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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阿南 ...


  •   时已入夏,白日里太阳火烧火燎地烤,落在琉璃瓦上起了焰一样,林妈妈沿着抱厦的凉阴走进来,一直进了王氏的小花厅,屋角几块大冰块镇着,才觉出几分凉气儿。

      王氏刚午憩起来,云鬓一样的头发被巧手的丫头挽起,用几只簪固定住,轻轻巧巧成一个髻,王氏挑了两只翡翠耳环给自己戴上,见林妈妈进来,喊住上完茶准备退下的丫鬟吩咐:“瞧着南姐儿,别让她贪凉踢了被子,到时候就扶她起来,睡久了下午没精神。”就叫了散。

      屋子里人多,站着生闷。

      林妈妈瞧着大丫鬟丹芝领着几个穿青色褙子的小丫鬟规规矩矩地退下,不闻几声响动,才挂起笑走近王氏身边,一边给王氏扇风,一边低声回话:“夫人让送去侯府那边的冰都送到了,大夫人特意让奴婢留着说了会话,说过两日请夫人过去再当面跟夫人道谢。”

      又从手中的红绸里拿出件小像,递给王氏:“这是大夫人听说南姐儿这两天闹梦魇,从身上摘下的玉坠子,说拜过菩萨的,玉也凉,夏日正好让南姐儿拿着顽。”

      王氏接过仔细瞧了,玉坠透亮幽绿,纹理清晰,雕工也细致漂亮。王氏放在手边抚了抚,斟酌着吩咐道“老爷从南边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回头我从库房挑拣件上好的玉料,你亲自回送过去。我们不消捡这个便宜。”

      林妈妈应是。

      其实不过一块长辈赐给小辈的玉,但她自来知道主子行事大方,大事已经做的妥当完备,就更不值在小事上落了是非,她不由对主子更肃然起敬,对王氏的处理心悦诚服。

      林妈妈是打小就服侍王氏的,后来王氏嫁给忠勇侯府二公子,她也跟着陪嫁过来,配了二爷院里的管事,当了管事妈妈。现在仍然跟着王氏,衷心非常。

      前儿个忠勇候府大夫人派人过来说今年天热,府里下人不顶事,购置的存冰少了,想过来借用些。王氏当即爽利地点了冰库里的数,装好几大辆马车,喊来林妈妈,让她亲自瞧着送到候府。

      为人妯娌的,做到如此,谁不夸她一句会做人。

      说起忠勇侯府,林妈妈又想起来过去瞧见的,跟王氏道,“最近侯府里出了件事,大夫人瞧着累着了,精神不济的样子。”

      王氏勾唇,呷了口茶:“大嫂为人最是宽容仁厚,大哥倒也不算糊涂,府里又有母亲呢,能出什么事。”

      忠勇侯府是世袭罔替三代的侯爵,老忠勇侯很衷心先帝,跟随先帝出征西北,战功卓绝,如今年纪大了退居京城,颐养天年。

      忠勇侯夫人也是个厉害的,侯府三个儿子全出自她膝下,年轻时老侯爷出征,她就在府里操持家事,把府里上下管的清清明明,侍奉老人,教养儿子,通通没短了。

      如今儿子大了娶妻生子,爵位留给老大,老二老三又都是有本事的,她便早早调理好儿媳,又在外面给儿子辟府,三房人口分府不分家,既不让儿媳们拘束,也免了将来可能的纷争。

      索性住的也近,就在一条巷子里,来往方便的很,现在一大家子还不是亲亲热热,三兄弟也放心地挣功名去。

      王氏自幼骄傲。但对候府老夫人,自己的婆母,却是打心里敬佩。

      林妈妈也并无旁的意思,当即解释“老夫人精明,但现在府里可不是大夫人管事?大夫人敦厚,对府里宽容仁厚,不过这太过宽容,底下的人,就容易没了规矩。”

      “前个,听说,二姑娘就让人打死了一个丫头。是她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并不打紧,但这小丫头却是因为四小姐丢了的玉佩而被打死,而且仿佛并没有抓到罪证……这就十分不妥当了。”

      王氏听着,不由蹙起了细细长眉。

      侯府世家,不怕规矩严,也不怕因为奴仆坏规矩而责罚,但若是罪不至此,却责罚过重让人丧命,就极容易被人诟病。于主人家名声有碍,甚至一不小心还会被御史告上一状草菅人命。

      赏罚不分明,也很容易失了人心。这样,谁敢为你办事。

      况且两个姑娘间争风吃醋的事,牵扯一条人命,传出去,太不像话!

      王氏很不满。别看是侯府的事,到时候牵扯的,可不会略过她们二爷,还有她们府上小姐的名声。

      林妈妈也是这个意思:“四姑娘为人圆滑的很,见了谁都是好言好语的,变着法地给人情,怎么会因为一个玉佩要一个丫头的命。可见是二姑娘自己埋了祸心,打死丫鬟使手段想硬赖四姑娘一个不仁的名声。这样,岂不是会挂碍我们三姑娘和五姑娘?”

