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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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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谷之行是张无忌敲板定下的,他还记得自己将纪姑姑葬在了蝴蝶谷后,那只是一个简陋的坟,是少年唯一能做的事。
“死……也不杀。”
那时的张无忌只知这句话是至情至爱的绝响,尚不知在未来,同样的一句话让他手脚束缚,成为他与杨逍之间难以逾越的沟壑,杨伯伯与纪姑姑是一别两宽,心头朱砂,夜下白霜,张无忌把自己缩得再小,再卑微,也透不进一分。
更何况纪姑姑离世之后,杨伯伯的心就跟着去了,张无忌其实什么都明白,他太明白了,才对自己更不抱期望。
杨伯伯一定想再见纪姑姑一面。
张无忌这样想着,想着……蝴蝶谷之行便成了私心,哪怕他心底知晓杨伯伯这一去可能会越陷越深,离自己越来越远。
张无忌见不得别人难过,也怕极了世间的求不得,他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所以才优柔寡断、欲语还休,别人只觉得他性子柔软,却不知这柔软是用铜汁铁水熬成的,活生生地吞下去,咽到肚子里,育出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无忌、无忌。
不仅仅是百无禁忌、放浪形骸,更是无己之心、成全他人。
也不知是这个名字定义了张无忌的一生,还是张无忌在用一生去诠释这个名字。
杨不悔和小昭在他们离开前对张无忌说了一席话,张无忌认真地听了记了。
她说,无忌哥哥,爹爹喝下的酒是苦的,他的心随着娘去了,就再也没办法回来了。
她也说,无忌哥哥,你是我见过最暖,最倔,最真的人,你虽然不是一路上最惊艳的景,却是山边的水,脚下的路,是时烈时微的风。
她还说,无忌哥哥,若谁能将爹爹的心找回来,我宁愿那人是曾与我相依为命的你,不,我猜想,那一定会是你。
小昭则是拉着张无忌到一旁,连杨不悔都未曾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她只说了一句话。
“公子,心死了是找不回来的,不如公子把自己的心拿去补上,须知,不进则退。”
是啊,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举到人的眼前去,方才有一丝可能吧。
张无忌豁然开朗。
韦一笑和周颠觉得教主这几日有些奇怪,按理说教主新上任,拉着杨逍询问教中事务是一件平凡之事,但是这一路上教主几乎腻在了杨逍的身边,而且杨逍的表情也是一天比一天无奈,恭敬之中还带了几丝逃避,丝毫不像平日作风。
最先发现不对头的是周颠,他最喜与杨逍斗嘴,这可好,这日他都快酸到杨逍鼻子上了,也没得到一个回应,杨逍只是满脸不耐地瞥了他,嘴都没张,见张无忌出了房门,就急急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好家伙!这是吹了什么风?杨逍这等毒嘴巴竟不和他斗了。
周颠再一转眼,杨逍就被小教主给拉扯到一旁窃窃私语了,周颠瞅着张无忌也是一脸严肃,杨逍时不时摇摇头,怎么看……也应该是在商讨教务吧?
“你说……这教主和杨左使天天说什么呢没完没了的?”周颠扯了韦一笑的衣服问道。
“问我干什么?你想知道——自己听墙角去啊!”韦一笑扯回自己的衣袖,他才懒得和周颠一般八卦。
“欸你……”周颠撇着嘴走到一边嘟囔,“要是我能听见我还问你?”
杨逍有些无奈,甚至有些烦。
张无忌自从离了蝴蝶谷,便一改之前犹犹豫豫的作风,不仅粘着他问东问西,还直白了不少,偏偏问的又不偏不倚是些正经内务,只是穿插着些玩笑似的认真话语,让他不知如何作答。
“杨伯伯,你看这信报上说的香主遇刺之事该如何回应?”
“查告身,书敕牒,抚亲属彰功绩——江湖行走常有不测,依往例便可。”
“那若无忌某日遭了不测呢?杨伯伯该循何例?”
“教主神功傍身,莫要与属下说笑。”
“可我并非与光明左使说与此事,无忌问的是自己的亲属,杨伯伯你啊?”
“这……”
又或是端了不知哪里买的糕点,硬塞到杨逍手里,端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瞧他吃了才肯离开客房。
“杨伯伯可还爱吃?桂花还是枣泥?藕粉还是糯米?”
“教主不必为了我一人跑去食坊……”
“杨伯伯想多了,你若是喜爱,无忌便买给蝠王他们,这一路跋涉,大家的嘴里都变寡淡了。”
“……清蒸莲子桂花糕,慢炖鲈鱼小酒烧,哪件不是时兴的吃食,劳烦教主上心了。”
“不打紧,不打紧,杨伯伯若是喜欢,无忌便欢喜。”
杨逍不知作何回答,张无忌偏偏又总用教务来搪塞私事,实在无事可问,便掏出他著的那本明教小记询问书中事宜。
却也免不了夹杂着——
“杨伯伯今日熏衣是沉水香?嗯……甘松、白脑、苏合,真是好闻。”
“今夜月朗星稀,杨伯伯不如陪无忌走一走?”
