泪流过就过去了，她现在想的是将玉衡带回边关，埋在曾经他们驻守的地方。可是玉衡还有家人，边关太远。思来想去，还是留在寺中吧，她留下足够的香火，他的家人也能常常去探望……只是不知他们找来的仵作能不能好好的保存尸体，她今日来不及为玉衡谋求一份身后的恩荣，但明日必不能错过。

　　洗漱过后，她坐在卧榻上，自从吸收了内丹之后她总觉得体内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力量，她每每发力却又施展不出来，倒是金蚕雪衣又疼了一次，若是玄空在还能请他前来诊治一番，只是不知大战之后他是否还活着。

　　一边思忱一边仔仔细细地擦着十殿祭月。呼延硕从回鹘拿回来之后只是佩戴在身上，从不曾用过。一来这是她的刀他触景生情，二来他不惯用唐刀，兵器并不趁手。而细乌澈却用了一段时间，可是他其心不正，渐渐被这把神兵自带的阴邪迷惑，穷兵黩武杀人如麻，最终被呼延硕灭国斩于刀下。所以十殿祭月沾染了一些脏污，李殇几次拔刀都能感觉到哪里不太对，趁着今夜月圆，李殇用烈酒擦拭刀身，将暗槽中残留的血迹都清理干净，想借月光为其涤尘。

　　这支神兵之所以叫十殿祭月，并不是工匠命名，而是它的第一位拥有者在月下开刃，招招凌厉势如破风，声音犹如万鬼之泣，所舞之处鸦雀无声虫鸣不闻，寂静的如同将万物祭祀给月亮一般，也因此他的招式越来越凌乱毫无章法唯有杀意，最终他自刎月下，成了第一位牺牲者。旁人亲眼所见只觉毛骨悚然，它才有了十殿祭月的名字。

　　虽为神兵，但因材质之故自带阴邪之气，心术不正万不能用。最开始这把刀到李殇手里时，无人知晓其女子身份，还常常打趣让她不要带着此刀去会美人。她刚开始用此刀并不顺手，几次堪堪都误伤他人，唯有一次她为救下属勉力收刀自伤，血染利刃，其后渐渐才驯服此刀的戾气。但是好像又不是人人以血为祭都能驾驭此刀，因而她也不去想太多。

　　内力虽无，但招式已经刻进身体里，没了杀气，倒真成了战舞。可也因为没有内力，以月为祭借了月光，四周寒意越来越明显，明明是该大汗淋漓的时候，她却觉得手脚冰凉，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感觉浑身只有丹田之处有一点暖意，她意识到不好，赶忙撤了招式收刀入鞘。

　　四周依旧没有恢复虫鸣，她只觉周身恶寒，将锦被盖在身上，却好像什么都没盖一样，依旧感觉如置寒冰之中，浑身冻僵动弹不得，想呼唤人过来点个暖炉，却冻得张不开嘴。她低估了十殿祭月的威力，又高估了自己现在身体状况，以为有了内丹万事大吉了。

　　太冷了，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四肢，尽量护着丹田里那一点温度，希望能熬过月寒之气，渐渐恢复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掀开她那若有似无的被子，她抖得睁不开眼睛，不一会，背后一股暖流慢慢传到心房，她的手被握在一双火热的大掌中，渐渐四肢开始温暖不再僵硬。她食髓知味立刻转过身，将手放在熟悉的心口位置，尽可能地将全身靠近他，感受这熟悉又安全的温度。

　　太舒服了，舒服的不想睁眼。闭着眼睛将额头贴在他颈侧，头顶顶着他下巴，尽可能地贴近他，深深的嗅了嗅，劫后余生一般的唤了一声“呼延”。

　　她一面感慨自己的懦弱，一面又提膝将双足靠在他大腿上。好暖。

　　呼延硕用水一样的酒把李轮喝倒，一回来就险些被她吓掉了半条命。这寝居周遭诡异的死寂，她盖着厚厚的被子长发披散不住的发抖，冷的齿关打颤人也叫不醒，一摸身上浑身冰凉，他立刻就脱了外袍把她牢牢的抱在怀里，到底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她怎么会冷成这样！