      又道“大夫人本来正给二姑娘议嫁,看中了承恩伯府的庶出三子,如今出了这个事情,看她胡闹地厉害,怕是要再考量一二了。她往日看着也是个好的,就是往日被四姑娘压了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二姑娘与四姑娘不睦已久,说不准是因为什么原因赌性儿,把自己的丫鬟打死了给人看——到底是因为丫鬟弄丢了四姑娘的玉佩,因为这个被打死,人以为四姑娘恶毒,逼长姐如此做给自己出气。

      但府里明眼人谁不知道这些事儿。她以为她算计了四姑娘,其实也让人小瞧了她自己。

      想起什么,林妈妈又补充道:“可怜那个丫头,才十三四岁,听说跟在二姑娘身边也没几天,就平白丢了性命。”

      “听说也叫什么阿南。”

      王氏忽的放下了茶盏,面色不虞,林妈妈一惊,赶紧自打嘴巴道:“这丫头撞了咱们南姐儿的名讳,不过我们南姐儿生来富贵,有夫人老爷护着,定会顺遂一生。”

      王氏眉头终于展开了些,但心里不知怎的,还是有些不舒坦:“是个可怜的,叫我听见也是有缘,南姐儿前几天中了暑气,又梦魇了几回,这两日都泱泱的,你去拿几两银子,偷偷把这丫鬟好生安葬了,不必叫大夫人知道。算我们积点福气。”

      “至于那边,咱不用多管,大嫂自个儿会处理的。”

      “夫人仁善。”

      “……”

      言语声朦朦胧胧地消散了,花厅后罩间碧纱橱里,窗上轻纱缓缓摆动着,不时透过一缕风进来。

      外间鎏金铜炉里的烟飘进富贵吉祥帘子里,好似也沾染上几分贵气,悠闲轻暖。

      王氏嫌竹簟太凉,又叫丫鬟往上铺了层绢布,一个约莫五岁的小姑娘,正拽着绢布躺在上面,她神色怔忡,刚剪的指甲死死抠在绢上面,摁出一片殷红。

      阿南睁着乌亮的大眼睛,觉得浑身泛疼。好像被打死那时候一样,棍闷闷砸在皮肉上,心肝儿肺揪在一处,无处不疼。

      她眼睛通红着,愣愣地,就流下两行泪来。

      又踢下了身上的轻被,手脚并用地扑腾着,嘶哑着声音大喊起来:“阿娘,阿娘!”

      王氏唬了一跳,匆匆忙忙从外间折步进来,瞧见自个女儿哭的可怜,鼻头通红,赶忙搂紧她,轻拍着她的背:“囡囡怎么了,阿娘抱着啊,乖,没事,乖。”

      哄了半天,阿南心情平复,手脚也不动了,哭声慢慢停了下来,才发现自己正抱着王氏,颇有些不规矩,她有些臊的慌“……娘”

      五姑娘这几日常做噩梦,醒来就哭着喊疼。王氏担心她的很,瞧见她这样,又耐不住笑出声来:“囡囡还知道羞羞?”

      “这几日囡囡哭了多少回鼻子了,跟着我们从南边回来,我还说,就该让你学学京都女儿的英气,你倒好,越发是个小娇气包了。”

      王氏轻笑道:“囡囡是个小哭包。羞羞。”

      阿南鼻头一皱,她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委屈,就是委屈极了,听见王氏要安葬她就想掉眼泪,看见王氏也想掉眼泪。她想起现在自己是谢南了,可以肆无忌惮地朝王氏撒娇,于是愈发大力地抱住王氏,把头埋在她肩膀上,瓮声瓮气地道:“阿南是小哭包,娘亲就不喜欢我了吗?”

      王氏大笑,轻轻掐了掐阿南的脸,认真回道:“怎么会,娘亲最喜欢囡囡。小哭包也是娘亲的小哭包。”

      阿南讷讷看着她,王氏笑起来和京中的妇人闺秀都不一样,很朗气,肆意又不失妩媚尊贵,形容不出来的好看,又让人亲近。

      阿南想起候府二夫人王氏是大族之后,听说王氏的小姐以前是连皇帝都不愿嫁的,是天下最尊贵最有才气的女子,就跟她曾经有幸瞧见老夫人房里屏风上的仕女图里的女子一样。

      阿南想着,又有些想哭。她不过一个小丫鬟,何德何能,忘了喝阴间的孟婆汤,一觉醒来,竟能成为这般厉害的女子的孩子。

      她就是林妈妈提起的那个可怜的阿南。阿南生来命苦,签了卖身契给候府,丫鬟命,本该生死由天。

      但她不甘心啊!

      她从小没有父母,不知几岁被侯府买进来做丫鬟,那时候小什么也干不了,先是在灶房里头烧水,后来被调到邹姨娘院子里端茶打扫,再后来邹姨娘看她安静听话,把她送到了二小姐身边。

      她小心翼翼,什么也不敢马虎,她在二小姐身边看到了她以前见不到的精致屋子,漂亮金银,吃的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可是她那日没有拿四小姐的玉佩,为什么二小姐不信她!