“我去找客栈的小二讨了热水,路途疲惫,杨伯伯也该烫烫脚才是……作为后辈,无忌为杨伯伯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杨逍算是看出来了,张无忌也是个得寸便进尺的,也不知怎么自己就被按住了,少年人放下木盆,倒了热水,就要伸手去脱他的靴。
“教主,杨某自己来……”
“——杨左使既然叫我一声教主,便要听我的,这个鞋无忌脱得,一会儿的脚无忌也洗得。”
张无忌一脸严肃地模样让杨逍无话可说,他此时真的后悔那日房中一时松口,一夜哄睡,叫面前这个臭小子误会了。
“唉,便遂了你。”杨逍无奈笑道,他们行得快,明日想必便能抵达蝴蝶谷,到时候五旗汇聚,抗元大事小事,张无忌便没有时间顾别的心思了。
其实杨逍也扛不过这番死缠烂打,说又说不过,打又舍不得,到底还是自己先心软,张无忌看向杨逍的眼神很专注,圆溜溜的大眼睛把心中所想都表得清清楚楚,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看起来软软的,或许和不悔的脸蛋捏起来一样软罢。
杨逍想着想着便走了神,默许张无忌蹲在身旁脱了他脚上的鞋,解开了织锦的裤袜。
那双骨骼分明的大手将杨逍的脚托了起来。
江湖人的脚没有几个漂亮的,杨逍年少出名,也少不了勤学苦练,一双赤足上生了茧子,新新旧旧重叠在一起,趾骨因修习轻功也有着些许变形,这样一双脚,却被张无忌当作玉器琉璃似的小心对待,轻轻捧在手心,让杨逍有些困窘,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好再做推脱了。
他也知道,即使他推脱,张无忌也能将他的话绕回去。
“杨伯伯,这水温有些许烫。”张无忌说着,先捧了些水按揉杨逍的脚掌穴道,又轻轻摩挲脚背,指尖轻按脚上的脉络,他寻了舒缓腑脏的几个穴位轻轻按揉,丝毫没有浪费一身医术。
两人安安静静地,气氛染上一丝绯红。
“无忌,为何是蝴蝶谷?是——”杨逍看着张无忌专心致志的侧脸,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张无忌手中动作一顿,将杨逍的双足缓慢浸到了热水之中,他将一旁的手巾拿到手里却迟迟未擦,依旧保持着蹲坐的姿势,黝黑的眼睛看向杨逍,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纪姑姑。”张无忌说道,“但更是因为杨伯伯你。”
杨逍皱着眉摇了摇头,他想说,无忌你不必如此,但又没能说出口,张无忌心中所想他已经尽数知晓,只是他不忍心作答。
但是如今沉默或许更加残忍,哪怕言如利剑冰冷,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无忌,那日你在我肩头所问,我只能说,你年龄尚小,终会遇到更好的女子——我杨逍,不值得。”杨逍闭眼,没有去看张无忌的表情。
张无忌却是杨逍意料之外的安静,甚至依旧笑着,一如既往。
“杨伯伯,水不烫了。”
张无忌拎起一旁的铜壶往木盆里添了些热水,一举一动似乎并没有因杨逍的话而不同。
“无忌在武当时曾读过一首诗,当时无忌读不懂那诗,许是年龄太小罢。”
“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杨伯伯定是知道这句诗的意思,如今,无忌也知道了,却不是因为读了、听了、看了,而是心知晓的。”
“没关系,杨伯伯不必在意无忌,无忌也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那便就值得。”
张无忌笑着说完,也没等杨逍再说什么,便匆忙起身告辞,见张无忌合了门,杨逍这才把胸中那口长叹吁出,少年人果真是如不悔形容那般倔,他即使说开了也没有丝毫作用。
这个张无忌啊……撞了南墙怕也不会回头吧?
“唉……”杨逍头一次碰到让他这般无力,不知如何应对的人。
有恩,不得推开;尊卑,不可不从。
可对方却又丝毫不要架子,春风细雨般往心里柔柔地闯。
“唉。”又是一声叹息。
杨逍无奈于张无忌的执着,却不知张无忌在门后瞬间垮下的笑脸,他没能看到张无忌慌忙回房,闷头趴在桌上,把脸藏在手臂里一声不吭的模样。
倔强执着是不假,被伤到了也是真,只不过他总有方法排解心中的难过。
张无忌抬头在烛光下看着自己的手心,虚空握了握,脸突然红到滴血一般。
杨伯伯的脚,好小啊。