　　好容易把她暖回来，她蜷缩在他怀里努力往他身上靠，在他颈侧的呼吸渐渐有了温度。把她紧紧地圈在怀里不断地摩挲她的背，她软糯地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呼延……轰地一声，兀顿单于的脑袋里炸开了一朵烟花，理智跑走了，冷静不见了，血脉觉醒了……

　　低头直接吻上她的嘴唇，整整两年，他都没有再感受过她身上的草木香气，微汗之时如润玉般的肌肤，修长有力的四肢，和那一双勾人摄魄的眼睛。把她放在他胸膛的手拉到他脖颈之上圈着，伸手轻车熟路地拉开了她寝衣的带子。

　　睁眼便是他已经变得墨黑的金瞳，耳旁粗重的喘息声，手被他圈在他脖颈上，她顺着他的背一路抚下去，宽厚结实的背脊和她记忆中一样，好像更胜从前，手停在他腰间，他呼吸更急促，换气离开她唇的间歇，他回应了一句：“阿棠。”她主动将嘴唇贴上去。

　　呼延硕疯了。

　　一豆烛火夜燎原，烈焰不尽敌月寒。

　　若非摸着她肌肤下突兀的骨骼，他都险些忘了她大病未愈。曾经结实的肌肉和匀称的肌理已经不复存在，不由得手往上移，这里虽然依旧柔软，但是好像大小有变化……于是又各种角度捏了捏，最后被李殇不耐烦的打掉——她堪堪睡着，不要干扰她。

　　从背靠着他的胸膛不耐烦地变成面对他，手还是放在他心口上取暖，舒服到赶不走困意。经历过这些年的噬心之痛，能踏踏实实好眠已经是她的奢求，而今又有大暖炉，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没有此刻这般重要。

　　见她翻过来，呼延硕又想低头亲她，被她迷迷糊糊一把捂住嘴，困倦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别闹……”话音都没落就又睡着了，他看着她脸上微微的那一点点珍贵的红晕，这一点血色足以让他知道她在慢慢变好，满足又无奈的亲了亲她的掌心，又把她的手放在她最喜欢的位置。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拢着她的长发，熟练地给她拢了发髻，随手扯过一个带子给她束好……不然她总是半夜嫌他压了她的头发。

　　手臂紧了紧，将她完完全全的圈在怀里，似是不放心一般，把她的腿夹在自己的双腿中锁住，方才满意的陪她睡去。某些意念暂时先压一压，再压一压，来日方长。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端详了半晌，呼吸相闻间也有了困意。这一夜，也是他这几年睡得最好的一夜。

　　这夜垂离和央欢基本没睡，两个人都围在新得的妹妹身边。“阿兄，这个是我们的妹妹么。”央欢在刘尚宫身边仔仔细细地盯着这爱哭瘦小的妹妹，她总是哭总是哭，哭的整个人红红的，像一个没有毛的狐狸崽，要是十夜在这肯定一口就把她吃掉了。

　　垂离也不知道，父汗说是，那肯定就是了吧，但是他听到北镇王和抚远侯的悄悄话，说这个女娃娃是阿娘和别人生的，如果这样还算他们的妹妹么？家里倒是有一个妹妹，但是她常年和那位阏氏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他们听过但没见过，也不在意，这个妹妹，要怎么对待呢。

　　刘尚宫看到他们的好奇，心里有一点担心，这个小丫头的身份现在还没有说明，又这样的病弱，恐怕在漠北风霜之地更不易长大。心里这样想，抱在怀里的姿势又轻了轻，更加谨慎了。正常来说，这个年纪的小孩也要开始爬了，但是她体弱，从小在各个怀抱里长大，放在床上就要哭。

　　“让她爬一爬呢，上次抓回来的狼崽就会爬，妹妹为什么不会？”说罢就去拉她的小手。

　　刘尚宫额间青筋一跳，阻拦不及，果不其然怀里的小人被吵醒委屈的大哭起来，她离了李殇和狄郁修就很没有安全感，总是要哭，哭了基本上不累的睡过去就不会停。刘尚宫赶紧站起来抱着哄，怎么也哄不好。