      阿南打起颤来,小身子簌簌地靠在王氏身上,拳头揪的紧紧。王氏又一惊,“怎么了囡囡?”

      阿南咬着唇让自己镇定下来,嫩乎乎的手掌放在王氏脸上,想从她身上汲取一丝暖意:“窗子那边有风,娘亲,我好冷。”

      五岁的小人儿粉雕玉琢,眼睛湿漉漉的,专注看着自己,粉嫩的脸颊带着点肥,肉嘟嘟的,像池子里的荷花瓣。王氏心里软地像一汪水:“囡囡乖,娘亲让她们关了窗户。”

      ……

      又过了几日,忠勇侯府递了帖子过来,阿南浑身僵硬地被好生拾掇了,清清爽爽地被王氏带着,盛了青帐小轿,往她待了七年的主家而去。

      这一次,以谢家五姑娘的身份。人生际遇如此,青天白日做梦一般。

      没一会儿就到了后院。

      忠勇侯府是个四进的大宅子,前面过了壁影,是大院儿和爷们的书房和练武场,中间有个花厅。再往后进,第二进,是会见显贵客人,婚丧嫁娶的主堂,第三进是祠堂祭祀之地。第四进,才是后宅,正中是老侯爷和侯夫人的院子,左边一整半是大房老爷夫人的院子,小姐的绣楼,公子哥的居所等,右边是二房三房原来住的地方,那边空地多,往前抻还有个大池塘,旁侧亭台楼榭,都是闲逛赏景的地儿。

      端是朱门绮户,诺大的院子里,仆从进出有度,大夫人刘氏专门派了人在角门上候着,王氏牵着阿南刚过月亮门,就被前簇后拥地迎了进去。

      阿南紧张地收紧了小手。

      王氏微微看了她一眼,捏捏她手心予以安慰,又浑然无事般挂了笑。

      刘氏和侯府大老爷住在自己的院子西厢,王氏牵着阿南进去,正瞧见三房夫人带着膝下六姑娘也在。

      分别见礼。六姑娘多瞧了阿南两眼,阿南察觉她的视线,不自觉学着小姐模样又挺了挺脊背,端端正正坐在娘亲旁边。

      看着架势,倒很唬人。

      王氏笑着和刘氏招呼道:“今儿个怎么这样齐,大嫂这里有什么好玩意儿给我们开眼,弟妹也勾来了。”

      大夫人刘氏比王氏年长几岁,也是个保养极好的美妇人,鹅蛋脸,只是总十分和气的缘故,瞧着面更圆满一些,穿着靛青色的夏日八宝刺绣妆花裙,外搭一个白色直坠,额上细长的同色抹额,端庄极了。

      她也笑,妯娌二人像姐妹一样闲谈打趣:“我这儿何曾有珍稀东西,倒是二弟妹从南边回来,箱笼马车带了不少,想必是有些好东西,该做个东,请我们过去喝盏好茶。”

      王氏笑意越发灿烂:“该的,等府里我收拾妥当了,一定请娘大嫂三弟妹都过来,我们吃酒打牌。好好儿聚聚。”

      三夫人捧着茶,牵起唇角捧场地笑了笑。心里却不大舒坦。

      王氏随丈夫去了任上五六年,今年刚回来,和刘氏坐一块亲亲热热,府里又有老夫人交口称赞,凡见面必拉在左手边。她们二人一左一右站着,她这个往日里很得脸的三夫人,反倒退后一射之地。说话也被忽略了一样。

      从来事事出挑的三夫人,怎么会心里舒服!不过王氏会做人,面面俱到的,她没什么好挑剔的罢了。

      刘氏不以为意,又转头去瞧乖巧安静的阿南,叫到了身边,问了些近日身子怎么样,吃的如何睡得如何,阿南一一答了,想了想,看了眼娘亲王氏,又道:“大伯母前日送来的那个玉坠子,阿南很喜欢,娘亲让我多谢大伯母。”

      她想着从前拜谢主家,都是要敬茶的。便果真端了盏茶,稳稳地敬给刘氏。

      她以前可没有站到刘氏面前的资格呢!

      刘氏看着她小大人样认真的样子,笑开了颜。王氏微微颔首,眼里也可见的欣慰。

      三夫人杨氏也道:“大嫂还不快接了,瞧瞧我们五姑娘,多可人!”

      她是妯娌中最年轻的,一身桃红色对襟羽纱衣裳,俏丽许多,说话黄莺一样清脆。说着,她又推了推六姑娘,“看看你姐姐多乖巧,多学着点。”

      阿南不经意偏头,却惊地张大了嘴:在只有她看到的地方,六姑娘咧了咧嘴,翻了个不雅的白眼。

      又来了!娘亲怎么每一辈子都这么爱提别人家的姐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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