　　垂离给了弟弟后背一个巴掌，又把妹妹弄哭了！

　　央欢也委屈，他明明什么也没做白白挨一巴掌，妹妹又啼哭不止，他也觉得自己不对，但又不想承认，羞愤之间一头撞进兄长的怀中，两人你摔我我甩你滚作一团。

　　刘尚宫又要哄着紫宝，又要小心的躲开不要被他俩误撞影响怀中幼儿，一时间左避右闪，步履艰辛。

　　北镇王和抚远侯分头巡营，有些兵劫掠惯了，尽管三令五申不能妄动，但是屡屡有侵扰周边的情况发生，现在单于和大阏氏在和唐主会谈，要避免落人口舌。

　　众人皆是忙到天明方歇。

　　而行宫里，天光微亮，李殇半梦半醒之间，只觉颈后有什么轻轻咬着，呼吸粗重地喷在她耳后，双手在上下游走。她睡意正浓，并不想张口，奈何对方攻势渐猛，只能腻着嗓子出言“别烦我……”她侧过头躲避他在她颈后的噬咬，却正是羊入虎口，将自己的唇送至他面前。好的猎人从不错过任何细微的机会，尤其是这种自己送上门的。低头擒获她的唇，轻而易举地封住她的话语，她瓷白的侧颈，她锁骨间的骨饰，锁骨下的贯穿伤，和更往下有些缩水的柔软……真要命。

　　翻身覆在她身上，探手在她腰间揉搓，听闻她渐渐急促的呼吸，知其渐入佳境，侧脸噙住她的耳垂。这是她绝对敏感的位置，他舔咬耳垂的瞬间，她嘤咛出声，整个人如遭闪雷，他顺势攻城略地，她节节败退，眼前雾蒙蒙的如置云端，浑身如着火一般，却又麻酥酥的让她毫无力气，而他大掌托着她的腰不让她有任何懈怠。巅峰之时，她咬在他肩头，他闷哼出声，以疯狂的吻回应。

　　等她终于神智清明的时候，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毫无力气地伏在他胸口了。他志得意满地看着怀中人，环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背脊。

　　李殇抖着手想控诉他趁人之危，被他一把攥在掌心，挑眉看着媚眼如丝的她，意思是：不服再战。战不动了……没睡足又被叫起来折腾……心里虽然骂了无数遍，但是，她其实很眷恋这份温暖……因而就算是白眼，也带着嗔怪的意味，结果呼延硕差点又把持不住。

　　“这几年我好不容易睡的这样舒服，你非要吵醒我……”她有气无力的在他胸口闷闷地控诉，暗搓搓的腹诽怎么好像他的胸比她的大这么多……

　　他笑看着不复当年勇的她，甚至有一点感谢她的虚弱。以前哪有这种想抱就抱的机会，她若不开心别妄图动一个指头。“你休息。我和他谈完，就回家。”并不忍心她劳神，不过是安排好她白日里可以继续补眠，所以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折腾她。

　　“哦……”她困意又袭来，但是浑身又黏腻，又想沐浴之后好好睡，但是这个时间沐浴……再次深眠之前，迷迷糊糊地，她脱口而出：“你不在，我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尾音一点点拉长，她又睡去了。完全没看到呼延硕眼里如水般的温柔。

　　李殇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一室暖阳。昨夜不自量力地净化十殿祭月差点冻死自己，心有戚戚的她再次拔出佩刀，日光下，十殿祭月的光芒依旧寒冷，但是清澈凛冽，显然被净化的很好。幸好昨夜呼延硕回来的及时，不然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乱子。谨慎地将十殿祭月摆好，她也该梳洗一番。

　　室内没有侍婢，应该是昨晚被呼延硕赶出去了，披了外袍去门口唤人，一拉门，哈尔斯和贺兰延城带着两队侍卫重甲列队门口，李殇下意识觉得不好，脱口而出：“出事了？！”

　　贺兰延城眼看大阏氏回身就要进去更衣，赶忙上前一步回禀：“大阏氏莫慌，单于只是让我们备好大桶的洗澡水，宫人抬不动，我们给抬过来了。”然后身后立刻有侍卫抬了整整两大桶洗澡水进门，他们身后的挡的严丝合缝宫婢这才显露出来，捧着衣服和沐浴的用品鱼贯而入。

　　你抬个洗澡水穿什么护甲……李殇无奈的斜了一眼贺兰延城：“垂离央欢紫宝都好？”

　　贺兰延城一边盯着人往里抬东西，确认无误后方才回：“都好，二王子随我一起回来，现下正和单于在一处。”事实上，昨天他去拉架的时候，二王子正在被大王子痛揍中，小公主哭哭啼啼总也哄不好，他实在是拉不开，只得答应二王子带他去行宫，这才勉强的把两个人分开。大王子虽然平时性格沉稳不好逞凶斗狠，但是他思路清晰反应极快下手又稳又准，今天又发了狠，打的二王子节节败退，不过二王子皮惯了，打架总是从头打到尾，非常坚韧，而且耐揍……只是今天这脸上花花绿绿的，怕是不好看，为了避免他再惹小公主哭闹又被大王子揍一顿，贺兰延城决定还是带他来行宫里。

　　“哦。”李殇不疑有他，转身进去沐浴更衣，等待稍后的拜别。

　　这边李殇悠然自得地沐浴上妆，行宫正殿争执越发白热化。

　　原本呼延硕和李轮两个人基本已经达成共识，其他零零散散的事宜也聊了个大概。本来说好褫夺呼延娜公主的封号直接嫁进狄府，武延秀呼延硕带走的双赢结局，不知怎的，李轮就提到了当年他给安平公主嫁妆里添置了许多稀世珍宝的事情，呼延硕不屑的说他们唐国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和亲，又谈何嫁公主一说……一来二去，话不投机，吵了起来……

　　李殇盛装前去主殿，就看见官员列队在外，主殿大门紧闭的情况。

　　王太监看到她来了，赶紧一边高声通报，一边上前打开了大门。

　　门一开，李殇就看见呼延硕和李轮两个人脸红脖子粗站在各自的桌案后面，央欢不明就里的坐在位子上啃糕饼，看着两个大人吵架很有趣的样子。

　　他们同时扭过头看到李殇，等她进来之后又同时恶狠狠地喊：“关门！”于是门又彭地一声重重的关上了。

　　同时关上的还有官员们抓耳挠腮看热闹的机会……

　　“阿棠，团龙玉珏我给了你，便是将自己的软肋都给了你，可是也不是！”李轮铁青着脸，虽然话是对着李殇说的，但是脸确是朝着呼延硕的。

　　是……吧……

　　李殇还没开口，呼延硕冷哼了一声：“一块破玉算什么，我草原儿女皆知我大阏氏女中豪杰，她自可一呼百应，你的软肋又能如何”

　　这……差不多是这个情况……

　　“漠北苦寒之地，怎比得上我长安繁华？”李轮不屑。

　　“你若不服，我也可以踏平你这长安城！”呼延硕眉毛一挑，金瞳刹那间墨黑，他实打实的在生气，背在身后的拳头已经攥紧，感觉随时都能对着对面抡一拳。

　　“怕你没有那个本事！”

　　两个人就如同斗兽场上的两个雄鸡，抻着脖子谁也不让谁。李殇转身想走，离开这两个胡说八道互不服输的低龄斗嘴场景，余光看见自己的傻儿子还在那哈哈咧嘴乐呢，她真想一人给一巴掌都按在地上摩擦……

　　清了清嗓子，二人转头看她，她先是看了呼延硕一眼，看他脸色铁青，侧过身，对着青筋爆出的李轮开口：“长安富庶繁华，我年少之时于北境戍边，无数次地梦回长安坊间游戏，”闻此，李轮看向呼延硕的眼神开始得意，表情逐步松懈，李殇心里叹了口气，继续补充“可是漠北的风从来没有吹透我，反倒是这长安城的凉薄让我一直没有暖过。”她顺便朝自己的憨儿招了招手，然后一个团子就如期而至地冲过来抱住自己的大腿。

　　一句定胜负。

　　呼延硕背着的手也松懈开来，瞳色渐渐恢复，仗着自己的身量高，斜眼用下巴看着对面终于败退的唐主。李轮本就被这一句话噎的无言以对，抬眼又看见对面这个魁梧的异族人睥睨众生视他为蝼蚁的神情，一时间憋的面如猪肝色。

　　眼瞧着又要开始，李殇叹着气开始打圆场。

　　“圣人稍坐，我们还有婚丧两件大事要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